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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开始倒还太平,灾民们还能互帮互助。后来时日渐长,好不容易捞出来的口粮越来越少,逃难的队伍就不怎么安稳了。   偷盗、抢夺时有发生,每天都有人为了一口吃食,争得头破血流。   方竹姐妹俩势单力薄,是最好的下手对象,一开始就被人盯上。她们两个女娃自然抢不过一群汉子,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些凶恶之人抱着“战利品”扬长而去。   没了口粮银钱,两人只能沿路挖些野菜草根勉强充饥。   就这么吃了上顿没下顿,一路历经千辛万苦,这天傍晚,她们终于来到娘亲所说的白崖府永安县。   城门口站着许多官差模样的人,方竹原本还担心又会像之前经过的那些县城一样,被拒之门外。没想到仔细盘查之后,他们这些灾民都顺利进了城。   更令人惊喜的是,城内搭了好些简易木棚,地下铺着干稻草,空地上支着大锅。   “一人一碗,不要挤啊,大家都有份。”   “喝完了记得把碗送回来!”   在官差洪亮的吆喝声中,新入城的灾民们一窝蜂挤到大锅前,你推我搡地吵嚷起来。   “给我一碗吧,我已经好多天没吃过饱饭了。”   “官爷们行行好,多给点儿吧!”   “都给我排好队!不准抢不准闹!”   官差手里的鞭子在空中甩得咻咻直响,灾民们这才老老实实地排好队,一个个伸长脖子往大锅里瞅,唯恐轮到自己时就没了。   方竹也拉着方桃小跑着过去排队,身前身后都是瘦高的汉子,但因着队伍旁有好几个官差手持长鞭来回巡视,姐妹俩也并不觉得害怕。   大家都安分不闹事儿,队伍便移动得很快,没多久就到方竹她们。   大铁锅里的菜粥已经不多,大娘拿着铁勺在锅里搅和几下,动作麻利地舀出一勺倒进粗瓷碗,就递给方桃,又重复同样的动作给方竹盛了一碗。   说是菜粥,其实并没有几粒米。但方竹她们已经一天没吃过东西,腹中早就空空如也,一离开队伍,两人就迫不及待地端起碗凑到嘴边。   咕咚一大口下肚,姐妹俩又几乎是同时停下喝粥的动作。   “小桃,我吃不下了……”   “姐,我吃饱了……”   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终视线齐齐落到两只碰在一起的粗瓷碗上。   方竹:“行了,你自己喝吧,我们今天先在这儿休息一晚,明早再接着赶路。”   “那姐你也喝。”   “好。”   姐妹二人三两口就把稀粥喝完,连碗边粘着的菜叶子都没放过,粗瓷碗简直跟洗过一样干净。   她们虽有心想再去要一碗,但瞧瞧那几个凶神恶煞的官差,还是作罢。老老实实地把空碗送去竹筐,就在大棚下寻了个没人的角落坐下。   就那么稀得跟水似的一碗粥,压根儿不能填饱肚子,反倒勾起肚里的馋虫。   当下便有人拿出自己的家伙事,开始生火做饭,也有人拿着铜板跑去买馒头烧饼,木棚里一时间满是烟火气息。   但也有像方竹她们这样只能干咽口水的。   “你个龟孙!敢抢我儿子的东西!看我不打死你!”   一声暴喝响彻整个木棚,却是一身形瘦小的男人瞅准时机,抢了一男娃的馒头。   男娃的父亲、兄弟齐刷刷上阵,按着瘦小男人拳打脚踢。瘦小男人疼得直打哆嗦,嘴里还不忘咀嚼。鲜血混着泥垢糊满他那张瘦削的脸,明明在挨打,他的嘴角却挂着奇异的笑容。   小男孩在娘亲怀里嚎啕大哭,他的父亲和兄弟怒骂不止,周围的人或冷眼看着,或警惕地加快进食的速度,却没有一个人上前制止。   “干什么?干什么!想造反是吗?都给我滚回去好好待着!”   听到动静的官差甩着鞭子赶来,才终止这一场纷乱。   男孩的父亲朝地上吐了口唾沫,不甘心地带着两个儿子回去草垛子坐下。   倒在地上的瘦小男人却再没起来,被两名衙役抬走,不知扔到哪个乱葬岗去了。   方竹紧紧搂着妹妹,瞬间歇了那点儿心思。逃难途中,比起挨饿,生病受伤才是最可怕的。   她还要护着妹妹,不能冒这个险。   “姐,他死了吗?”方桃靠在姐姐怀里,抬起头怯怯地问。   “嗯。”   “我们也会死吗?”   “不会的,娘亲说姨妈就在白崖府。等那边施粥完了,我们就去问问官差大人。今晚在这儿好好歇息,明天一早就继续赶路。”   “真的?太好了!”方桃欢呼雀跃起来,脏污不堪的脸上满是笑意。   方竹也浅浅勾起嘴角,总算是离目的地越来越近了。   “白石乡?我们永安县没有这个地儿啊。”   官差的话恍如一道晴天霹雳落在满怀期待的姐妹二人头上,震碎了她们脸上的笑容。   “怎么会?是不是您记错了?您再仔细想想。”方竹急切地看着眼前的官差,希望他能改口。   “哪儿能记错,我都在县衙当差十好几年了,从来没听说过永安县还有个白石乡。”   “不会的,不会的,娘亲明明说的就是白石乡。”   方竹摇着头喃喃。   “嘿!你这女娃娃还不信我,我骗你做甚嘛?不信你问他们,看看有没有这个地儿。”络腮胡官差板着脸指向他旁边的同伴,“老二,你说说永安县有没有白石乡?”   “姑娘,我们这儿真没有白石乡。永安县是个小县城,辖下不到十个乡,有黑水乡、黄柏乡,就是没你说的白石乡。”   “看看,我就说吧,你还不信我。”络腮胡瞪了眼方竹,再看向她时又有些怜悯,“我看啊,要么就是你们记错了地儿,要么就是你那亲戚没说实话。”   眼里的光渐渐暗淡,一些模糊的记忆却慢慢浮现。   方竹很小的时候是见过一回那位姨妈,还有姨父和表妹的。那一家人一看就不是在土里刨食的,全都穿着丝织的衣裳,戴着金银配饰,只是对爹娘似乎并不热络。   所以是怕他们这些穷亲戚找上门,随口说了个假地名吗?   娘亲一直很思念远嫁异乡的妹妹,方竹确信她不会记错地方,她很快便理清其中缘由。   但她还是执拗地拉着妹妹,问了许多人,凡是知道周边情况的人,无一例外都没有听过白石乡。   方竹终于死了心。   “姐,我们是不是没有地方可去了?”方桃有些哽咽,但还是强忍着没哭。   “别怕,会有办法的,我会想办法的。”方竹攥住妹妹的手,声音有些飘忽。   “只要和姐姐在一起,我就不怕,大不了我们就去讨饭,总不会饿死。”   “好,那就一起去要饭。”方竹听着妹妹孩子气的话,勉强扯出个笑。   天色越来越暗,施粥的大娘们收拾好锅碗瓢盆,陆陆续续离开。官差们在大棚里转了一圈,叮嘱灾民们几句,也勾肩搭背地走远。   灾民们走了一整天,早就疲累不堪,在棚子下随便找个空地便躺下睡觉,没多久就鼾声如雷。   姐妹俩也暂且将姨妈那事儿抛到脑后,阖上眼开始补眠。   一开始热得浑身冒汗,后半夜起了风,才好睡许多。   方竹醒来时,妹妹方桃背对着她还在睡觉。   “爹娘,我好想你们……”   细弱的梦呓中满是依恋。   方竹像往常一样伸手去摸方桃的脸颊,掌下灼热的触感让她一下慌了神。   方竹急急忙忙抱着方桃将她转过来,果见她脸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额角沁出细细密密的汗珠。   “小桃,醒醒!快醒醒!”   任凭方竹怎么摇晃呼喊,方桃始终没有睁眼,只不住地呓语,一会儿叫爹娘,一会儿喊姐姐。   方竹无助地看向四周,祈求有人能帮帮她,可没有一个人搭理她,甚至还有人骂骂咧咧地斥责她们扰了自己清梦。   方竹只能独自一人背起方桃去寻医馆,她只有妹妹了,一定不能让她出事儿。   “小桃不怕,姐姐带你去看大夫,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幸好这会儿天已经大亮,街上有零星早起赶集摆摊的人,方竹逢人便问医馆在哪儿,倒是没有耽搁太多时间。 第2章   方竹按着他人所指的方向,背着妹妹来到最近的杏林医馆。   “不是我不愿治,实在是无能无力,他伤得太重,能保住一条命已是万幸,能不能醒过来就看他的造化了……”   “大夫,求求您救救我家小妹。”   方竹一阵风似地闯进医馆,悲戚的哭喊打断了郎中和妇人的对话。   留着一撮山羊胡的郎中被方竹慌乱无措的模样吓到,对着妇人叹口气,连忙招呼方竹把方桃放在一旁的木床上。   妇人提着药包站在原地,时不时牵起袖子抹着眼角。   郎中捏着方桃的下巴看了看她口中,又伸手搭在她的腕上片刻,才摸着胡须开口:“脉浮而快,身热较重,舌红苔黄,乃风热之邪。   “我给你开个方子,每日煎服三次,用不了几日就能痊愈。另外记得切勿劳累,每日宜多饮水。”   郎中一边说着一边提笔记药方。   方竹听见妹妹能救,先是一喜,继而又犯了难。   她涨红着一张脸噗通一声跪到地上,把头磕得咚咚直响:“求求您救救我妹妹,我就这一个亲人了。只是,只是我们家里遭了难,现在没有银钱,请您可怜可怜我们,您让我做什么都成!”   “哎,你这是干什么,快起来!”郎中被方竹突然的动作吓了一跳,扔掉笔就着急忙慌跑过来扶她,越听她的话眉头皱得越紧,“你妹妹这病发得急,得用些好药才行,一副下来至少也得要三四十文,你这……”   郎中看着这蓬头垢面的姑娘,有些不忍再说下去。他在方竹背着方桃进屋后,看两人的样子就大致猜到是南方来的难民。   但他想着逃难的人多少都有些傍身的银钱,还打算给人少个十几二十文,万万没料到两个女娃娃居然什么也没有。   郎中瞧瞧方竹,又看看后头排着队的患者,一时拿不定主意。若是这里只有方桃一个病人,他倒是可以发发善心直接把药抓了。   可现在有那么多人看着,到时一宣扬出去,往后大家有样学样,都空着手来找他看病,他是治还是不治呢?   他是医者不错,可也是要指着这间医馆养家糊口的。   郎中眉头皱成川字,抿着唇一言不发。   “姑娘,你是属什么的?”   就在两人僵持不下时,一双手牢牢抓住了方竹的肩膀,力道大得似要捏碎她的骨头。   方竹转过头,发现是方才进屋时看到的那位妇人,她竟然还没离开。   妇人红着一双眼,状若癫狂,一遍又一遍地问方竹:“你属什么的?啊?”   方竹被这突如其来的连声问询弄得发懵,晕晕乎乎如实回答:“属,属马的。”   “马狗猪,好好好!”妇人又狂笑起来,“我可以给你钱给你妹妹看病,只要你嫁给我儿子。”   方竹还没搞清楚状况,一旁的郎中却陡然指着妇人的鼻子怒道:“你简直胡闹!青云那个样子如何能娶妻?!”   “你既救不了人,就不要管那么多。姑娘,我也不瞒你,我家那小子已经昏迷十来日,我让你嫁过去,其实是想给他冲喜。”   “你妹妹现在生着病,我可以替她把药钱出了。而且如今世道乱,你一个女娃带着妹妹多有不便,我能给你们住处,也断不会少了你们姐妹二人的吃穿……”   被洪水淹没的爹娘、病弱的妹妹、不知去向的姨妈、被打死的灾民……一瞬间,方竹的眼前闪过许多画面。   方竹咬咬牙,终还是心一横答应了妇人的要求:“好,我嫁!”   “哎哎哎,好!”妇人又开始流泪,这回却是高兴的。   她拉着方竹站起,爽快地数出一把铜板递给郎中,“快些给那小姑娘抓药。”   郎中接过铜板,嘴唇动了几下还是没多说什么,只摇头叹息着把药方递给后头的药童,吩咐他去抓药。   药童抓好药,方竹便借了医馆的炉子陶锅给方桃煎药。   那自称是陈秀兰的妇人十分殷切地帮着忙,打水给方桃擦洗脏污的脸蛋和手臂,让方竹稍稍放心了些。   哪怕喂了药,这热也不是一时半会儿能退下来的,方竹便坐在床边寸步不离地守着。   陈秀兰看着洗干净脸的方竹,越看越高兴。她原本是不太信那些玄乎东西的,但青云一直不醒,请的郎中们又都说难,她还是去问了村里的神婆。   神婆说,只要找个属马、狗、猪的姑娘和青云成亲,冲冲喜,他就会好起来。陈秀兰想了一宿该去哪儿找个甘愿嫁过来的姑娘,没成想今天一早就遇到走投无路的方竹。   这定是天定的缘份。   陈秀兰双手合十,朝天拜了三拜。   既是冲喜,那就越早越好,所有成亲要用的东西都得置办着。   陈秀兰这么一想就有点坐不住,她看看面色依然潮红的方桃,估摸着姐妹俩一时半会儿也跑不了,便站起身。   “小竹,你在这儿看着小桃,我去买些东西。”   “嗯。”方竹呆呆地盯着妹妹,头也不抬地答。   陈秀兰面带喜色地出了门,拉住门口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奶奶,塞了几个铜板到那枯瘦的掌心,又嘀嘀咕咕说了几句什么,才消失在门口。   陈秀兰走了有一会儿,方竹没什么旁的事儿,便跟郎中打听起她那素未谋面的“未婚夫”——郑青云。   “我当你真的一点都不怕呢。”郎中调侃一句,随即又想起若不是自己太过自私,这姑娘也不会被逼得落入如此境地。   遂尴尬地收起笑,把自己知晓的情况都仔细说给她听。   “他们家就在西边的黑水乡苍黎村,到县城也就半个多时辰,家里只有他和老娘两口人。”   “那小子是个猎户,人长得挺周正的,家里瞧着也还不错。就是可惜不久前进山打猎,遇上狼群,不小心滚下山坡,伤得太重。虽用药保住了性命,但一直醒不过来。”   “他娘也是个勤快能干的,家里拾掇得干干净净,儿子虽昏迷不醒,但也照料得挺好。每回见着我也都是和和气气的,看着不是什么蛮横不讲理的。”   郎中也只是郑青云受伤后,被请去村里给他看过几回病,所以知道的也不算多。   但这零星的消息已经足够让方竹安心一点,不是什么大恶之人就好。   陈秀兰出去的时间并不长,不到半个时辰就重新回到医馆,背着满满一背篓东西,还提着好些个包裹。   她一进医馆,就递给方竹一个油纸包。   热腾腾的还有些烫手,方竹打开一看,是两个比拳头还大的荞面馒头。   方竹狠狠咽口唾沫,拿着馒头有些犹豫。   “吃吧,你们这一路奔波,怕是都没怎么吃饱过吧?瞧瞧这脸都瘦得脱相了。”   方才一直担忧方桃的情况还没觉得,这会儿嗅着那点面香气,肚子便开始咕噜造反。   方竹不再多想,捧着热乎乎的馒头就是一大口,直把嘴里塞得满满的。   “哎,慢点儿吃,别噎着了。”陈秀兰往地上放着东西,一抬头瞥见方竹臌胀的脸颊,慌忙劝道。   方竹却不听,她饿得太久了。   比拳头还大的馒头,方竹三口就解决了。但她吃完一个就停下来,把剩下的另一个用油纸小心翼翼地包好。   陈秀兰一看就知道她是打算留给方桃,说:“小桃还没醒,你自己吃吧,等醒了再给她弄。”   方竹想了想,还是摇摇头,把馒头收好。小桃也饿了这么久,要是一睁眼就能吃上大馒头,肯定高兴。   陈秀兰也不再劝,心下对方竹却是满意了几分,这是个好姑娘。   方桃喝了药,又有方竹时不时帮她擦汗,总算是慢慢退下热。不过兴许是连日奔波,太过疲累,小姑娘一直没醒,但呼吸平稳,也没什么大碍。   方竹悬着的一颗心终于落到实处。   陈秀兰记挂着家里的郑青云,再次请郎中帮方桃看过后,就迫不及待地领着两个小姑娘去赶牛车。   方竹背着方桃跟在陈秀兰身侧,看着街边零零散散或躺或坐的灾民,还觉得有些不真实。   她还看见有两位一看就是大户人家出来的嬷嬷,像检查货物一般把跪在地上的几个难民打量一番,才施恩似地掏出一张薄纸,满脸轻蔑地看着他们按下指印。   方竹不由紧了紧抓在妹妹腿上的双手,仰头看向耀眼的太阳,长长舒出一口气。   嫁给郑青云或许是个不错的选择,总好过一辈子四处乞讨,又或者为奴为婢,生死不由己。   走着走着,她们路过一家香烛店,方竹就迈不开步子。   “婶子,你能不能借我点钱,给爹娘买些香烛纸钱。”   方才在医馆等方桃退热时,陈秀兰就已经把姐妹俩的情况打听得差不多。她看着方竹微红的眼眶,知她是想起那不幸被洪水卷走,尸骨无存的爹娘,一时间也有些心酸。   “去吧,我在外边儿等你。”陈秀兰掏出一把铜板递给方竹,“往后就是一家人了,说不上借。”   买好香烛纸钱,几人再没作停留,直接去寻了牛车。   赶车的大爷也是苍黎村的,车上两位大娘明显也识得陈秀兰,见她身后跟着两个陌生女娃,还都是难民模样,不免都有些好奇。   “秀兰妹子,这两个是?”   陈秀兰给赶车的大爷付了三个铜板,一边往车上搬东西,一边回:“老郑旧友家的孩子,村里发了大水,过来投奔我们。”   “哦。”两位大娘将信将疑地点点头,居然就没再问什么,看着好像和陈秀兰也并不熟络。   方竹乐得自在,抱着方桃坐在牛车一角。   她们俩一路上都没洗过澡,身上的味道必定不好闻。两位大娘虽没说什么,但捏着鼻子翻白眼的小动作也没逃过方竹的眼。   她有些不好意思,只能抱着妹妹尽量缩在边缘,生怕碰到别人。   然后她就感觉腿上一轻,却是陈秀兰把方桃抱过去了。   “你歇歇,进村还有个把时辰呢,靠着我睡会儿。”   方竹看着陈秀兰温柔的眼,突然笑了起来。   这半个多月,她带着妹妹日夜兼程,一路上担惊受怕,却从不敢表露出来,只因她是姐姐。可她也不过是个刚刚经历巨变的可怜姑娘,如今有人轻声细语地让她靠着歇息,方竹才好像终于有了喘息的机会。   牛车晃晃悠悠地行驶在乡间的土路上,方竹看着两边陌生的景色,还是没抵住疲惫,歪头靠在陈秀兰身上,却也没敢熟睡,默默记住了进村的路。 第3章   乡间的土路蜿蜒曲折,牛车颠来颠去,震得屁股发麻,着实不大舒坦。   出发不到两刻钟,方桃就在陈秀兰怀中悠悠转醒。   她甩甩还在发昏的脑袋瓜,略显迷茫地扫视一圈牛车上的陌生面孔,然后便满眼惊慌地挣脱陈秀兰的怀抱,扑向方竹。   “姐!”   “怎么样,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方竹搂着方桃,伸手探向她的额头。   其实身上还有些疲软无力,但方桃还是乖巧摇头,凑在方竹耳边悄声问:“没,感觉挺好的。我们这是去哪儿?”   方竹想到自己马上就要嫁给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一时卡了壳,低垂着眼帘含糊道:“这是陈婶娘,她出钱给你看了病,我们现在就是去她家。”   陈秀兰:“对,你们以后就安心在婶娘家住着。”   方桃偏头避开陈秀兰伸过来的手,抱着方竹的胳膊小兽一般瞪向面前的陌生妇人。   她这一路上见过太多人心险恶,根本不相信会有萍水相逢的人这样善良,愿意收留她们两个女娃娃。这人必定有什么企图,说不定是要把她们卖去那些腌臜地方!   方桃越想越心惊,但见姐姐如此镇定,又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姐姐定是在想办法逃跑,怕惊扰她们才假装顺从!   熟悉妹妹的方竹注意到她的小动作,知她是想岔了。但这会儿车上人多,而且看陈秀兰不太想和其他人接触的样子,方竹也不好跟妹妹详细解释。   “别担心,”她安抚地拍拍方桃瘦弱的肩膀,掏出一直捂在胸口的荞面馒头,“饿了吧?拿去垫垫肚子。”   “馒头!”荞面馒头虽然早就凉了,但香气犹存,方桃双眼迸出亮光,惊喜不已。   “嗯,快吃吧。”   方竹瞧着妹妹欢喜的模样,连日来积攒在心中的郁气又消散几分,蜡黄粗糙的脸上不自觉带了笑。不管去哪儿,只要妹妹平平安安,陪着她就好。   方桃接过馒头就要掰成两半,听方竹说自己已经吃过,才放心地狼吞虎咽起来。   和方竹一样,她也是三两下就把馒头全塞进嘴里,噎得直打嗝,可眼里的光却是愈来愈亮。   夏蝉藏在树荫里呲哇乱叫,牛车一路晃晃悠悠驶进苍黎村。   赶车的牛大爷就住在村口,若想他把人送回家,得再加一个铜板才成。除非东西太多拿不动,少有村民愿意花这个钱。   因此一进村,牛大爷就停下车,坐在上头的人都陆陆续续下来,各回各家。   陈秀兰她们是最后下来的,方竹和方桃帮忙拎上东西,一道往村子更深处走去。   乡下大抵都一样,种满庄稼的农田、弯腰干活的农人、简陋的土房子……   但苍黎村也有些地方和方竹她们以前所在的小湖村不大相同——这里三面环山,村民们住的很分散,农田多开垦在斜坡上,也不像家乡那边到处都是水塘。   是了,她们的小湖村连同周边好些村落都被淹没在那滔天洪水中,永远也回不去了。   方竹跟在陈秀兰身后,看着这些熟悉又陌生的景象,心中涌起无限悲凉。   “秀兰回来了哇?这两个女娃娃是谁家的,怎么没见过呐?”   路上时不时会遇见下地做活的村民,大部分都和车上那两位大娘一样,只简单跟陈秀兰打个招呼。偶尔有那么一两个人和她热切的攀扯几句,无一例外都对面黄肌瘦的方竹姐妹俩感到好奇。   “老郑以前结识的兄弟家的孩子,她们村儿发大水,无路可去,便来投奔我们了。”陈秀兰依然搬出了在牛车上的那套说辞。   “真是可怜见的。”   江南发大水,村民都有所耳闻,观二人这副模样,对陈秀兰的话信了大半,眼里霎时充满怜悯之情。   方竹配合地笑笑,按着陈秀兰的介绍,乖巧叫人。   方桃却挨着方竹,执拗地不肯开口。   “这孩子有些怕生,嫂嫂们莫怪。”陈秀兰在一旁解释。   这些个妇人应当是跟陈秀兰关系还不错,也犯不着和个小孩过不去,调笑几句又聊起别的。   如此一路寒暄,穿过蛙声成片的水田,跨过流水潺潺的山沟,又爬上蜿蜒曲折的山间小道,七拐八拐,走了有两刻多钟,她们才终于来到陈秀兰家。   绿树掩映之中,土墙瓦屋被紧紧环抱在其中,竹篱笆上爬着绿色的藤子,连成一片。   汪汪汪……   还没到门口,竹篱墙里就传来凶狠的狗叫声,吓了她一跳。方桃也连忙揪着她的衣袖,躲在身后不敢迈步。   “大黑!”走在前边的陈秀兰呵斥一声,又转过头安抚姐妹俩,“别怕,这是青云养的狗,灵得很,不会随便咬人的。”   吠叫声果然停下,很快转成欢快的哼唧声。   陈秀兰刚推开木门,一只体型健壮的大狗就蹿过来,摇着尾巴在她腿边蹭来蹭去。   大狗是乡下常养的四眼狗,背部纯黑,四肢和嘴周却都是太阳一般的金黄色,在眼睛上还长着两个黄色的圆点点。   它应当是被家里养得极好,毛发油亮,四肢粗壮有力,瞧着威风凛凛的。美中不足的就是它的脖子上缺了一大撮毛,隐隐约约能看见新长出来的粉嫩血肉,右耳也豁了个大口,似乎是在不久前经历了一场恶战。   “我一听大黑这动静就知道是你回来了。”   一圆脸大娘从房里出来,她的嗓门很大,一开口就惊得外边树上的麻雀扑腾飞走。   陈秀兰:“又给你添麻烦了。”   “嗐,跟我说这些做甚,”圆脸大娘不在意地挥挥手,好奇地打量着方竹二人,“这两个是?”   “从南方逃难过来的,大的叫方竹,小的叫方桃。”陈秀兰只简单解释了一下,“这是你们金花婶,就住在那边没几步路。”   王金花跟陈秀兰熟,知道她昨天专门去请了神婆,稍微一琢磨就猜到她是要做什么,心里盘算着等会儿好好问问她,面上笑呵呵地对姐妹俩说:“你们叫我王婶就成,以后有空常去我家坐坐。”   方竹喊了声王婶,方桃还在发懵,被她掐了一把才不情不愿地跟着叫人。   “左手边第一间是灶房,旁边那茅草屋是专门洗澡的地儿,你们自己去烧锅水好好洗洗。”   陈秀兰把背篓最上方的大布包塞给方竹。   “这是今儿在铺子买的两套衣裳,不合身就改改,换洗的衣裳也先捡我的凑合着穿,后头再自己裁。”   “谢谢婶娘。”方竹抱着包裹瞪大了眼,她这回是真有些意外,没想到陈秀兰这么细心。   “行了,快去吧。”   姐妹俩点点头迈步准备往灶房去,大黑一下警惕起来,弓起身子龇着尖牙,从喉咙里溢出嘶哑的低吼,吓得两人不敢动弹。   陈秀兰笑笑,不轻不重地拍拍大黑的头,“以后这就是自家人,你可别吓着她们。”   大黑似是听懂了,瞬间放松下来,重新蹲坐在陈秀兰脚边。又伸出长舌,顺势在她手上舔一口。   方竹见大黑没再看自己,强迫自己慢慢冷静下来。她试探着迈出一小步,大黑果然没多大反应,姐妹俩不约而同舒口气,小跑着去灶房生火烧水。   灶房不怎么宽敞,四四方方的土灶上架着一大一小两口铁锅,土灶左边靠墙立着个小碗橱,旁边摆着一排坛子,右边则码着一摞劈好的木柴,头顶上还挂着几块腊肉。   虽然简单,但收拾得很干净,看得出来主人家是勤快仔细的。   方竹打量了一圈,开始动作麻利地生火。   添了两桶水进锅,这才得空打开麻布裹着的包裹。布包里是市面上最便宜的粗布麻衣,里外上下都是全的,还有两双大小不一的黑布鞋。   铺子的成衣鞋子都不便宜,至少也要三四十文,这么一兜东西下来,怎么也得花个一两百文。   方竹瞧着有些眼热。   “姐,她们到底是谁?为什么要对我们这么好?”方桃看着新衣裳只高兴了一瞬就收了笑,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在自己昏迷的时候到底发生了什么?   方竹摸着新衣的动作一顿,她叹口气,终于跟妹妹解释起来:“婶娘有个儿子,不久前打猎受了重伤,一直不曾醒来。有个神婆告诉她,冲喜兴许有用。”   “冲喜?!”   方桃失声惊叫,被方竹眼疾手快捂住嘴巴,“你小点儿声。”   方桃点点头,推开方竹的手,急切地跟方竹确认:“所以你答应她了?那大夫都没治好的,冲喜能有用吗?你嫁给他不是就要守寡?”   “不行,我们要离开这儿!我现在已经好了,我们可以继续去找姨妈!”   方桃说着就站起身。   方竹一把按住她:“你干什么?方向都没有你要去哪儿找?就算找到了又如何,他们给个假地名摆明就是不想跟我们有联系。”   “我们离开这儿还能去哪儿?讨饭吗?然后被人活活打死,又或者被卖去做奴做妓?”   方竹想到这一路所见,不禁捂着脸低声呜咽起来。她也不想如此草率地嫁人,可如今外面那么乱,流落在外更没有活路,她要如何护着自己和妹妹?   嫁给郑青云好歹能有个住处,不用再颠沛流离。   一连串的问题犹如冰水淋在方桃头上,让她瞬间冷静下来。   她呆滞片刻,转身抱着方竹大声哭起来:“对不起,姐,要不是我没用,要不是因为我生病,你也不会这样。”   “不许说这种话,”方竹回抱住方桃,轻拍她的背,“早晚都是要嫁人的,现在这样也好,郑青云昏迷不醒,也做不了什么。不过就是多了个名头,陈婶娘人不错,我们暂且先住下来,走一步看一步。”   方桃不是什么懵懂无知的小孩,思量过后也清楚这是目前最好的选择,虽还是有些为姐姐不值,却依然乖巧点头。   夏日天热,洗漱的水用不着太烫,添两把柴就好了。   她们将近一个月没洗过澡,露在外边的胳膊、脖子上还故意抹了一层骚臭的黑泥,刚一进澡盆,清亮的水就变成黑乎乎的泥浆,换过几回才好。   茅草房里放着罐皂角水,方竹倒出一些抹在方桃的头发上,小心帮她梳理、揉搓着,遇到实在解不开的,便拿剪子剪掉。   姐妹俩你帮我,我帮你,如此忙活了差不多半个时辰,才终于把自己打理干净。   洗去一身脏污,似乎整个人都轻便不少。 第4章   虽然逃难时穿的衣裳已经有些破洞,但洗漱完,姐妹俩还是就着澡盆里的水都搓洗干净了。补补也能凑合穿,又或者裁了纳鞋底也是好的。   两人从茅草房出来重新到院子里时,并没见着陈秀兰,只有王金花一个人坐在屋檐下做针线活儿,大黑就趴在她脚边,伸着舌头哈气。   “哟,洗完了!你陈婶子出门找神婆去了。”   不等方竹开口,王金花就大嗓门嚷嚷道。   方竹点点头,猜想陈秀兰是去算日子,拎着水桶去篱笆旁的菜地。   “瞅瞅长得多标致,就是瘦了点儿,连衣裳都撑不起,还得改改才合身。”   王金花把方竹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心中觉得陈秀兰运气还是挺好的。虽说这姑娘瘦得慌,但身量高挑,面部柔和,柳叶眉杏仁眼,瞧着底子是不错的。   王金花又笑呵呵道:“不过现在安顿下来,养些时日也就好了。秀兰是个心慈的,你们就在这儿安安心心住着,也不用担心她苛待你们。”   “嗯,我们晓得的。”   方竹倒完脏水,一时不知道做什么,所幸也来到屋檐下,帮着王金花捋线。   王金花一开口就停不下来,用不着方竹她们搭话,自个儿就说得起劲。   “她这么些年也不容易,年纪轻轻就守了寡,一个人辛辛苦苦把孩子拉扯大,吃的苦头可不少。好在青云争气,有身好本事又孝顺,日子倒也过得去。”   “青云也是个好孩子,模样周正,种地打猎都是一把好手,就是性子闷了点儿。”   “那他咋一直没说亲?”方桃心直口快,想到什么就直接问了。她可是听姐姐说了,那猎户都二十多了,在她们小湖村这个年纪的男人娃娃都能跑了。   王金花突然沉下脸,做鞋的动作也慢下来。   “小桃!”妹妹这话问得过于冒昧,方竹心里一咯噔,赶紧拽了拽她。   王金花瞥见两个女娃娃的动作,惊觉自己这反应太大,忙解释:“嗐,也没什么事儿。反正你们早晚也是要知道的,我就说与你们听听,也省得那些个黑心烂肺的跟你们嚼舌根。”   按着王金花所讲,郑青云出生那年,他奶奶染病去世,没两年老爷子也过了。也不知是谁传出郑青云是个煞星,老爷子过世没几日,郑青云大伯和小叔就以此为由闹着分家。   郑青云他们分得的家当最少,又被许多人指指点点,遂搬到这偏僻的半山腰。为了养家糊口,郑青云的爹郑大山开始跟着老猎户打猎,渐渐地也攒下一些银钱,日子越过越好。   郑青云六岁那年,陈秀兰再次有孕,可还没几个月就小产,伤了身子骨,动不动就生病吃药。更糟糕的是,一年后,郑大山进山打猎被毒蛇咬伤,不治身亡。   “这之后青云天煞孤星的闲言碎语就传得更凶,一个寡妇带着个七岁的孩子,难免受人欺负,青云便常常跟人打架,一开始只是动拳脚,后来吃过几次亏后就随身别着刀,全是不要命的打法。”   “久而久之又传出他脾性暴烈,这样一来,可不就没有人家愿意相看,那些个为了钱财卖女儿的,秀兰他们又看不上,这事儿就一直拖着。”   太阳愈来愈烈,王金花讲得口干舌燥,放下手里的针线篓子,就跑到井边舀凉水喝。   方竹手中胡乱扯着麻线,视线不由自主飘向郑青云的房门。   虽说是冲喜,但一些成亲的规矩也是要讲究的。陈秀兰在回家的路上就跟她嘱咐过,成婚日之前,她不能跟郑青云见面,因此她还一步都不曾踏入那里,也不知他是何模样。   王金花倒是说人长得挺俊,可一想到那人几岁就敢持刀砍人,十几岁出头就能进山打狼猎虎,方竹眼前就浮现出一凶神恶煞、满身戾气的黑脸大汉,让她心中生畏。   她不禁有些担心,若是郑青云真醒过来,该不会要揍她吧?   王金花喝水回来就见方竹垂着眸不知在想什么,手里的麻线绕得一团乱,还以为她也信了那天煞孤星的说法,又急吼吼地帮郑青云他们说好话。   就这么说着忙着,晌午过后陈秀兰才回家。   “算好日子了?”王金花问。   “算好了,两天后就是个吉日,到时候还得麻烦你早点过来帮忙。”陈秀兰一连灌下几杯凉水,拿着蒲扇使劲摇着。   “那是肯定的,你不说我也得来,”王金花摆摆手,“厨子什么的也一并请好了?”   “嗯,还是找的宋莲嫂子,她手艺好,价钱也公道。打杂的也都找好了,明个儿再去朱屠户家定半扇猪就成。”   两个妇人你一句我一句地谈起摆酒席的事儿,方竹坐在一旁默不作声。   明明是她的婚事,她却像是个无关紧要的人。   王金花走后,方竹跟陈秀兰打了声招呼,就领着方桃去院外的树林里给逝去的爹娘烧纸钱。   一路上压抑的悲痛,在白烟升起的刹那再掩藏不住。姐妹俩跪在地上,一边往火盆里扔纸钱,一边嚎啕大哭。   郑青云要成亲的消息一夕之间传遍整个苍黎村。   “不是说郑家小子伤得挺重,一直昏迷不醒吗?怎么突然就要成亲了。”   “我前天看到秀兰往神婆家去了,我估摸着那小子可能不大好,秀兰这是要给他冲喜。”   “嚯,那是哪家的姑娘?怎么就想不开嫁给个半死不活的人,不怕守寡啊?”   “听说是郑老二旧友家的女娃,家里发大水,没了亲人过来投奔他们的。但我觉着啊,就是陈秀兰不知从哪儿买回来的丫头。”   “不是说还带着个妹妹,这秀兰也当真舍得,一下子就添两张嘴。”   “人家打猎估计攒了不少家底,哪用得着我们操心?”   “哎哟,你可别胡说,我哪儿敢替她们操心,招晦气。”   “就是,郑家这小子是真命硬,这都能活下来,也不知那女娃遭不遭得住。”   一群人说着说着,肆无忌惮地哈哈大笑起来。   村里人议论纷纷,并未对陈秀兰她们产生影响,几个人紧锣密鼓地为成亲做准备。   两天的时间一晃而过。   六月二十二,宜嫁娶。   这日天气依然不错,艳阳高照,晴空万里。   郑家院子里一早就忙活起来,挂红绸,贴喜字。牛车进进出出,运来东家的桌椅板凳,西家的锅碗瓢盆。   一群人聚在院子里忙得热火朝天,嬉笑谈话声传出老远,顺着风飘到斜下方的破旧木屋里。   陈秀兰思来想去,还是觉得方竹从家里出嫁不大合适,因此昨晚就安排姐妹俩住到老猎户这废弃的木屋。   “姐……”方桃抱着方竹,哭得稀里哗啦。   “你别把鼻涕擦我身上,”方竹揉着她的头有些好笑,“今天是我大喜的日子,这么伤心做什么?要多笑笑才对。”   “我笑不出来,姐,要不我们还是——”   “小桃,我不是跟你说过了,以后不要再说这种话。”方竹陡然严肃起来,“不管怎么样,陈婶娘给我药钱救了你的命,又给你我吃穿,于我们有恩,而且我答应过她,所以这个婚我是一定要成的。”   “其他的事儿,都等日后再说。”   方桃比方竹小了八岁,几乎是她一手带大的。对姐姐的话,方桃向来都是言听计从,当下也不再嚷着要离开。   而是抱着她的胳膊软声撒娇:“我不说就是了嘛,姐姐你别生气。”   “没生气,快去洗把脸,时候也不早了,估计梳妆的人也该到了。看见你这副花猫模样,肯定要笑话你。”方竹捏捏方桃的鼻子,调侃道。   “笑就笑呗,我又不会少块肉。而且姐姐不是说了,成亲的日子就要多笑笑。”方桃虽这么说着,却还是起身去水桶里舀水出来擦脸。   “就你嘴贫。”   方竹说着,也拿过床角叠放得整整齐齐的喜服换上。时间仓促,喜服自然是从铺子里买的,最简单的样式,没有什么花纹,就是红布直接缝的。   方竹穿上喜服没一会儿,大黑就在门外边汪汪直叫。   “小竹,我们能进来不?”有妇人在外边儿高声喊道。   “来了。”方竹应了声,方桃立马就去抽门闩开门。   木门吱呀一声打开,走进来一个瘦高的大娘,和一位慈眉善目的老奶奶。   “哎哟,这模样真是好看,和青云那小子般配。”大娘一进门就嚷嚷开来。   方竹在外边风吹雨打近一个月,又饿了那么久,再清楚不过自己现在绝对算不上好看,都是些场面话罢了。   但想着今天好歹是成亲,还是配合地微微低眸,做出一副害羞的姿态。   “瞧瞧,才说两句就害羞了。”大娘果然调笑道。   乡下人梳妆简单,也就是绞个面,盘个发,再简单涂点胭脂口脂就成,弄起来不到一炷香的功夫。   方竹看着铜镜里熟悉又陌生的面孔,终于生出些要成亲的真实感。   酉时三刻,方竹坐上带着大红花的驴子,在热闹的唢呐锣鼓声中前往郑家。 第5章   小木屋跟沈家距离也不远,走几步路就到了。   “新娘子来了!新娘子来了!”   有人高声呼喊着,锣鼓声、嬉笑声闹作一团。   毛驴不安地甩头,在方竹的安抚下停住动作。   一只枯瘦如柴、满是皱纹的手伸过来扶住方竹的胳膊,引着她从驴背上下来。   “这身段真好,细腰长腿的。”   “模样也长得好呢,和青云那小子相配。”   哪怕围在外边的多半人心里都觉得这场婚事是胡闹,但毕竟也算是桩喜事儿,此时还是你一言我一语,或真或假地说起恭维话。   方竹头上盖着红布,看不清有哪些人,只能瞧见挨挨挤挤的鞋面。   她在老婆婆的指引下小心翼翼地跨过火盆,以新嫁娘的身份再次踏入郑家大门,一步步走到正屋。   “咯咯咯”   郑青云昏迷不醒,自然是没法跟方竹拜堂的,一到屋里,她的怀中就被塞了一只扯着嗓子直叫的大公鸡。   “不是说青云叔今儿成亲吗?怎么不见他人?”   “新娘子为什么要抱只大公鸡啊?”   “哈哈哈……”   新娘子抱着只不停扑腾的公鸡,场面颇有些滑稽,大人们姑且还能装装样子,不知事的幼童却七嘴八舌地嚷嚷起来。   “就你多嘴!”站在旁边的大人假模假样训斥一句,就随着他们去笑去闹了。   屋子就那么大,那些人说话又没刻意压低声音,方竹自是听得清清楚楚的。   心里不委屈是假的,没有聘礼,没有爹娘的祝福,没有新郎的迎接,这场婚事从头到尾都跟她以前想象的不同。   可路是自己选的,方竹忍住心中的酸涩,一个指令一个动作,抱着大公鸡完成了拜堂。   “礼成!送入洞房!”   方竹被喜婆带着走进新房,也就是郑青云的屋子,身后呼呼啦啦跟着一串看热闹的人。   她双手交叠放于腿上,规规矩矩地在床上坐正。   喜婆一手抱着大公鸡,一手持秤杆,轻轻挑起红盖头。   红布落下,露出新娘子略施粉黛的面庞。她这两日不用在外面奔波,也能填饱肚子,虽还是瘦,但精气神好了许多,如今又着了妆,也显出几分清丽。   “哇!”   挤在屋子里围观的人配合地赞叹出声。   被这么多人不错眼地盯着瞧,方竹多少有点不自在,不由垂眸低头,终显出几分女儿家的羞涩。   郑青云仍在昏迷,就方竹一个新嫁娘,看热闹的人也不好起哄,大家说几句吉祥话,便成群结队地退出去。   木门缓缓从外面合上,屋里便只剩下方竹和郑青云两个人。   没有一群陌生人盯着看,方竹一下松懈下来,活动活动脖颈,转头看向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的郑青云。   诚如王婶所说,郑青云模样是挺俊的,眉毛粗犷而浓密,鼻梁高挺,古铜色的皮肤上布满风吹日晒的痕迹。   但他昏迷许久,难免眼眶凹陷,嘴唇发白,显出几分虚弱之色。可看他的身形,也不难想象出这人还未受伤时,该是何等矫健有力。   方竹想到外面瘦弱憔悴的陈秀兰,不禁有些惋惜。   “希望你能快点好起来。”   方竹坐在床头静静看了会儿,开口说这么一句,就再没出声儿。   屋里重新恢复安静,好似不曾有人来过。   “开席了,开席了,都往桌上坐啊!”   随着一声吆喝,院里再次热闹起来。碗碟碰撞,小孩子们哭喊着要吃肉,男人们喝酒侃大山,妇人尖着嗓子调笑……   吵吵嚷嚷,跟进了鸦雀窝似的,和房里是截然不同的景象。   “姐,我进来了!”窍门声突兀地响起,方桃在外边儿喊了一声,便推门而入。   大黑也跟在她后头慢悠悠晃进屋。   方竹手里被塞了一个大海碗,白米饭压得实在,上边码着几片油汪汪的蒸肉,旁边是炖的软烂的排骨,青菜反倒是没多少。   满满一碗的美味,看得人垂涎欲滴。   “姐,你快趁热吃,凉了就不好吃了。”方桃一边催促着方竹,一边伸长脖子去看床上的郑青云,“长得也就那样嘛。”   “没大没小,可别叫人听见,”方竹腾出手用力敲敲方桃脑瓜,“以后在外人面前记得叫他姐夫,免得别人说你不知礼。”   方桃捂着头撇嘴,“知道了知道了,我又不是三岁大的小娃娃。”   方竹知道自家妹妹懂分寸,轻笑一声,不再说这事儿。   “你吃了没?”   “吃了!今儿席面上可丰盛了,有鱼有肉,足足整了八大盘热菜,一上桌子就都抢光了。幸好陈婶子事先就跟灶房的打过招呼,留了一部分出来。”   虽说已经吃饱,但方桃想到那一盘盘油水十足的肉菜,还是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方竹点点头,端起碗开始往嘴里扒饭。她今天还没怎么正经吃过饭,早就饿了,这吃饭的动作自然快了些。   眼角的余光瞧见大黑蹲坐在床边,时不时伸出舌头去舔郑青云露在被子外边的手,口中呜咽不止,耷拉着耳朵有些可怜。   她挑出一块没什么肉的骨头扔到大黑面前,哪知大黑只是低头瞟一眼,就又去蹭郑青云。   方桃在一旁怒骂:“嚯!连骨头都不吃,难不成还想吃白肉啊!”   但也只敢说说,却是不敢靠近的。这几日大黑虽常常跟着姐妹俩,但却从不让她们触碰,与其说是跟随倒不如说是监视。   方竹很快便将一碗肉菜吃得干干净净。   “陈婶子说今儿个没什么事了,让你早些休息,我过会儿给你端盆热水来洗洗。”方桃接过空碗,说完招呼一声大黑就往外走。   大黑看看床上一动不动的人,最终还是站起身,跟在方桃后头往外走。没两步又退回来,低下头叼起那块骨头,摇着尾巴跑出门外。   方竹看着那左右摇摆的毛茸尾巴,突然笑起来,看来大黑也不是很讨厌她。   一顿饭吃完,已是星辰满天,酒足饭饱的村民们各回各家,只留下几个帮忙的在院子里收拾一片狼藉。   很快,被请来帮忙的人也陆陆续续离开,热闹一整日的郑家院子又重新陷入安静,只偶尔能听见隐在角落里的蛐蛐儿弹唱。   “小竹,早点儿睡啊!”   “姐,我去睡觉了,你晚上有事儿就叫我啊!”   忙活了一天,总算是清静下来,陈秀兰和方桃一前一后跟方竹打过招呼,便各自回房歇息。   方竹看看床上的郑青云,虽说已经成亲,但挨着个陌生男人睡总觉得别扭。她瞧见墙角立着卷草席,将它拿来铺在地上,又从木箱子里翻出床旧棉被放上去。   反正现在天热,打个地铺也不怕着凉。   油灯一灭,屋里就陷入黑暗,方竹蜷着身子,抵不住疲惫,缓缓闭上眼睛进入梦乡。 第6章   大公鸡扯着嗓子高声打鸣,一声接着一声,搅得母鸡也跟着咯咯叫个不停。   方竹半眯着眼,迷迷糊糊地伸手往旁边摸,却摸了个空。指尖有些凉,她这才反应过来自个儿昨晚是在地上睡的,方桃不在旁边。   虽然屋子里还有些暗,但方竹已经习惯早起,又躺了一小会儿,便动作麻利地起床。   她将破棉被提起来抖落干净,重新卷好后塞进木箱里。   回过身时瞥见木床上的人,还是不放心地过去探了探鼻息。   温热的气息缓慢而平稳地落在手指上,方竹放心下来,端着木盆轻手轻脚地退出房门。   大黑也不知什么时候守在门口,一双眼直勾勾盯着屋里,见只有方竹一个人出来,又失望地垂下头,慢吞吞回到自己的狗窝蜷成一团。   方竹也没理它,径直去院里的石缸旁舀水洗漱。   山里树多,哪怕是在夏日,一早一晚也算不得热,从缸里舀上来的水更是带着凉气儿。往脸上一扑,瞬间便让人从迷朦中清醒过来。   擦干脸,她又拿了一小截柳枝塞进嘴里,一边嚼着一边拎着水桶去了灶房。   乡下人家用不起牙刷子和牙粉这样的精贵物件,盐也舍不得日日拿来搽牙,便多用这样的法子。   方竹刚把灶里的火点着,就听见大黑在外边儿撒娇似地哼哼,回头一看果然是陈秀兰到了院儿里。   陈秀兰伸腿把缠在她旁边的大黑拨到一边,大声跟在灶房里忙活的方竹说话:“怎的起来这么早?昨晚睡得好不?”   “一觉睡到天亮,”方竹折了一把枯枝塞进灶洞,又舀出一瓢水倒进锅里,拿竹刷子三两下将大锅刷干净,“我看昨晚还有些剩饭剩菜,今儿早上就热一热吃了?”   “成,你看着弄就行,我先去喂鸡。”   陈秀兰说完把洗脸后的水洒进菜地,就提着昨天办席收拾出来的一筐子菜梗去拌鸡食。   他们家里没喂猪,但养了有十几只鸡,就两只公的,其余全是母鸡。   运气好,一天下来能捡十多个蛋。一个鸡蛋一文钱,算是家里一笔不小的进项,陈秀兰对那群鸡向来照看得仔细。   先前郑青云没出事儿时,她还隔三差五地去外边儿逮些青虫蚂蚱,又或是挖些地龙回来喂鸡。   这些日子忙得焦头烂额,倒是没给它们添荤,但每天的鸡食也是没马虎的。   陈秀兰把菜梆子和鱼肠子剁得细碎,跟谷糠拌匀,就端着撮箕去了后院。   等她回来,便听到灶房里的两个小姑娘有说有笑的,眼角的细纹慢慢舒展开来。   自打青云受伤,家里就死气沉沉的,她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如今总算是多了些生气,让她慢慢升起点希望。兴许青云感受到,也能早日醒过来。   剩菜只用倒进锅里翻炒几下,弄起来快得很。陈秀兰进屋时,方竹正在炒饭。   油烧得直冒热气,两颗鸡蛋打进去就呲啦一声响。方竹挥着锅铲将鸡蛋搅成碎末,再倒入昨夜的剩饭,不停地快速翻炒。最后撒上一把葱花、一勺盐,颗颗分明、黄灿灿的蛋炒饭就出锅了。   趁着方竹炒饭的功夫,陈秀兰给小泥炉里也添上火,洗干净瓦罐开始给郑青云熬药。   村里人很少吃顿好的,遇到酒席恨不得连吃带拿,拢共也没剩多少菜。她们就没折腾着还端去堂屋里,在灶门口支了张小矮桌,便或坐或蹲地吃起早食。   瓦罐煨在泥炉上,苦涩的药味很快便窜出盖子,四散开来。方桃不太喜欢,挑了几筷子菜码在米饭上,端着碗跑去外边。她瞧见睡在窝里的大黑,故意夹着一小块肉上下摇晃,嘴里嘬嘬出声。   哪知大黑看都不看她,后面干脆闭上眼,气得方桃哼了一声,一口把肉塞进嘴里,嚼得牙齿咯咯响。   方竹吃着饭,抬眼看见妹妹又恢复往日在老家时的活泼模样,面上浮起淡淡的笑意。   答应做冲喜娘子时,方竹还担忧妹妹跟着她会受磋磨。但陈秀兰不仅没少了她们的口粮,也没指使她们成天到晚地做活。   “等会儿吃完饭,你跟我把碗碟给人送过去,也顺便认认门,小桃就留在家里。”陈秀兰揭开瓦罐盖子瞧了眼,又重新坐回桌前吃饭。   “好,那桌椅板凳呢?”方竹收回思绪,回到。   “我昨儿跟牛老头说好了,等他从县里回来再帮忙送回去。”   方竹点点头,加快了吃饭的动作。   吃完饭,又收拾好锅灶,罐子里的药也煎得差不多。   陈秀兰小心翼翼地滗出一碗药汁,招呼拿了扫帚准备扫地的方竹:“小竹,你端盆热水来,给我搭把手。”   “哦。”方竹懵了一瞬才反应过来,估计是要给郑青云擦洗,把扫帚顺手塞给方桃,就去找盆舀水。   这还是方竹第一次看陈秀云给郑青云喂药。   过程很不顺利,郑青云昏迷不醒,对喂到嘴边的勺子毫无反应。必须得捏着腮帮子,把药汁硬塞进嘴里,他才会吞咽,但仍有一大半都顺着嘴角流进颈间。   “青云啊,娘做主给你说了门亲事。小竹是个好姑娘,人勤快又好看,你肯定喜欢。等你醒了,就好好跟人过日子。”   “大黑的伤都好全了,就是不大爱吃饭。它不会说话,但我知道,它是担心你呢,你可要快点儿醒过来……”   陈秀兰絮絮叨叨的,一碗药喂了有将近一刻钟,才总算见了底。   “那凳子上有个白瓶子递给我。”陈秀兰把空碗递给方竹,就去解缠在郑青云头上的细麻布。   细麻布一圈圈解开,印在上边的痕迹越来越深,藏在底下的可怖伤痕也渐渐显露出来。   方竹只听别人一直说郑青云伤得重,却是头一回亲眼所见。   那后脑勺直接开了条口子,药粉糊了一层又一层,身上也是一道又一道抓痕、划痕,有几处甚至被咬掉了肉看着吓人得很。   也难怪除陈秀兰之外的人提起郑青云,都是摇头叹息。   “吓着了吧?”陈秀兰看方竹侧着头,问她。   方竹诚实地点头:“有点儿。”   满身的伤,让她面对赤身裸体的郑青云,也没什么别的感觉。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这人当真凶悍,这样都活下来了。   “我第一次见的时候比这还可怕呢,血糊糊的,我差点晕过去。”陈秀兰苦笑一声,“后来天天见,倒也习惯了。”   方竹看着她微红的眼眶,也有些不好受,忙宽慰道:“我看他身上的伤已经在结痂,慢慢就会好起来。他受了这么重的伤,也只是昏迷,定是个有福的,很快就能醒过来。”   “你这话说得没错,以前有位道长就说过我儿是个有福运的。”陈秀兰这回笑得真切些了。   郑青云体格大,方竹和陈秀兰两个人扶着给他擦身换药都有些吃力,费了点儿功夫才给他收拾好。   这厢忙完,两人就用木桶装上碗碟,拎着出门去。虽然有方桃在家,陈秀兰还是把院门锁上了。   碗碟都是就近借的,王金花家的,山脚下跛子李家的、木匠家的,走不了多远木桶就空了。   但陈秀兰也没急着回去,她带方竹出来,一是为了还东西,跟人好好道个谢;二来也是带她去认认门。   不仅要给方竹介绍亲戚,还得跟她讲清楚哪家是好相与的可以多来往,哪家喜欢胡搅蛮缠尽量避开,省得日后闹出麻烦。   “这是你彩云嫂子,村里的豆腐西施,想吃豆腐了就来她家买,不过得赶早。”   “哎哟,婶子就别打趣我了,就我这磕碜模样还西施呢。我看小竹妹子才当得起这名头。”   “彩云嫂子说笑了。”   “我说得可是真真儿的!这人好看瞧着就高兴,小竹往后有空一定要多来坐坐。”   张老三家的箩筐编得最好、桂花婆子最是嘴碎、遇到大事儿就来这儿找村长……   两人一路走走停停,这家坐坐,那家说几句话,把村子绕了一圈。   但一直到最后,陈秀兰也没带着方竹去郑青云大伯和小叔家。   方竹不是个多嘴的人,也没提醒陈秀兰。思及那日王婶说的旧事儿,猜想当年分家定是闹得十分不愉快。   不过这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儿,这世上多得是跟仇人似的兄弟姊妹。   “你大伯和小叔他们都住在西边,两家挨着,门口有棵大槐树的就是。离得远,平常也别往那边去,那都是些没心肝的人。”方竹正想着,陈秀兰突然开口。   方竹自是点头应好。   陈秀兰见方竹如此乖顺,心下十分满意。   便又跟她多说了些往事:“你爹是老二,夹在中间不上不下的。又是个老实人,笨嘴拙舌,不会讨人欢心,老两口都不大喜欢他。”   “家里有什么脏活累活都指着他干,他也是个没脾气的,全都受着。后来两个老的一走,他们兄弟俩就迫不及待地分家。因为老两口有遗言,他们俩又齐心,我们几乎是被赶出来的。”   “其实这都没什么,但他们千不该万不该到处造谣说青云是扫把星。他那时候才多大,走到哪儿都有人对他指指点点,小娃娃都躲着他不跟他玩。”   陈秀兰的声音陡然拔高,面目都有些狰狞,想来是恨极了。   唯一的儿子被人这样诋毁,日日活在“扫把星”的阴影之中,也不怪陈秀兰不愿跟那两家来往。   方竹虽还没见过郑大河、郑大江他们,但她向来厌恶乱嚼舌根的人,心里已经对这两家没多大好感。 第7章   但有时并不是你避着,麻烦就不会找上门来。   如今的天是越发热了。   这日方竹早起摊饼子,拿起一枚鸡蛋时就觉得不对劲儿,握在手里轻砰砰的,晃一晃似乎还能听见声儿。   方竹就没敢往面粉里和,而是另外找了个空碗。那鸡蛋一磕开便有浓重的恶臭味儿窜出来,落在碗里蛋黄都散成一摊,跟蛋清混在一起。   这就是坏了,没法吃。   方竹赶紧把竹筐里剩下的鸡蛋一个个捡出来查看,果然又发现几枚坏蛋。   “娘,有寡鸡蛋了!”   喂完鸡回来的陈秀兰一进门,方竹就跟她说道。   陈秀兰一听可心疼坏了,她这些日子又是忧心郑青云、又是筹备婚事的,忙来忙去都把这茬儿给忘了。   三两下解决完早食,陈秀兰就提着一篮子鸡蛋,带上方桃往县里去卖鸡蛋,只留下方竹看家。   她们走后,方竹瞧着太阳好,便把房里的被子抱出来,搭在竹竿上晾晒。   郑青云天天喝药,盖着的被子都沾着股浓郁的药味儿,晒晒太阳也能散散味,去去霉气。   棉被在阳光下渐渐变得蓬松,拿着木棍子一拍,就飞起阵阵灰尘。   晒好被子,方竹又拿出针线篓子,搬个板凳坐在房门口做针线活儿。   陈秀兰前几日给了她一匹麻布,据说还是郑青云出事儿前买回来的,正好给她和方桃裁新衣。   方竹的亲娘是乡里一家绣坊的女工,绣活儿做得很好,方竹几岁就跟着她学,手艺是青出于蓝,做身衣裳不在话下。   她低着头,做得认真,大黑突然吠叫时吓得她一抖,差点扎到手。   方竹一抬眼,就见一拿着棍的妇人在院门口徘徊不前。   大黑似乎不认识这人,凶狠地吠叫着冲向门口,吓得妇人连连后退,抡着棍子就要往大黑身上招呼。   “小畜生,早晚把你扒了炖汤!”   大黑才不怵她,叫得更凶。   方竹生怕那妇人激得大黑真一口咬下去,赶紧开口唤:“大黑,过来!”   只是她心中也没多大底,毕竟大黑也不亲近她,平时都不怎么搭理她和方桃。   没想到大黑听到声音,回头看了眼,竟真慢慢收了声,只是依然龇着牙十分警惕的模样。   “畜生就是畜生,怎么养也养不熟,”妇人这才收了棍,大摇大摆地往院子里走,“你快给我倒杯凉茶来,可热死我了。”   瞥见凳子上的麻布,妇人又道:“还做衣裳呢?秀兰也真不会过日子,青云那样儿,还花钱买这买那的。”   方竹皱起眉,只觉得这人莫名其妙,跑到别人家不好好打招呼也就算了,还要指指点点的。   但对方毕竟是长辈,方竹也不好赶人走,只能耐着性子问她:“婶娘,你有什么事儿?我娘这会儿不在家。”   至于倒茶,方竹全当没听到。   哪知那妇人听着方竹的话顿时激动起来,瞪着一双三角眼开始数落:“什么婶娘?我是你大伯娘!咋地,你娘没给你说?”   她见方竹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朝地上啐了口唾沫:“这是日子好过了,就不打算认我们这些穷亲戚了?青云成亲这样的大事儿不和我们商量就算了,也不知道带你认认门,还是这么没规没矩的。”   方竹越听越觉得这大伯娘蛮好笑的。人家都恨透她了,居然还想着摆长嫂的架子。侄子说亲还跟她商量,难不成还要征求她的同意才成?   “大伯娘,您当着我的面说我婆婆的不是,不太好吧?”方竹见这人没完没了,忍不住开口打断。   张翠莲一顿,这才仔仔细细打量着方竹,怪声怪气地说:“哟,秀兰还真给云小子娶了个好媳妇儿,瞧瞧这牙尖嘴利的。”   方竹语气依然温和,面上甚至还带着笑,   “大伯娘可真会说笑,婆婆待我好,我做儿媳的自然要向着她才是。想来若是有人在弟妹面前说您的不是,她也是护着您的。”   张翠莲有两个闺女,一个儿子。儿子郑光宗比郑青云还小一岁,却是早就成家,娶了隔壁村一泥瓦匠的女儿。   郑光宗的媳妇儿叫李红英,是个泼辣性子,一点不怕张翠莲,三天两头跟她吵架。   偏偏张翠莲还不敢得罪人。   因为李红英上头还有三个人高马大的哥哥,对这个妹妹看得跟眼珠似的,舍不得她受一点儿委屈。   而且李家做了几十年的泥瓦生意,家底本就比他们家厚。再加上李红英又在县里的一家饭馆后厨做打杂,一天能赚三四十个铜板,时不时还能从馆子里带些荤腥回来。   李红英能帮家里赚钱,娘家又强势,就连郑大河跟郑光宗都不怎么对她说重话,张翠莲这个做婆母的自然也没胆找她的茬。有时候吵架,张翠莲都不敢还嘴。   因此村里常常有人笑话张翠莲这个婆婆做得憋屈,生生被儿媳压了一头。   陈秀兰虽没领着方竹上门,但郑大河、郑大江两家的情况都跟她仔细说过。方竹这会儿就是故意提起李红英的。   果然张翠莲一听方竹这话,气得嘴唇直哆嗦,指着方竹“你你你”半天都没说出一句整话。   “我懒得跟你掰扯。”   好不容易平静下来,张翠莲一甩手,扭头径直往郑青云的屋里去了。   “还真是命硬,这都没死?”   张翠莲这话说得忒难听,似乎就盼着郑青云死似的。   哪怕方竹没跟郑青云相处过,也不免替他觉得寒心,也难怪陈秀兰不想跟这些人来往。   “大伯娘,大夫说了,青云这伤得静养,您有什么事儿就到外面去说。”   “怎么?侄子受了伤,我这做伯娘的连看看都不行了?”   张翠莲这么说,方竹一个后辈也不好真去赶她,只能在旁边盯着。   谁知张翠莲又没好气地说:“你还在这儿杵着做什么,还怕我害他不成?来了这么久连口水都没喝着,当真没把我这个大伯娘放眼里。”   方竹心说我还真担心你对他下手,不过她看看蹲在床边的大黑,想了想还是出去给张翠莲倒水。   若是真就不管,以张翠莲这碎嘴,指不定要在村里怎么编排她们呢。   等方竹一出门,张翠莲就坐不住了,赶紧在枕头底下、床板上、床头的凳子上一阵翻找,最后还趴到地上往床底瞧。   方竹端着一碗水进门,就看到那大伯娘撅着屁股往床底钻,“大伯娘,你干嘛呢?”   张翠莲做贼心虚,听见喊声猛然抬头,正好撞在床沿,疼得龇牙咧嘴,她站起身捂着头尬笑:“东西掉了,我捡起来,捡起来。”   “哦,找着了吗?”   “找着了,我这家里没人,也就不多坐了,得赶紧回去。”说完就急匆匆大步出门。   方竹端着水,看着张翠莲消失在门口的背影,越发觉得这人鬼鬼祟祟。她连忙去看床上的郑青云,检查一番似乎也没什么不对。   她还在纳闷儿这人到底是来做什么的,就听大黑又在院里叫起来。   方竹出去就看见张翠莲拎着只猪蹄,两条腿倒腾得飞快,大黑在她后面穷追不舍。   之前办喜宴,陈秀兰定了半扇猪,之后还剩了些,都用盐腌过挂起来熏着。   方竹瞧着张翠莲一会儿就跑得没影,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也瞬间明白她方才在屋里是在找什么。   方竹心里有气,但又担心大黑咬伤人被她讹上,还是开口把它唤了回来。   又赶紧回屋检查有没有丢其他东西。万幸,陈秀兰应该是早有准备,值钱的东西都不知道收在哪儿,方竹仔仔细细检查过后,确信只少了只猪蹄。   陈秀兰和方桃二人约摸巳时才回来。   方竹便把早上发生的事儿捡紧要的说给陈秀兰听了。   “好你个张翠莲,真当我们好欺负!”陈秀兰狠狠把粗瓷碗往桌上一撩,“你们在家守着,我出去会儿。”   陈秀兰风风火火地直奔村西头张翠莲家。   村里人大多节俭,一天只吃两顿饭,早晚才会生火。   然而张翠莲家此时竟是炊烟袅袅,隐隐还有肉香传来。   陈秀兰也不去敲门,插着腰往门口一站,就开始骂:“张翠莲,你个死皮不要脸的烂货!你们家是揭不开锅了,还是都缺胳膊少腿挣不到半个子儿,跑别人家去偷吃?也不怕噎死!”   “什么下作玩意儿,是这辈子就差那么一口?饿得慌你咋不去茅房吃呢,保管你吃个够!”   陈秀兰骂着骂着,木门砰地一声打开,有些矮胖的张翠莲拿着锅铲从里面冲出来,指着陈秀兰的鼻子就是一阵怒骂。   “你少在我门前放屁,你哪只眼睛瞧见我上你家偷东西了。就你那三瓜两枣还真当个宝,以为人人都稀罕呢!”   陈秀兰也不干示弱:“你不稀罕你上我家去偷?你也就这点儿能耐,干啥啥不成,偷瓜掐菜倒是不用学,果然是天生的贼老鼠。”   “你别搁这儿胡咧咧,谁瞧见我偷你东西了!你家那晦气样儿,狗都不稀得去,还想攀扯人家!”   “你说谁晦气?你再说一遍!”   “我就说了咋地,村里谁不知道你家小子克死爷奶亲爹,谁和他亲就克谁?这不就遭了报应,要把自己克死……”   张翠莲话未说完,就被陈秀兰大耳刮子扇得头偏到一边。   “我让你胡说八道,让你满嘴喷粪!看我不撕烂你的嘴!” 奇* 书*网 *w*w* w*.*q* i *s*q *i* s* h* u* 9* 9* .* c* o* m   陈秀兰扯着张翠莲的头发,就是一连串的巴掌扇下去。   张翠莲反应过来,也死命拽着陈秀兰的头发,伸着油腻腻的手去挠她的脸。   “你个死婆娘,还敢打我!我偏要说,扫把星,天煞孤星,谁跟他好谁倒霉!”   “啊啊啊!”陈秀兰气得大喝一声,铆足了劲儿把张翠莲扑倒在地,拳头巴掌轮番往她身上招呼。   张翠莲比陈秀兰胖,力气也大,很快就翻过身,把陈秀兰压在地上。   两人你来我往,又捶又踢,打得不可开交,没一会儿就都披头散发,鼻青脸肿的。   跑来看热闹的几个人瞧着都见了血,这才拉架的拉架,去叫人的叫人。 第8章   方竹昨天做衣裳时提了一嘴,若是能弄些棉布和绣线,绣几条帕子拿去卖就好。   没想到陈秀兰还真放在了心上,今儿去县里卖鸡蛋就顺带给她买回来了。   姐妹俩正在屋里捋着线,商量该绣什么花样好,就听大黑汪汪直叫。   接着便是一陌生妇人的声音响起:“打起来了,打起来了!都见血了!你们赶紧去瞧瞧!”   方竹立马扔掉手里的绣线,腾的一下站起身,椅子被带翻在地也来不及扶,急急忙忙就往外跑。   “姐,咋了?谁和谁打起来了?”方桃还没反应过来,一脸懵地跟着在后面跑。   被方竹一嗓子吼了回去:“你在家好好待着,把门锁上,有啥事儿就喊王婶子!”   方桃想到床上躺着的姐夫,硬生生停下,急得在院子里直跺脚。   方竹一路狂奔,把来喊人的大娘远远甩在后头。   等她来到郑大河家门口,外边儿已经围了一圈的人。   “这都是一家人,有啥事不能好好说,咋就打起来了?”   “哎呦,别打我啊,你们都在旁边看着干嘛,上来搭把手啊!”   大家你一句我一句的,伴随着各种咒骂、痛呼声,好不热闹。   方竹冲进人群,就见陈秀兰被张翠莲和一个眼生的妇人压在地上,三个人扭作一团,俱是披头散发,青一块红一块的,脖子往上全是一道又一道的抓痕……   几个拉架的大娘也被波及,冷不防就被打得不可开交的三人抓上一把,最后只能在旁边干着急。   方竹一看陈秀兰被人合伙欺负,已然落了下风。也顾不上什么长辈不长辈的,赶紧上去帮忙,扯着张翠莲的头发把她往后拽。   张翠莲吃痛,回过身一边去挠方竹,一边不干不净地骂:“小贱蹄子,敢拽老娘!我今儿非要好好教训你才成!”   少了一个人按着自己,陈秀兰的压力小了很多,她找准时机掀翻压在自己身上的妇人,双目赤红,左右开弓狠狠扇着那人的脸:“让你们嘴贱,让你们满嘴喷粪!”   张翠莲到底是大伯娘,方竹一后侄媳妇真跟她打起来,明天就得被唾沫星子淹死,只能狼狈地躲闪。   这样下去不行,她和陈秀兰得吃大亏。   “村长来了!村长来了!”   方竹听见人群外有个汉子高声呼喊,心中一动,干脆顺着张翠莲的手劲儿,一下倒在地上。   两行清泪瞬间从眼眶涌出,方竹大声哭喊着:“大伯娘,青云不是您亲侄子吗?您怎么就能这么狠心欺负我们!”   张翠莲见方竹两眼泪汪汪,还不敢还手,以为她是怕了,顿时更为嚣张,扬起巴掌就要扇她:“就欺负你们怎么了?有本事你打回来啊,你不是挺会说吗,这会儿咋怂了?什么东西也敢跟我顶嘴,我今儿就替你爹娘好好教教你!”   “干什么!干什么!一天到晚吃饱了撑的没事儿干是吗?有那打架骂仗的力气不晓得多做点活儿!”   “还不赶紧把人分开,打打闹闹的像什么样子。”   苍黎村的村长年纪不轻了,两鬓斑白,但吼起人来依然中气十足。   村长在村里威望颇深,打架的几人终于停下动作,顺从地被几个妇人拉开。   方竹赶紧跑过去扶起陈秀兰,一边紧张地帮她检查伤势,一边哭哭啼啼地说:“娘,你受苦了,是我来晚了。”   陈秀兰被方竹抱住时还有些发懵,她印象中方竹不怎么喜欢哭,背着方桃去医馆那会儿慌成那样也只是红了眼眶,没道理这点阵仗就吓得涕泗横流的。   揽着她的方竹突然冲她飞快地眨了眨眼。   陈秀兰瞬间就明白她的用意,也开始哭诉起来:“大山呐,你咋那么早就去了啊,留下我和青云受欺负!”   “老天爷,你怎么就那么狠心,带走大山不够,还要让我儿变成这样。青云呐,你再不醒,你娘和媳妇儿就要被人逼死了!”   村长被她哭得脑仁疼,一转眼看着满脸伤的张翠莲和刘芳萍,就气不打一处来。   郑大江的媳妇儿刘芳萍一看村长那黑沉沉的脸就暗道不好,早知她就不上去拉架了。   张翠莲却是个没眼色的,见陈秀兰哭得撕心裂肺,得意洋洋道:“该!谁知道你们上辈子做了什么恶,这辈子——”   “你给我闭嘴!一天天的不消停,净知道到处惹事儿!”张翠莲话未说完,就被村长指着鼻子劈头盖脸一顿骂,“那是大河的亲弟弟,他去了你们就这么待他的妻儿,传出去也不怕被人戳脊梁骨!”   张翠莲向来嘴上没个把门的,隔三差五就为这跟人发生口角,村长早就对她不耐烦。方才又远远听见张翠莲对方竹说“就是要欺负她们”,更是对她没什么好脸色。   “村长,我唔……”张翠莲瞪着眼不服气,被一旁的刘芳萍眼疾手快捂住嘴。   刘芳萍脸上堆着笑:“这都是一家人,哪能欺负,想来是有什么误会,说开就好。不过我也是被几位婶子叫来的,这上去拉架还被打了,到现在也不知是什么事儿。”   村长闻言面色和缓了些,点点头看向仍然抱头哭泣的陈秀兰二人,声音都不自觉放轻了:“大山家的,你说说是咋回事儿?”   “严叔,我知您最不喜村里人闹事,今儿给您找麻烦实属不该。但我是真的忍不住,青云那伤您也看见了,全靠药吊着,一天就要上百文,他这几年挣得那点钱全搭进去了。”   陈秀兰边说边抹眼泪,“就这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醒,我们都得勒着裤腰带过日子。我也不求大嫂她们帮衬,可她也不能顺我家的东西吧?您说这不是要逼死我是什么?”   郑青云的伤村里人尽皆知,见陈秀兰这副模样,不免都有些动容,纷纷指责起张翠莲。   “这也忒不是东西,侄儿病成那样,还惦记着人家的东西。”   “我说这大中午的她煮啥肉呢,原来是偷来的,那可不得快点儿吃进肚里。”   “秀兰啊,你们可要好好检查检查,别丢了什么值钱东西,耽误青云治伤就不好了。”   “放你娘的狗屁!谁偷她家东西了,那是红英从县里带回来的肉,少在那儿胡扯!”张翠莲急得大吼,眼神却是飘忽不定,“村长,你可不能听她们瞎说,红英在县里做工,油水足,不知道多少人眼红呢。”   “爷爷,其实若真是一口肉的事儿,娘也犯不着这么气。实在是大伯娘有些话说得太过,青云昏迷不醒,我们本就忧心不已。大伯娘还要说他活该,怎么还没死,您说说我们听着怎能好受。”   “小娼|货!我非撕烂你的嘴!”   张翠莲张牙舞爪地想要扑上来,被几个妇人按住。   “大河家的这心眼太黑,亲侄儿都能咒,也不怕遭报应。”   “就是,我来得早,可是都听见了的,哎哟,都不好学给你们听。自己也是有儿子的,也不晓得积点口德!”   妇人们你一句我一句地帮方竹作证,村长越听脸色越难看,恨不得也去扇张翠莲几巴掌。   他也懒得再听张翠莲狡辩,直接招呼一个年轻汉子去灶房里瞧个究竟。   “锅里煮着的是猪蹄,白花花的汤,啥也没放,一看就不是饭馆里吃剩下的。”汉子动作快,没一会儿就出来大声嚷嚷,说完还斜了眼张翠莲。   村长摆摆手,“秀兰、小竹啊,事情已经弄清楚了,这事儿是确实是她张翠莲做得不地道。你们放心,我定会还你们公道。”   “她拿了你们的东西,又打伤了人,那按着规矩,理当赔钱。就让她赔礼道歉,再拿一百文做补偿,怎么样?”   “村长最是公道,您说的定是对的。”方竹扶着陈秀兰朝村长鞠躬,“而且不管怎么说,她都是青云的大伯娘。”   村长瞧着方竹如此识大体的样子,满意地点点头,再看张翠莲就更气了。   张翠莲自然是不愿拿钱的,但村长在旁边盯着,她又不敢开罪村长,最后只能不情不愿拿了一百个铜板给陈秀兰。   一场闹剧总算是停歇下来。   看热闹的人一一散去,方竹也扶着陈秀兰准备回家。   却被村长叫住:“青云家的,你既已嫁进来,就尽快把户籍落下来。县太爷仁善,近来在安置流民,你和你妹妹落户,还能分一亩五分的荒地。”   方竹眼睛亮了亮,这可真是意外之喜。   陈秀兰她们分出来时,就只得了两亩旱地,一亩水田,还都是收成不好的下等地。若是能再多分点地,就能多种些粮食,对家里自是好的。   方竹高高兴兴地跟村长道了谢。   陈秀兰身上的伤看着吓人,但都是皮外伤,摘些草药捣碎了敷一敷就成。   陈秀兰顶着一脸绿草膏,笑得龇牙咧嘴:“忍了那么久,总算是把她揍了一回,实在是让我出了口恶气!”   方竹不赞同地摇头:“那也不能这么打,多遭罪。”   “我这就是看着吓人,她们俩也没讨着好。而且可还有顿打等着那张翠莲呢。”   陈秀兰说得没错,当晚村西头大槐树后的院墙里又是一阵鸡飞狗跳,闹到半夜才停。   郑大河他们从县里做工回来,就被迫听完了事情的全过程。   张翠莲贪小便宜被人抓个正着,丢了面子不说,还白白搭进去一百个铜板。   那可是李红英要辛苦干近三日的活儿才能赚来的,她定然不爽,和张翠莲大吵一架。   郑大河呢本就是个暴脾气,又极好面子,气头上来,抓着张翠莲就是一顿打。   之后一连几日,张翠莲都没敢往人群里钻去说三道四。 第9章   得知能落户,还可多分一亩多的地,方竹也没多耽搁,隔天就带着方桃去找村长,到里正那儿把户籍转入苍黎村。   方竹已然跟郑青云成亲,这户籍自然是落在郑家,但方桃的落在郑家就不合规矩。她年纪小尚不能说亲,又无父无母,最后里正一合计,干脆破例给她单独立了户。   如此一来,姐妹俩算是正式在苍黎村安顿下来。   从里正家回来,村长就领着他们把一亩五分的荒地分出来了。   荒地离郑家不算太远,就在大水沟靠上游的地方。虽然背阴了点儿,但离水源近,位置也不算太差。   如今已是七月初,早点儿把荒地收拾出来,撒一茬黄豆、绿豆正合适,顺带还能肥肥地,来年再种别的作物也好。   第二天天还没亮,方竹和陈秀兰就起来忙活。   今天一天都要在地里,可不得早早地起来把家里安置好。   另外开荒种地不比闲时,一天只吃两顿饭受不住,做起活来也没劲儿,还要备些吃的过中才行。   家里还有磨好的荞麦面,方竹便打算蒸一屉馒头,带着方便又能顶饱。   她舀了满满两大碗荞麦面倒进木盆,又往里掺了一碗白面,这样混着蒸出来的荞面馒头才更软更香。   和面要用温水,搅匀之后就是不停地揉压,等面团表面光滑不粘手,就可以蒙上布饧个一刻钟。   趁着这会儿功夫,方竹给灶里添上火,割了两指宽、一指长那么一小条腊肉。   腊肉已经烧过,表面的黑灰被刮得干干净净,露出黄灿灿的肉皮,只需要拿热水洗洗就成。   方竹动作利落地将腊肉切成小丁,放进热锅煸出油,她又拿木勺子从墙边的坛子里挖出小半碗酱豆倒进锅里。   酱豆里盐、葱、姜、蒜、辣子都是齐全的,就算直接吃也没问题,炒的时候什么都用不着加,翻几下就能出锅。   炒好的用竹筒装上,到时带去地里,饿的时候拿馒头一夹一蘸,有油又有盐,保准吃得香。   说起来方竹还是小的时候在跟娘亲交好的绣娘家吃过一回酱豆,后来就再没尝过。毕竟这东西做的时候费盐,一般少有人愿折腾。   但陈秀兰说郑青云爱吃,去山里打猎也习惯带点儿,因此她每年都会做上一小坛。再看看梁上挂的几块腊肉,想来他们母子俩之前的日子确实过得不错,也难怪张翠莲老惦记着。   只是如今郑青云重伤,少了个赚钱的不说,还要花许多银钱买药。这样下去,早晚有坐吃山空的一天,还是得想个办法多赚些才好。   方竹一边刷锅一边想着。   等锅里烧上水,面已经饧得差不多,陈秀兰也给郑青云喂完药回来,她还顺带去院子里揪了几个新鲜的茄子和青椒。   陈秀兰直接把茄子和青椒往灶洞里一塞,拨些滚烫的灰烬盖在上面,就去洗手帮忙做馒头。   两人都是做惯这些活儿的,一个擀面切剂子,一个揉面,没一会儿竹笼屉里就摆满了圆润的荞面馒头。   烧好的茄子和青椒也被撕去焦黑的外皮,洗得干干净净,放在碗里擂成酱,撒了盐和麻油拌匀。   吃过早食,方竹和陈秀兰便背着背篓,扛着锄头下地了。 竒 書 網 ω ω w . q i δ h μ 9 ㈨ . c ó M   水沟边的荒地里放眼望去全是半人高的狗尾巴草、小蓬草,中间还网着各种各样的藤子、刺条,看着就难弄得很。   但两人都不是躲懒的性子,放下背篓就拿着刀开始干活。   陈秀兰看了眼前方,提醒道:“你看着些,这草长得深,小心里面有蛇。”   方竹慎重地点头。   杂草丛生的地方就是怕这些,除了地下的蛇,还有树枝子上也要注意,万一捏到毛虫,又或者碰到蜂窝也够遭罪的。   但再怎么仔细,也免不了被草茎划、木刺扎,再被汗液一浸,那是又疼又痒。   好在这儿离水沟近,实在受不了了,就到沟边掬一捧凉水,稍微洗一洗也就没那么难受。   过了晌午,两人才在树荫下坐着歇息,顺便填肚子。   馒头和小菜自然早就凉了,但在地里做活有一口吃的就成,也用不着讲究那么多。   陈秀兰把馒头上下掰开,夹了一筷子烧茄子和酱豆塞进去,狠狠咬下一大口,含糊不清地说:“这草长得那么旺,也不知道种粮食咋样。”   方竹:“勤快些精细着种,收成总不会太差的。”   “说的也是,这再好的地你不好好伺候着,它也长不出多好的东西。”   两人说着话,吃完几个大馒头,又灌了好几口甘甜的山泉水,便重新扎进地里。   杂草割完,还得把草根都挖起来,石头也得捡出去扔到别处。   一亩五分地,两个人忙了两三天才终于整出了点样子。   开好的荒地平平整整,泥土被挖得松松垮垮,看不见什么杂草,瞧着就让人高兴。   陈秀兰抹着汗,眼里却带了笑:“再烧几堆火粪,过几天就能来撒豆子了。”   于是两人又把前两日割的草茎、刺藤,挖出来的草根都码成堆,再在上面盖一层湿土,然后拿打火石,用枯叶子点了火。   白色的浓烟腾得升起,直窜到空中,带着草木气息,呛得人眼泪汪汪。   家里没有喂猪养牛,也就没什么粪肥,一年到头攒的点鸡粪又只够种菜的,这种粮食的地里就只能用这样的法子肥田。   每年种地的时节,村里到处都是浓烟滚滚。   等把火粪都烧完,已是日薄西山。   两人也没急着回去,拿了背篓和撮箕跑到水沟。   陈秀兰拿着撮箕,看一眼旁边挽起裤腿,抱着背篓蹚进水里的方竹,小声开口:“这鱼儿精得很,不好抓。”   方竹小心翼翼地把背篓沉进水底,全神贯注地盯着游来游去地小鱼,极力压低了声音:“能捞多少是多少,也能换换口味。”   陈秀兰一想也是,之前郑青云没出事儿时,还常常往家里带鱼,一算这也好久没尝过鱼味了。   便也学着方竹的样子开始捞鱼。   和陈秀兰说的一样,这些鱼着实机灵,明明看着成群地游在背篓口面上,但只要把背篓往上一提,就争先恐后地四散奔逃。最后只剩下零星的几条待在背篓底小,翻着白肚皮上下弹跳,拍得啪啪直响。   两人最后换了好几个地方,试了七八次,才捞到十几条手指长的小鱼。   “等青云好了,让他带着你去下游的水潭里插鱼,那儿的鱼比这个大得多,就是不好捉。”陈秀兰拨着背篓里的小鱼,眉眼里藏着骄傲,“不过难不倒青云,他拿木叉子,一插一个准儿。”   方竹毫不怀疑陈秀兰的话,那人一看就是打猎捕鱼的好手。   只是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瞧见。   她这些日子天天帮着郑青云喂药、擦身,眼看着他身上的伤慢慢结痂、脱落,却始终不见他睁眼,她有时候都怀疑这人是不是还活着。   回到家,方桃已经煮好饭菜,方竹便把小鱼拿木盆先泡着。   如今天热,小鱼拿回来就已经死了,若是再放一晚肯定得臭。   于是等吃完饭,陈秀兰和方桃刷碗烧水,方竹便就着月光,在院子里慢慢收拾小鱼。   菜刀轻轻在小鱼肚上一划,再用手指一抠,里边儿的内货就清理得一干二净。   最后用水淘洗过后,撒上盐抓匀腌个一刻钟,就可以上锅煎。   煎这种小鱼用不了多少油,只需在锅里刷上薄薄一层,把鱼一条条贴上去,小火慢慢煎至两面焦黄,内里酥脆就成。   小鱼虽然没什么肉,但这样煎过之后也不用吐刺,一嚼就烂,别有一番滋味。 第10章   自打方竹来到苍黎村,还没见过雨。   一开始还挺高兴的,时日一长就又开始担忧。   近来日头越来越烈,水田里的水慢慢见了底,苞谷叶子被晒得蔫蔫儿的,打不起一点儿精神,刨进土里的豆子也迟迟不见发芽。   天天都有村民挑着水桶,去沟里打水灌田。   眼看着几条水沟里的水也越来越少,一个个都急得嘴角起泡,日日咒骂老天爷不给活路。   就这么骂着盼着求着,天气总算有了变化。   方竹一大早起来就见远处雾蒙蒙的,似罩着一层纱,看不大真切,时不时掠过的风里都带着浓重的湿气。   果然一直到早食做好,也不见太阳露面。天上的乌云越聚越多,黑压压一片,沉闷得很。   “今儿怕是有大雨,你们在屋里收拾,我得去水田看看。”陈秀兰透过门口看向天边的黑云,三两下吃完早食,就急冲冲站起身。   “我去。”方竹一把拉住她,也不等陈秀兰说话,就大步跑去堂屋里取了蓑衣斗笠穿戴好。   陈秀兰之前小产落了病根,一到阴雨天就腰酸背痛。今儿早上就煮饭的这会儿功夫,方竹就瞧见她揉了不下十次后腰。   方竹自是不放心让陈秀兰去水田,干脆自个儿揽了活。   她抗着锄头,头也不回地跑着出门。   陈秀兰在门口大喊着嘱咐她:“你小心些,落雨了就赶紧回来!”   她们家的水田在山腰处那条水沟的下游位置,这里有一面斜坡,被村人垦成一块块大小不一的梯田。   陈秀兰家分得的一亩水田在最上边,离水沟远,灌田不大方便,地又薄,因此收成也不怎么好,年年只能产一石左右的稻谷。   方竹到地里时,梯田里已经有不少人在忙活。   雨若是下得太大,积水很容易冲垮水田埂,到时里头的稻子兴许也会被冲走,大伙儿都冒不起这个险。   一看天不对,就都来掏水沟,给水田埂加固、开口子。   呼呼……   凉风低吼着拂过山脊,翻起阵阵绿浪,天上的黑云沉重得仿佛要坠到地上,沉闷的雷声由远及近,催促着田里的人抓点紧。   方竹只跟几个认识的人简单打声招呼,就拿着锄头闷头干活。   挖些黄泥把田埂干裂的地方仔仔细细糊上一层,在下沿的田埂挖出两道缺口,最后再把水田两边的小沟掏干净,不留一点枯叶和石块。   等方竹做完这些,梯田里的人已经陆陆续续离开的差不多,大家都把锄头抗在肩上,跑得飞快。   方竹看看天色,也赶紧顺着小路远路返回。   天边陡然被白紫色的光撕出一道口子,又是一声炸雷响起,叮叮咚咚的雨声紧随其后。   大雨直接淋了方竹一身。   雨来得又急又大,没一会儿就有黄泥浆水顺着小土沟哗哗往下流,山间小路上的松针枯叶被水冲成一堆一堆的。   身上的蓑衣越来越重,脚下也越来越滑,方竹不得已放慢了速度。即便如此,还是不小心摔了一跤,幸亏及时抓住路旁的草茎,才没滚进沟里。   但斗笠却是掉了,头发湿个彻底,身上也沾满黄泥。   方竹紧赶慢赶回到家,院子里也净是黄泥水,屋檐下摆着一排排水桶、木盆,里面已经接满水。   家里没有水井,她们隔几日就要去山脚的水沟挑水把石缸储满,如今下场雨,倒是又可以省点事儿。   方竹冲到屋檐下的走廊上,一眨眼的功夫地上就积了一个小水洼。   “姐!你回来了!”   听到动静的陈秀兰和方桃从灶房出来,瞧见方竹的狼狈模样,俱是满脸担忧。   陈秀兰:“摔了?有没有哪里受伤?”   “没,就是不小心绊了一下。”   “没受伤就好,锅里烧了热水,你快去洗洗把湿衣裳换了,免得着凉。”   风寒什么的可不是小事儿,方竹也没耽搁,把蓑衣和斗笠解下挂在墙边,就提着热水去擦洗。   换一身干净衣裳,又坐在灶门口就灶里的余热烘着头发,再喝一碗热腾腾的姜汤,方竹终于觉得从头到脚都暖和起来。   雨一时大一时小,没有停歇的意思。几个人坐在家里,做了整日的绣活。   到了夜里,又开始打雷,风呜呜地吹,阵仗十分吓人。   雨太大,屋檐上的积水流不及,顺着瓦缝沁入屋里,滴滴答答漏进下方的木盆。   这个样子是没法打地铺了,方竹坐在床边,呆呆地看着忽明忽暗的窗口,心中止不住的恐慌。   “那天也是这样的大雨,后来就什么都没了。”方竹喃喃自语。   一阵强风吹开窗户,方竹忍不住打了个喷嚏,她急急忙忙摸黑跑去关上。   回到床边,犹豫再三,最后还是摸索着爬上床,挨着郑青云躺下。   被窝里暖烘烘的,带着股药草味儿。   不知是不是白天淋了雨,方竹总觉得身上发冷,忍不住靠得更近了些。   “一定要平安无事,平安无事。”方竹小声念着,闭上眼睛开始睡觉。   远处雷声轰鸣,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搭在床沿的那只手轻轻颤动了一下。   雨一直到第二天早上才小了些,天不再那么黑,但依然罩着一层雾,朦朦胧胧的。   一下雨就只能待在家里,总是绣花眼睛受不住,也容易厌倦。她们便在家里筛谷子、剥花生,总能找到事做。   也有更多闲心折腾些费时间的吃食。   陈秀兰筛完一升苞谷糁,就提议蒸一笼苞谷粑粑。   方竹和面,方桃生火,陈秀兰则找来春天晒的干椿芽泡开后炒熟。   三个人分工合作,不一会儿灶房里就飘满苞米香气。蒸好的苞米粑粑金黄金黄,鼓鼓囊囊的,看着就让人有食欲,咬上一口更是满足。   雨天的日子总是慢悠悠的,就这么过了三日,天才终于放晴。   院子里大大小小的水洼里面还积着泥浆,地上到处都是断裂的树枝和破碎的树叶,乱糟糟的。   方竹和方桃拿着扫帚和撮箕在院子里收拾。   陈秀兰见用不着自己帮忙,就换上草鞋出门:“我去瞧瞧地里。”   一出门,还没走几步路,脚上就黏了厚厚一层黄泥,抬脚都费劲儿,只能边走边刮。   这也幸好是穿的草鞋,若是布鞋,脏成这样不知得多心疼。   陈秀兰把自家几亩地转了个遍,才高高兴兴回家。   方竹正搭了梯子爬到屋上拣瓦。   家里漏雨的地方太多,应是瓦片乱了,重新整整,把碎瓦换掉,再下雨兴许能好点儿。   “姐,你小心点!”方桃扶着梯子,一个劲儿地提醒。   “我知道,你别老是喊,我一分心不是更容易摔?”方竹蹲在屋檐上,动作看着相当熟捻。   方桃乖乖闭嘴,只瞪着一双眼仔细盯着。   陈秀兰进门也吓了一跳:“你怎么自己上去了?我还说等会儿找大柱帮忙呢。”   大柱就是王金花的儿子,是郑青云为数不多的朋友之一,常常过来帮忙。   “用不着找人,我以前常常跟着爹做这些,熟悉着呢。”   “那你可要当心,慢慢来别急。”   “我晓得的,”方竹头也没回,专注着手里的活计,“地里怎么样?没遭灾吧?”   一提起这个陈秀兰脸上就带了笑:“没呢,一根苞谷都没倒,水田埂也好好的,还装满水了,我把口子都堵上了。”   乡下人以种地为生,听到庄稼都好好的,方竹也高兴:“那就好,这下了场雨,再晒几日,稻子就能长满了。”   “可不是,再过段时间也该收了,今年收成想来不会太差。”   正说着呢,王金花就带着秦大柱和秦小芳过来,一见方竹在屋上拣瓦就嚯了一声:“小竹真能干,我是说让大柱来帮忙瞧瞧呢,我们家昨个儿漏得可厉害。”   方竹笑笑没说话。   方桃得意地嚷道:“我姐姐可厉害了,啥都会!”   直把其他人逗得哈哈大笑。   王金花又和陈秀兰聊几句地里的情况,才拉着秦小芳对方竹说:“才下了雨,山里应该有菌子,你们姐妹俩上山把芳芳也带上呗?”   方竹眼睛亮了亮,脆声应道:“好啊!等我把这儿弄完就去!” 第11章   有秦大柱他们帮忙,屋顶收拣起来就快得多。   从屋顶下来,方竹就和方桃去换了身补丁衣裳,挎着篮子和秦小芳往后山去。   经过雨水几日的洗刷,树林似乎格外翠绿,风中满是淡淡的青草气息。脚下的小道上长着一层薄薄的青苔,滑溜溜的,让人不由放慢脚步。走一段就能看见堆积在一起的枯叶松针,有地龙一缩一缩地蠕动身躯。   太阳光透过层叠的枝叶间隙,倾洒在挂满细小水珠的蛛网上,隐隐泛着银光。有时方竹她们没注意,一不小心就撞了满脸,惊得蜷在网上等待猎物的蜘蛛伸开腿,吊在银丝上晃来晃去。   “小竹姐,你近来还在绣帕子吗?”   和王金花咋咋唬唬的性子不同,秦小芳却是个娴静的,说话细声细气,平日里也总是温温柔柔,看着没什么脾气。   蛛网太多,时不时缠到脸上烦人得很,方竹走在最前面,拿着路边折的树枝上下挥打。她还以为秦小芳是好奇,闻言头也不回地答:“有空就绣着,好歹也是个进项。”   “那我能来找小竹姐一起吗?我,我打算给嫁衣和被面上绣些花样子,但会的那些都不够精巧,想请小竹姐帮帮忙。”   秦小芳比方竹小了几个月,刚满十六不久,但婚事已经定了,说的是王金花娘家村子一花匠的儿子。两人打小就认识,也算得上是青梅竹马,早早就定下亲。   虽然成亲的日子还没选好,喜服、嫁妆这些却是可以慢慢备着了。时下姑娘家出嫁都习惯自己扯布做衣裳、被子,一来省钱,二来也是觉着亲手做的意义不一样。   以前方竹还在小湖村住着时,娘亲就常常玩笑说,日后等方竹定亲必要做件村里最好看的嫁衣。   可惜世事无常,娘亲没能送她出嫁,她也没能穿上亲手缝制的漂亮嫁衣,裹着一身红布就草草成了亲。   思及此,方竹有些出神,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许久都没出声。   秦小芳察觉不对,转念想到那日的情景,暗道自己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红着脸嗫嚅道:“小竹姐,对不起,我我……”   方竹这才回过头,瞧着秦小芳局促的模样噗嗤一笑:“有什么对不起的,成亲是大喜事,是得早点准备。你尽管来找我,不过我白日里要忙别的,一般吃过晚食或是雨天做针线活儿多。”   秦小芳小心地观察着方竹,见她似乎真没放在心上,悄悄松了口气,眉眼弯弯地跟方竹道谢。   之后方竹又问了秦小芳一些亲事相关的问题,方桃也时不时插上几句,一路说说笑笑,很快就熟络起来。   秦小芳生在苍黎村,对后山熟悉得很,知道哪里喜欢长菌子。在她的指引下,几人从小道爬上山,又钻进树林,总算是有了大发现。   “哇,这里好多菌子,一片片的!”方桃提着竹篮欢呼着跑向一丛挨挨挤挤的黄丝菌。   树林里满是厚厚的松针,一脚踩上去软乎乎的,有水慢慢渗出浸湿鞋底,不免有些打滑。   方竹瞧着方桃蹦蹦跳跳的,有些担心,忙喊她:“你慢点儿,地上滑,小心摔了!”   哪知话音刚落,前边的人就身子一矮,哎呦一声跐溜滑下坡,转瞬间不见人影。   方竹和秦小芳同时惊呼:“小桃!”   “姐!”   “怎么了?有没有伤着?”方竹大步向方桃摔跤的地方靠近,急切地大声询问。   “这里好多枞树菌,圆圆的,可漂亮!”下方传来的声音带着难以掩饰的雀跃欢喜。   急吼吼赶来的方竹和秦小芳站在坡上,看着下边满头枯叶,蹲在地上采菌子菜得不亦乐乎的小姑娘,是又好气又好笑。   “都说让你小心点儿,幸好这下面是平地,若是一整面坡,看你滚到哪儿去。”方竹捡起一湿漉漉的小松果扔下去,正好砸在方桃胳膊上。   方桃自知理亏,捂着胳膊抬头嘿嘿傻笑:“我错了我错了,以后一定小心。”   方竹瞪她一眼,“这里就我们几个,又没人跟你抢。”   方桃点头如捣蒜,又举起刚摘下的菌子给方竹看:“姐,这儿的菌子长得真好,拿去县城定能卖个好价钱。”   方竹瞧着不远处的菌子,脸上也渐渐多出几分笑意,又嘱咐道:“菌子脆弱,坏了卖相不好,你采的时候注意点儿,别把杆杆弄断了。还有不认识的菌子千万不要采。”   “姐你就放心吧!”   方竹站在坡上看了会儿,见妹妹确实不再那么毛毛躁躁,也不再管她,提着竹篮就在坡上寻起菌子来。   雨后初晴,正是菌子生长的好时机,各种各样的菌子争先恐后钻出地面,走几步路就能发现惊喜。   树林里的菌子以枞树菌、黄丝菌和抹布菌为主,虽都是菌子,但外形和口感都大不相同。   枞树菌呈橘红色,刚生出来时菌帽圆圆的,被面是层层叠叠的褶子,有些脆,像干树枝一样容易被捏碎,一般都是单个生长。   黄丝菌则是像鸡蛋黄一样的颜色,长起来就是一簇簇的,口感软绵。抹布菌就有些奇特了,明明长在地上时是黄白色的,拿水烫过后,就变红变紫,还滑溜溜的。   这几样菌子于山中常见,但味道都不错,是很多人喜爱的山珍。   除此之外,偶尔也能遇上一两棵鸡蛋菌、芝麻菌。   这后山因为离村民聚居的地方比较远,少有人舍近求远跑上来,也就没人和她们抢,让几人捡了个痛快。   三人提着竹篮在树林里钻来钻去,没多久就捡了满满几篮的菌子,这还是她们只挑着大点的捡。   “这山这么大,肯定还有呢,早知就应该背个背篓来了。”方桃拎着竹篓跟在两个姐姐后边,有些恋恋不舍。   方竹看眼郁郁葱葱的山林,想了想说:“我们等会儿再来一趟,不去深林,只在外围转转,多寻点儿明日好带去集市卖。”   “好啊好啊!”   于是她们送了一回菌子回家,又约着进了趟山,比头一回多花了些时间,又采满了几筐菌子,还运气好地捡回一大捧地皮菜。   再次回来天已经不早了,进山不太安全,她们也就没有冒险。   秦小芳径直回了自己家,方竹她们就在院子里收拾起菌子。   从树林里捡回来的菌子大多带着烂叶和松针,还有些磕碰破损的,拿去卖总归瞧着不大顺眼。需得仔细挑拣,弄得干净好看些。   “娘,这些菌子在县里大概都卖什么价?”方竹一边小心地择着菌子,一边跟陈秀兰了解情况。   “菌子刚出来那会儿贵,黄丝菌十二文,枞树菌和抹布菌十文左右,鸡蛋菌这些价高点儿,约摸十五。不过今年已经卖过几回,应该没那么值钱了,你们明天可以跟其他卖菌子的人问问。”   方竹点点头,这价跟她们老家那边也差不了多少,心中便有了数。   虽然采菌子的时候已经非常小心,但提在篮子里,难免有些被挤压坏的,一番挑挑拣拣后还是留出一大碗不怎么像样的。   于是晚食,几人就吃到了香喷喷的菌子。菌子用腊肉炒滋味最好,色泽油亮,又带着独特的香气,看着就让人食指大动。   就着苞谷饭和地皮菜炒蛋,三人吃得饱饱的,一丁点儿饭菜都没剩下。 第12章   第二日一早,方竹和方桃连饭都没来得及吃,就背上菌子,提着鸡蛋去村口赶牛车。   没办法,村里一共就没几辆牛车,这才下过雨,肯定多的是去县里卖菌子、青菜的人,若是去晚了,她们就只能背上东西走着去县城。   走出院门,秦大柱和秦小芳两人也正好过来,四个人便约着一道。   下了山再往前走,遇到的村人就更多,有扛着锄头下地干活的,有骑着驴子慢悠悠走着的,也有挑着担背着背篓去卖菜卖果子的。   方竹有些识得有些连见都没见过,但除了那些个陈秀兰特意叮嘱不要接触的,她都一一打招呼。   头发花白的就叫声爷爷奶奶,年纪轻点儿的就喊大叔婶子,也不怕出错。再问问人家去哪儿,吃过早食没,脸上始终都带着笑,让人倍生好感。   哪怕是往日里对郑青云避之不及的人,也都在心里觉得这姑娘不错。   等走到村口,枝叶繁茂的梧桐树下果然已经停着两辆牛车,先到的人已经坐上木板车,凑在一起叽叽喳喳说着新近的八卦。见有人靠近,便默契地住嘴。   方竹扫视一眼,没瞧见牛大爷,估摸着人已经离开,便向着最近的那辆牛车走去。   正掏出两枚铜板准备付钱,就被人一撞,她立马紧紧抱住装着鸡蛋的篮子,在秦小芳的搀扶下堪堪站稳脚。   她皱着眉头抬眼望去,就见矮胖的张翠莲塞两个铜板给坐在车前嚼着草根的汉子,接着一屁股坐上板车,拍着身旁的空位大声嚷嚷:“红英,你走快点儿,这儿还有空位!”   话落还挑衅地斜了眼方竹。   方竹脸上再不见一丝笑意,但看着周围窃窃私语的同村人,她还是干巴巴喊了一声“大伯娘”。   张翠莲把头偏到一边,故意大着嗓门和旁边的人说话,装作没听见。   方竹心下觉得好笑,也不再看她。   “小竹姐,要不我们换一辆吧。”秦小芳拉拉方竹的衣袖,小声跟她提议。   方竹也正有此意,遂拉着方桃去另一辆牛车。   “翠莲啊,人家喊你,你咋不作声呢?”有大婶看不过张翠莲的行径,开口问道。   “呸,”张翠莲一口唾沫喷到地下,“我才没有这样的侄媳妇,也不知是从哪个腌臜地方出来的,什么底细都不清楚。”   这话忒难听,分明就是在说方竹她们的身份不干净,方桃气得转身就要骂人,被方竹一把拉住。   她直直盯着张翠莲,冷声道:“我叫您一声大伯娘,那是看在青云的面子上,若您实在不想听,我往后不叫便是,这么多叔叔婶子都瞧着,到时您可别又说我不敬长辈。”   “至于您说我的底细,都在县衙里明明白白记着,您要是有疑问,自可去找县太爷查个究竟。”   方竹说完也不再看张翠莲扭曲的嘴脸,转身继续向前。   “你个小贱蹄子……”   “娘,要不你还是回家待着去吧。”   张翠莲刚骂了一句,就被随后赶到的李红英打断。她语气淡淡,张翠莲却立马噤了声,只不甘心地又超地上吐几口唾沫。   当即就有人不客气地笑出声:“哎哟,这有的人连自家儿媳都镇不住,还想着管侄子家呢,可别让人笑掉大牙。”   张翠莲立马呛回去:“咋没把你笑死呢?”   眼见两人又要吵起来,郑光宗“砰”的一声把挑着的竹筐子往板车上一放,皱着眉看向张翠莲:“娘!”   张翠莲观儿子神色不愉,悻悻闭嘴,车上总算是安静下来。   李红英看看张翠莲,翻了个白眼儿。她有时是真觉得自己这婆婆脑子不灵光,在外面连做做样子都不会,当说不当说的全往外倒,天天净招惹是非,丢人现眼的。   “柳叔,你等我会儿,我说几句话就回来。”李红英跟赶车的柳老四说一声,见他叼着草根点头,就拽着郑光宗往方竹的方向跑去。   “堂嫂,实在是对不住,娘就是这么个性子,你别往心里去。”   方竹交完坐车的钱,扭头看向面前的年轻夫妇,笑了笑:“不中听的话我自然是不会记在心里,这不是给自己添堵吗。不过堂弟和弟妹既然来了,也劳烦你们给大伯娘提个醒,这有道是祸从口出,要是哪天得罪了人可不好。”   郑光宗和李红英俱是连连应“是”,又跟方竹问几句郑青云的情况,就借口要赶路,急匆匆离开。   一转身就忍不住在心中埋怨张翠莲没点眼力劲儿,这堂嫂分明不是好欺负的,还非要去惹人家。   “这会儿知道关心了,怎么平日里都不见人上门来看看。”方桃盯着两人的背影撇撇嘴,小声嘀咕。   方竹一巴掌呼在她背上,“还不快上车。”   方桃这才鼓着腮帮子动作利落地爬上板车,方竹也紧随其后,挨着她坐下。   坐车的人都带着背篓箩筐,没一会儿就挤得满满当当。赶车的秃头大爷挥起鞭子,吆喝一声“走咯”,健壮的大黑牛便驮着车缓慢前行,有汉子三三两两地跟在后面。   坐牛车颠簸,鸡蛋容易磕碰,方竹原也是打算走着去,让方桃跟着秦小芳坐车的。但秦大柱硬把篮子夺过去,又说两个妹妹照看那么多东西顾不过来,方竹便只能领了他的好意。   牛车一走,方竹就把村口的那点儿破事抛在脑后。这还是她来到苍黎村后第一次去县里,跟那时逃难而来是截然不同的心境,瞧着路旁的景色也觉得格外漂亮。   出村没走多远,就到了一岔路口,有人挑着担子往另一条路走,方竹看得好奇。   秦小芳在一旁跟她解释:“那边是往乡里的集市去的,每月十五黑水乡有一次大集,平日里若是想换些东西也可以去那儿。不过我们村离县城近,大家都情愿往县里去。”   方竹点点头,这不难理解,县城地方大,东西和人都比乡里的集市多,也更容易卖上价。   牛车晃晃悠悠走了半个多时辰,方竹远远地就瞧见了高大的永安县城门,和门口立着的青石碑。   围墙上插着的幡旗随风飘动,有官差在上边儿来回走动。   城门口被拾掇得干干净净,再看不见东倒西歪、衣衫褴褛的难民。   村民们都从车上下来,老老实实地排队,把路引递给门口的官差查看,篮筐也都一一掀开给他们看个仔细,见官差大人挥手,方才进城。   轮到方竹时,那络腮胡官差上上下下打量了她好几眼,直把方竹看得头皮发麻,才粗声粗气道:“找着亲戚了?”   方竹一愣,没想到这位大人还记得她,如实回答:“我现在在苍黎村安家了。”   络腮胡瞧瞧她身后一脸紧张的秦小芳等人,没再多问:“安家了也好,你们来后不久隔壁府城就有难民生事儿,死了老多人。”   后边还有人排队等着检查,络腮胡也没跟方竹多说,随口提了一句就放她进城。   方竹却是有些后怕。   “小竹,你还认识官差呢?”将才络腮胡和方竹说话,可是有不少人看见了,都凑过来打探情况。   “我怎么会认识官差,不过是当时逃难有一面之缘,大人心善,看我们姐妹俩可怜便记住了。”   其他人料想也是这样,不再多问,各自拿好东西四散开来。   方竹看向石板路两旁,已经没有木棚子和大铁锅,也见不着一个难民,跟她初入城时大不相同,却让人心情舒畅。   三人在门口等了会儿,秦大柱才到。如今太阳还是烈,他拎着东西走得快,热出满头汗,一跟方竹她们会和,就放下竹筐,取出随身携带的竹筒咕咚咕咚灌水。   稍作休整后,几人结伴往西市走去。   越走烟火气就越浓郁,有小贩挑着担子大声吆喝,路旁的面馆、包子铺里热气蒸腾,满是让人咽口水的香气。   方竹甚至还看见有人赶着一头大肥猪走在路上,时不时拿树枝在它屁|股上抽一下。   “西市那边有一排的猪肉铺子,这人应该是去卖生猪的。”   秦大柱常常来县里找活儿做工,见得多比较熟悉,见方竹她们都盯着那肥猪,笑着跟她们介绍。   方竹上回来城里狼狈不堪,哪里有空仔细瞧瞧,后来也一直闷在村里没出来过,如今是见着什么都觉得稀奇。   好在秦大柱兄妹俩也不嫌她慢,还一路细心地给她讲解,去哪家买米粮划算,哪家价黑别去,东南西北四市分别主卖什么……   方竹是听得认认真真,生怕漏掉一个字。   走了有一截,方竹眼尖地瞧见旁边一小摊前挤满了人。   “我要一个猪肉馅儿的!”   “还有豆馅儿的没?”   大家挥着手高声嚷嚷,好不热闹。   “你们都没吃早食吧?要不就买个烧饼吃吃,老黄烧饼可是这个!”秦大柱竖起大拇指,眼神已经飘向烧饼摊。   方竹低头看看已经在舔嘴唇的妹妹,问:“怎么卖的?会不会太贵?”   “肉的三文,豆馅儿的两文,啥也不放的只要一文!”秦大柱一看就是常常光顾的,对人家的价格清清楚楚。   看来味道是真不错,价格也还能接受。   方竹把竹筐交给方桃抱好,就跟着秦大柱挤进人群。   秦大柱一张口就是三个肉馅儿的。   方竹想了想,要了一个肉的一个豆馅儿的。   等待的时候,方竹便观察起这简单的小摊,只见那敞口的大泥炉里烧着炭,把炉壁烤得通红,上面贴着的长条饼子就慢慢被烤熟。女主人不错眼地瞧着,瞅准哪个好了,就拿钳子夹出来用油纸一包,递给客人。   后头的木桌子旁,男主人动作熟练地揪下一小团剂子,压扁后塞上一团调好的肉馅儿或豆馅儿,卷起来拿擀面杖随意一抻,那面团就变得又薄又长。再抹上一点水,轻轻松松就粘在炉壁上。   面饼薄,烤起来也快,虽排队的人多,但方竹也没等太久就拿上自己的那份。   烧饼用油纸包着,有些滚烫,外皮酥脆还有芝麻的焦香,咬一口就是油香十足的猪肉,或微甜的豆馅,实在是美味。   方桃眯着眼含糊不清地说话:“好吃好吃!”   姐妹俩买了两个口味,换着吃便能都尝着。 第13章   一整个热乎乎的烧饼下肚,他们也走到了专门摆摊儿卖菜的地方。   “茄子六文一斤,剩得不多了!”   “新鲜的豆角,今儿早上刚摘的,一斤只要四文,走过路过不要错过啊!”   “少几个子儿我就全要了。”   各种各样的叫卖声、讨价还价声不绝于耳。穿着粗布麻衣的妇人,又或是带着绢花的年轻丫鬟穿梭在摊位之间,来来往往,稍不注意就撞着碰着,有些人赔个笑脸也就算了,有些却不依不挠地要吵上几句。   方竹小心护着怀里装满鸡蛋的箩筐,跟在秦大柱兄妹身后去交租摊子的钱。   来的路上秦大柱就跟她们说过了,在县城摆摊儿必须得到专门划出的地方,若是自己随意乱摆,轻则被罚钱,重则挨板子。   不过租摊的钱也不算贵,方竹她们是临时占用,只需交两个铜板。   当然,方竹也看见有人一口气交了好几十文。这种就是要长期摆摊,来租个固定的摊位了。   交完钱,几人在一年轻人的带领下,找到自己的摊位。   不过方竹她们和秦大柱兄妹的没挨在一起,中间还隔着好几个卖菜的。   方竹放下东西,把搭背篓上的草席子铺在地上,然后将菌子分门别类地摆放好。   “婶娘说的没错,菌子的价钱都低了不少。黄丝菌只有九文,枞树菌、抹布菌八文,鸡蛋菌这些量少,还有十二文。”去问价的方桃小跑过来,蹲在方竹旁边也帮忙摆菌子。   “眼看这都要过季了,便宜些也正常。”   两旁卖菜的大娘都在高声吆喝,方竹瞧上一眼,清清嗓子也脆声吆喝起来:“菌子,新鲜的菌子,瞧一瞧,看一看嘞!”   方竹以前常常跟着爹爹去集市卖货,叫卖什么的都是做惯的活儿,哪怕街上人来人往,也不觉得不好意思。   见有人从摊前走过,就举起菌子满面笑容的问:“大娘,看看菌子?新鲜着呢,价也不贵,拿回去炒肉煮汤都好吃。”   有人理都不理径直走过,有人一问价又摇着头离开,方竹始终都笑着,有时还好声好气地道一声“慢走”。   “你这菌子怎么卖?”有个头发花白的老奶奶在摊子前站定,挎着竹篮子的手臂衣袖被拉上去一小截,露出带着花纹的银镯子。   方竹脸上笑容更盛,连忙给人介绍:“看您要哪种的,黄丝菌九文,枞树菌和抹布菌八文,鸡蛋菌芝麻菌贵点儿,十二文一斤。”   老奶奶弯下腰,在几堆菌子里各挑出一个看看,又放下,“贵了。”   嘴上这么说,脚却是没挪开。   “奶奶,我们这都是市价,没格外高喊,”方竹拿一个枞树菌掰开,“您瞧瞧,多新鲜,都是才从山上捡的,烂了和长虫的我们都没要。”   “而且这泥呀枯叶子呀都择干净了,您回去拿水泡一下就成,方便着呢。”   老奶奶刚才就是看这摊子上的菌子弄得干净,才停下来。她年纪大了,就喜欢吃些山珍野菜,知道方竹不愿降价,也没多纠缠,指着摊子道:“那黄丝菌和枞树菌各给我来一斤。”   “好嘞!”方竹拿过空的小竹篓挂在秤上称,看准后指给老奶奶看,“我这篓子一斤二两,您看好了。”   老奶奶点点头。   方竹这才往竹篓里放黄丝菌,秤摸得多了,这手上都是有数的,一掂量就估计差不多。   “两斤三两,您是我们今儿第一个客人,多的这点儿就搭给您了。”   老奶奶在方竹提秤杆时就伸长脖子仔细盯着,知道方竹没乱说。一两虽不多,但是白得的,也让人高兴。   方竹把称好的黄丝菌放进老奶奶筐里,又赶紧称了一斤多点儿的枞树菌给她。   老奶奶心下满意,爽快地数出十七个铜板递给方竹。   方竹接过铜板,又问:“还有鸡蛋您要不要?家里十几只母鸡,这些都是最近几天才下的,没坏的。”   老奶奶一听,低头看向篮筐里的鸡蛋。一个个白白净净的,没沾着鸡屎泥巴这样的脏东西,都窝在谷糠里,看着个头均匀也没有破损。   家里还有两个乖孙,每天鸡蛋是少不了的。这么一想,老奶奶就又蹲下身来,开始往篮子里捡鸡蛋。   虽然方竹说了鸡蛋都是好的,但老奶奶还是十分谨慎,每个都拿起来看看,又在耳边摇一摇。   方竹也不催她,就在一旁等着。老奶奶最后挑了十个鸡蛋,又是十文钱到手。   方桃撑着钱袋子,看方竹把二十多个铜板哗啦啦倒进去,乐得合不拢嘴。   有了第一桩生意,后面就容易起来。   当然,也不是谁都和老奶奶一样好说话的。总有那么几个贪便宜的大娘大婶,硬要便宜点。   方竹一般都不会松口,遇到那实在难缠的,就意思意思少个一两文,又或是多添一点,东西也卖得快。   就是这鸡蛋菌和芝麻菌价高,一直没人买,方竹还想着要不要便宜卖算了。   没想到运气不错,最后来了个穿着长衫的大叔,全买走了。一共还不到两斤的菌子,得了二十文。   “要是天天都能捡菌子就好了。”方桃把沉甸甸的钱袋子递给姐姐收着,黑亮的大眼睛有些发直。   “想什么呢,若是天天捡,这菌子就更不值钱了。”   “也是,”方桃收回幻想,帮着收拾东西,“不过我们可以天天捡鸡蛋,比菌子还好卖!”   方竹也发现了,买鸡蛋的人是真多。   不过这也不奇怪,县里的人虽然日子比她们好过,也不可能每家都顿顿大鱼大肉。鸡蛋也算半个荤菜,煎炸煮炒都好吃,一个还只要一文钱,大部分人家都能吃得起。   但养鸡味儿大又招蚊子,还容易吵着人,在县城里定然不合适。大家伙儿都只能买蛋吃,那可不就好卖了。   或许以后可以多养几只鸡?   可惜这时节已经没有小鸡仔卖,估计也只能等来年开春多孵几窝才行。   不过或许能弄点别的东西来卖。方竹可是一刻也没闲着,没人来时,她就在观察其他摊子,发现居然还有卖剁辣椒、泡藠头的。   虽没有鸡蛋、青菜那样受欢迎,但也有人买,一竹筒就是五六文,应该有赚头。陈秀兰的酱豆子做得不错,想来也能卖出去。   方竹盘算着下回再来县城卖鸡蛋,就带点儿酱豆子试试。   “小竹姐,你们卖完了?”   正想着呢,秦小芳兄妹俩就过来了。   “嗯,你们也卖完了?”   “卖完了,”秦小芳掂掂自己手里的空篓子,“你们还要买些什么吗?”   “家里米不多了,盐、油也得添点儿,还有我绣的帕子也要看看有没有布庄收。”   “米盐这些西市就有卖的,布庄得去北市,那我们就先去粮行。”   秦小芳话音刚落,秦大柱就在一旁开口:“小芳你领着她们去,我去给你嫂子买点儿酸梅子。”   说完就急匆匆跑了,那脸上的笑怎么看怎么傻气,瞧得方竹姐妹俩一愣一愣的。   方竹琢磨着昨天捡菌子也没见着秦大柱的媳妇儿,今儿上县里也没来,心里有了猜测:“嫂子这是有了?”   这下秦小芳也掩饰不住喜悦,眉眼弯弯道:“嗯,因为月份不大,就没声张。”   “那可真是喜事儿,难怪柱子哥高兴成这样。”   秦小芳领着方竹姐妹俩直奔粮行。   门口立着块木牌,上面刻着字,有人瞧上一眼就摇着头走开。可惜方竹她们几个都不识字,也没在意。   一进门,店小二就热情地迎上来,“几位要点儿什么,米、面、豆子,我们这儿样样都有。”   方竹盯着墙边几个满满当当的大陶缸,有些挪不开眼:“米怎么卖?”   “精米九十一斗,糙米六十一斗。”   “怎么这么贵?”方竹没忍住拔高了调子。   连秦小芳也蹙起秀眉,满脸不可置信:“这糙米之前不是只有四十五文一斗,精米也才六十文,怎么突然涨这么多?”   店小二依然笑眯眯的,“我们家的米全是从江南来的,这江南水患,好多府城都被淹了,米价可不就跟着涨了。”   江南以种水稻为主,产出的谷子,白米销往各地,方竹也是清楚的。因为水患,米价上涨也情有可原。   但一下子涨了几十文,还是有些吃不消,方竹谢过店小二,又让秦小芳领着她去了其他粮铺,结果米价都一样。   方竹最后只能妥协,买了一斗糙米,跟店掌柜还价到五十五文。又花四十文买了一斗包谷糁。   没办法,他们家就一亩水田,年产一石出头的谷子,还得交一斗的税,压根儿就不够吃。只能先买点儿凑合着,等收新谷子了。   买完米粮,方竹又去买了盐和油。   江南水患对这些倒是没什么影响,还是跟从前一个价。   盐二十文一斤,买了两斤,花去四十文。   菜籽油贵些,三十五文一斤,方竹只打了一斤。家里也不是天天吃油,省着点也能用很久了。   陈秀兰只让方竹买这些东西,她也没自作主张买别的什么。   把油壶拎在手上,其他东西都放进背篓里装好,几人就没继续在西市闲逛,直接去北市找布庄。 第14章   从西市出发,走了有一刻多钟,才到北市。   这边的油烟气就淡了许多,店铺以经营布匹、 首饰、香料、家具等为主,只零星有几家面馆酒铺。   虽也有摆摊儿的,却没一个是卖吃食的,都是些泥人、绢花、木雕这样的小玩意儿。   不过依然热闹非凡,且穿着绫罗绸缎、佩戴金银珠宝、坐着马车的富贵人家更多了些。   因此走路时就更得小心谨慎,若是不小心冲撞到哪位贵人,可不是他们这些贫民能受得住的。   这就显出有人带路的好处了,用不着像无头苍蝇似的到处乱转,秦小芳领着方竹她们熟门熟路地找到了一家并不怎么起眼、铺面不算太大的布庄。   进门前,秦小芳说:“这家店的掌柜很和气,价钱也实惠,我们和婶娘回回都是来这儿扯布的。”   方竹进到铺子里扫了一圈,木架子上搁着的多是麻布和棉布,只有极少的丝和绢。虽也有成衣,却也多是样式简单的粗布麻衣和棉衣。   想来这铺子就是专做他们这些平民生意的。   看着才十多岁的店小二笑眯眯地迎上来,一边领着几人往柜台走,一边问:“几位看些什么?棉布还是麻布?”   秦小芳答:“棉布,要颜色艳丽喜庆些的。”   “好嘞!”店小二高喊一声,到柜台时,掌柜的就已经挑出几匹布等着。   掌柜是位面容和善的大娘,见秦小芳年纪不大,又摸着布匹面带薄红,就大概猜到是为成亲做准备,忙热情地跟她介绍:“这石榴红、藕荷、缃色、若绿的都好看,你这样年纪的姑娘穿着正合适,出去也体面。”   秦小芳挑挑选选,最后裁了一丈石榴红、五尺藕荷、五尺若绿、七尺黑布。石榴红做衣裙,藕荷、若绿裁上衣,黑布做裤子和鞋面正正好。   石榴红、藕荷、若绿色的棉布都是八文钱一尺,黑布便宜点儿,六文一尺,拢共两百零二文,掌柜的主动抹去了七文。   等秦小芳欢欢喜喜地付了钱,方竹才从竹篮里拿出用麻布裹着的帕子出来。   “掌柜这里可收绣好的帕子?”   掌柜收布匹的动作一顿,从柜台上拿起一方绣帕,“让我看看,学过?”   绣帕上的图样只是简单的花草,但针脚细腻,活灵活现,一看就是下了功夫的。   方竹如实回答:“娘亲以前是绣坊的女工,跟着学了点儿皮毛。”   掌柜满意地点头,“绣得不错,我这儿收倒是收的。不过你也瞧见了,我这铺子不大,出价也不会太高,你去别的大布庄兴许能多卖几个钱。”   方竹想了想,还是决定就卖给女掌柜。大布庄那边必定有很多技艺精湛的绣娘,她这点东西人家估计还看不上眼。   “劳烦掌柜的说个价。”   掌柜的把剩下的绣帕都拿起来看过,才开了价:“你这都是棉布的,图样也不复杂,我就收你八文钱一条怎么样?”   一尺白棉布五文钱,能做约摸两条帕子,再加上绣线的本钱,也是有得赚的。难怪秦小芳他们回回来这儿扯布,这掌柜的果真实在。   方竹快速在心里算好账,也没再还价,直接同意了掌柜的提议。   可惜做绣活精细又费时,方竹又只能趁着空闲才能做,她今儿一共就带来三条帕子。不过换得二十四枚铜板,方竹还是很高兴的。   掌柜的心情也不错,她觉得这几条帕子是能卖出去的。这铺子主要做平民生意不假,可那些个大院儿里的丫鬟、婆子也是常常来光顾的,她们就喜欢买些帕子、香包什么的。   她这么想着,又见方竹心灵手巧,便多说了几句:“你日后绣了新的,还可来找我。不光帕子,络子、荷包这些也是收的,若是图样复杂会加钱。”   这对方竹来说可是大好事,断然没有拒绝的道理,诚恳地跟掌柜道完谢。方竹又花二十九文买了五尺白棉布和两束彩色绣线。   掌柜这回没给她抹零头,但送了一把做衣服剩下的边角布料。这些拿回去裁成细条打络子,又或者拼一拼做荷包都是好的。   该买的都买了,家里还有活要做,从布庄出来,他们也没再闲逛,直接去城门口赶牛车回家。   背着东西刚爬上山,大黑就呜汪叫着跑来,毛绒绒的尾巴摇得欢快。   “大黑!”   方桃喊一声,大黑就又撒着欢儿冲向小院儿,任凭方桃怎么唤都不回来。   “什么嘛?”方桃瞪着眼有点儿不舒坦,她还以为大黑怎么着也要凑上前来蹭一蹭呢,好歹也喂了它这么多天。   方竹看得好笑,宽慰她:“慢慢来,再过段时间就亲近你了。”   秦小芳兄妹俩没进屋,跟方竹说几句话,就走岔路回家去了。   小院里摆着几个簸箕,里面是还没怎么蔫巴的茄子片和豆角,估计是她们走后,陈秀兰在家晒的。   大黑在郑青云门口蹦蹦跳跳,房门大开着,过了会儿陈秀兰才从里面出来。   “回来了?快过来!”陈秀兰帮方竹接下背篓随意往墙边一靠,就拽着她往屋里走。   “娘,东西倒了怎么办?”方竹被弄得一头雾水。   “哎呀,让小桃先理着,”陈秀兰眼眶通红,嘴角却咧得老高,“我跟你说,青云醒了!”   “啊?”方竹不可置信地扭头看着陈秀兰,又将视线移向床上一动不动的人。   “真的,我本来想给他晒晒被子的,然后就瞧见他的手指,”陈秀兰翘起小拇指,轻轻在空中点了两下,“嗳,这么动了动。”   “你知道么,这么多天,我还是头一回见青云有动静,他肯定是醒了!”   说话间,方竹已经被陈秀兰拉到床边。   床上的人依然紧闭双眼,嘴唇发白,方竹不由自主去看那只搭在床沿上的宽大手掌,也并没有发现陈秀兰所说的动静。   “青云,青云,你醒醒,小竹回来了!”陈秀兰俯身抓住那只手,语气轻柔而急切地呼唤。   然而和从前的每一天一样,那双眼并未睁开。   方竹想说会不会是您忧思过重,看花了眼,话到嘴边还是变成:“他躺了这么久,想必身子十分疲累,这会儿还在歇息。说不定等会儿再过来,他就醒了。”   陈秀兰一抹眼角,笑起来:“你说得对,他这多天都没吃过东西,净是些汤汤水水,肯定虚着,动一下就得费好大的力,是要好好休养。”   说完,她就小心翼翼地放下郑青云的手,拉着方竹蹑手蹑脚走出房门。   一直到门口,她才小声问方竹:“今儿去县里怎么样?”   蜡黄瘦削的脸上笑意未减。   方竹还是觉得陈秀兰看错了,瞧着她这副模样有些担心,又想着或许这样有个盼头也挺好,就是不知道往后郑青云还是没醒,她受不受得住。   方竹暗自叹气,也学着陈秀兰的样子压低了声音回:“带去的东西都卖完了,菌子价钱降了好几文,米价涨得厉害……”   果然,一听方竹说起米价,陈秀兰就压不住声,惊呼道:“怎么涨这么多?”   方竹便把店小二那套说辞讲给她听。   “难怪,可这也太贵了,看来今年这谷子是卖不成了。”   往年她们家都是把新收的谷子卖掉,再去买便宜的陈谷子回来舂米吃,还能赚一点钱。今年米价这么高,怕是没什么赚头,还是留着自己吃比较踏实。   方竹也赞同陈秀兰的打算,米价是涨了不错,但以她过去的经验,商户收购谷子的价也不会提太多。卖掉新谷子去买米吃,八成要贴钱。   方竹又拿出扯的棉布跟陈秀兰说:“绣的帕子卖了二十四文,我又新扯了五尺棉布,打算给香荷嫂子的娃娃做身小衣,剩下的还是拿来做帕子。”   “香荷有身子了?”陈秀兰笑得更欢。   “嗯,前几天刚发觉。”   “哎呦,好事好事儿,这小衣是得做。我那儿还有几尺压箱底的好布,再给娃娃做双虎头鞋、缝个虎头帽,你王婶这些年老帮顾着我们,送礼可马虎不得。”   方竹每从背篓里拿出一样东西就要跟陈秀兰说说价钱,等把东西都规整好,几人才坐在堂屋里开始算账。   陈秀兰从方竹手中接过钱袋子,将里面的铜板哗啦啦倒在桌上,开始数数。   “还剩五十四文。”陈秀兰把一堆铜板来回数了两遍才报数。   “买米面花去九十五文,盐四十,油三十五,布庄又用掉二十九,一共是……”方竹顿了下,“一百九十九文。”   她们都没正经学过算学,算起账来很慢,过了很久陈秀兰才开口:“那你们今天卖了有两百五十三文。”   “鸡蛋五十二,菌子一百七十三文,帕子二十四——不对不对,我们只卖了两百四十九!”方桃也在默默地算账,这一算就有些不对劲。   方竹:“会不会是你记错了?”   “不可能!”卖菌子时方竹一个人就能忙过来,方桃闲着没事就在记钱算账,她对自己的算学还是很有信心的。   这下方竹也懵了,努力回想到底哪里出了差错。   方桃却又一拍手掌叫起来:“啊,我知道了,我们去的时候还带了十五个铜板,坐车、租摊、吃烧饼,正好还剩四文!”   方竹一琢磨,脸上露出笑来:“没错,这样就对得上了!”   陈秀兰也松口气,她方才还疑心是不是方竹扯谎了,现下看来是没有的事儿。不过等会儿还是要去问问小芳兄妹俩,再确认下价钱。   陈秀兰拨出十个铜板给方竹,剩下的全部装进袋子里自己收着。   理清账,方竹和陈秀兰又忙起来,除草、捡干柴、烧饭,一天很快过去。   郑青云依然没醒。   晚上睡觉前,方竹陪着陈秀兰在床边坐了几刻钟,也没发现郑青云跟平日里有什么不同。最后好不容易把陈秀兰劝回房,方竹才打了地铺沉沉睡去。   第二日一早,方竹像往常一样去探郑青云的鼻息,刚伸出手指,就冷不丁对上一双乌黑锐利的眼。   郑青云,他真的醒了! 第15章   方竹还在愣神,就感觉手腕被人紧紧攥住,破锣般的嘶哑声音在耳边响起:“你,是,谁?”   接着便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声。   方竹看着郑青云警惕的眼神,这才反应过来,没怎么费力就挣开他宽大的手掌,急匆匆跑出门。   “娘!他醒了!”   院子里,陈秀兰正端着盆水准备洗脸。听见方竹的喊声,木盆砰地一声掉在地上,清水洒了一地,连鞋面、裤脚也湿了大半,陈秀兰却无心去看,转身就往屋里跑。大黑也嘤嘤叫着跟在她身后。   屋里的郑青云被方竹一嗓子喊得更懵,这是在自己家不错,不过怎么多出个陌生姑娘?   正疑惑着呢,郑青云就看见他娘哭嚎着奔向床边:“我的儿,你可算是醒了!”   “娘!”郑青云也不禁湿了眼眶,他昏迷之前的那一瞬间就在担心,自己怕是再也见不到娘亲。好在老天待他不薄,让他活下来了。   陈秀兰抱着儿子泪流不止,大黑摇着尾巴在床边蹭来蹭去。屋里气氛正好,方竹在门口看了看,没有进去。   后起床的方桃听到动静也跑过来,看着屋里的场景瞪圆了眼,“真醒了?”   “嗯,”方竹点点头,“你在家待着,没事儿就把鸡喂了,我去请郎中来看看。”   说完就去水缸掬捧凉水胡乱抹了把脸,然后快步下山找郎中去了。   此时晨光熹微,天上隐隐还能看见月亮的残影,路旁的杂草树叶上结着露珠,路上没什么人,但家家户户已经升起青烟。   就这么闷头一直往前走了很久,方竹才感觉混乱的心渐渐平静。   实在太突然了,她没想到郑青云会醒过来,以至于方才对视时大脑一片空白。   这会儿冷静下来,不免想起村里关于郑青云的言论———脾气暴躁、易怒好斗。也不知醒来就多个媳妇儿,会不会生气?陈秀兰还会不会跟之前一样待她们那么好?   若是他们敢苛待她和妹妹,那她拼了命也要带着方桃逃出苍黎村。   “媳妇儿?”从陈秀兰口中得知陌生姑娘身份的郑青云皱起眉,满眼不赞同,“我都昏迷了,娘怎么还给我娶亲呢,万一我醒不过来,那不是耽误人家?”   “呸呸呸,”陈秀兰瞪他一眼,“胡说什么呢,快也呸几声。”   郑青云无奈叹气,却也依着她的吩咐照做。   陈秀兰面色和缓些,慢悠悠解释:“你当娘亲不知道这样不妥吗?可我又有什么法子,你那时都昏过去十多日,找了好几个大夫都说听天由命。我只能求神婆指条路,谁知就碰巧遇上小竹,我当时就想这是缘分。”   “如今看来可不就是吗?小竹才进门半个月,你便醒了,可见是个带福气的嘞。你往后可要好好跟人过日子。”   郑青云还是有些不能接受,他从未想过娶妻一事儿,现下睁眼就多出个媳妇儿,怎么想都有些别扭,“可是我之前都没见过她。”   “那有什么,这夫妻间的感情不都是相处来的。你柱子哥和香荷嫂子成亲前不也没见过面,现在还不是和和美美的,连孩子都有了。小竹是个好姑娘,人长得好又勤快,多亏她帮忙,这家里大大小小的事儿我才顾得过来。”   郑青云脑海里闪过一双明亮的杏仁眼,不知怎么就有些耳热,但面上依然没什么表情。   陈秀兰摸不准他什么心思,抬起手就拿袖子揩眼角,语带哭腔:“你若不喜欢,那就休了她便是。只是她一个小姑娘,还带着妹妹,出去也不知有没有活路?还有你这么个名声,再说媳妇儿又要等到什么时候……”   陈秀兰似乎越说越伤心,到后面都有些泣不成声。   郑青云被她哭得心慌,赶紧哑着嗓子一字一顿道:“我不是,那个意思。都成亲了,那就好好过吧。”   “真的?”陈秀兰唰地抬起头,脸上哪有什么泪痕,“这样就对了嘛。”   郑青云:……算了,娘说得也没错,就依她的吧。   郑青云到底刚醒,精神不大好,跟陈秀兰说一会儿话就撑不住,阖上眼慢慢睡着。   陈秀兰也没再叨扰他,轻手轻脚出了门。   “你姐呢?”她转了一圈也没见着方竹,只好问在灶房烧火的方桃。   方桃拿着棍子在灶洞一通捣,气呼呼答:“找郎中去了。”   方才陈秀兰和郑青云说的话她都听见了,没想到他们居然想休了姐姐。方桃既为姐姐感到生气,又担心真的被赶出去了在外受欺负。   她年纪尚小,不懂得掩饰,有点儿什么都写在脸上。陈秀兰一看就猜到方桃大概是听到一些谈话,想岔了,忙笑着摸摸她的头:“我那都是唬你姐夫的,你姐姐那样好,我才舍不得放她走。”   方桃抬起头看她一眼,明显不太相信。   陈秀兰解释后,也不见她放松多少,索性放弃。日后做给她们看就好了,不过还是得劝青云改改性子才成,免得到时媳妇儿跑了都没处说。   想着郑青云刚醒,今日的早食陈秀兰熬了一大锅较为浓稠的白米粥,又打几个鸡蛋蒸了一盘鸡蛋羹。   等早食煮好,方竹也领着郎中回来。   郎中姓胡,就住在村里,诊脉什么的还是挺准,就是家里没什么好药。他年纪大了,头发花白,爬上山已是累得气喘吁吁,喝杯热水缓过劲儿来才进屋给郑青云看诊。   胡郎中手刚搭上郑青云腕间,他就醒过来了,那锐利的目光跟之前看向方竹时没什么两样。   难怪这人能打猎,这份警惕可不是谁都有的。站在床边的方竹有些无聊地想,并没发现郑青云的视线不知什么时候移到她的脸上。   胡郎中观他双眼富有神采,忍不住赞道:“你小子真是命大。”   郑青云干咳一声,偏头看向郎中:“没什么大碍了吧?”   胡郎中摸着白胡子微微颔首,“伤势恢复得不错,能醒过来就说明已无大碍。不过药还是不能停,短期内也切勿劳累,每天慢慢走一走,晒晒太阳就行。吃食上也要注意,你太久没进食,暂且不要吃太多,也别急着沾荤腥。”   胡郎中细致,絮絮叨叨说了许多,才收拾药箱准备离开。   方竹还不太习惯面对郑青云,抢着送胡郎中出门。   “怎么样,是不是好看?”陈秀兰见靠在床头的郑青云眼神黏在门口,半晌都没收回来,笑着打趣。   郑青云红着耳朵收回视线,继续板着脸一言不发。   “你呀,都成亲了还不学着嘴甜点儿,天天这样闷着可不讨姑娘家喜欢。”   郑青云没作声,也不知听没听进去。   陈秀兰再清楚不过自己儿子的性子,知道多说无益,透过房门看到方竹已经回到院子,也站起身出门。   锅里的粥还热着,一人分几勺喷香的鸡蛋羹,就着碟泡红椒,就是一餐。   方竹刚放下空碗,手上就又被塞了一碗温热的白粥,陈秀兰满眼笑意地望着她:“这儿放着我来收拾,你给青云送去。”   方竹端着碗走到厢房门口,明明近来都睡在里边,这会儿却要深吸一口气才跨过门槛。   屋里的人靠坐在床头,黑发凌乱,侧脸有些瘦削,缠着细麻布的上半身却不怎么瘦弱。 奇!书! 网!w!w!w !.!q!i !s! h !u !9!9!.!c!o!m   许是听到声响,那人慢慢转过脸,一双眼黑沉沉的,有点吓人。   二人视线相撞,一时都有些尴尬,不知做什么表情才好。   后来还是方竹先开口打破沉寂:“我给你送碗粥,快趁热喝了。”   方竹走到床前,将盛着白粥的粗瓷碗递与郑青云。   郑青云伸手去接,可他昏迷多日,身上疲软无力,刚端上碗,便手一颤。   “嗳,小心!”幸好方竹眼疾手快地扶住他的手,才没洒在床上。   “还是我喂你吧。”   “啊?哦,”郑青云放下端碗的右手,左手不由自主伸过去轻轻摩挲着手背,“多谢。”   屋里更安静了,一时间只有调羹碰在碗壁的清脆声响。   郑青云一口口喝着粥,时不时瞄上一眼那上下扑闪的纤长睫毛,心里的感觉有点奇妙。   一碗粥很快下肚,郑青云却依然觉得腹中空空。   “再来一碗。”   方竹已经拿着空碗站起来,闻言不急不缓道:“胡郎中说你不宜吃太多。”   男人又拧起眉,面色不愉。方竹心里咯噔一下,这人莫不是为这点儿小事就要生气打人吧?   “行吧,谢谢。”   沉闷的声音响起,方竹悄悄松口气。   低头见床上那人抿着唇,似乎闷闷不乐的样子,她脸上露出笑:“只是暂时的,再养些日子,就能随意吃喝了。”   等方竹转身往外走,郑青云抬手摸上耳垂。心想:她怎么突然笑得那么好看呢。   郑青云才醒,陈秀兰根本无心去地里做活。这天婆媳两人便在家里摘红椒,切块晒干辣椒。   郑青云也被她们扶到屋檐下坐着。   他看着方竹动作麻利地做活,一点儿也不躲懒,跟陈秀兰说话时始终带着笑,心里也渐渐认同娘亲的话。这确实是个勤快又好相与的姑娘,难怪娘亲喜欢。 第16章   天渐渐黑了,明月高悬,照亮一方小院,哪怕不拿灯,外面也能看得清楚。   天热也有天热的好处,石缸里的水晒上一整日,就变得温热,洗脸擦身正合适,便用不着费柴火烧水。   方竹在灶房旁的茅草屋里擦完身子出来,顺手把脏衣裳搓洗干净挂在麻绳上,重新从石缸里打了一盆水,踩着月光端进屋。   屋里郑青云坐在床沿,正低头看着手里的弓,油灯映得他的脸微微泛黄。听到开门声,他连忙放下弓,站起身准备过来帮忙。但他低头太久,又起得急,还未站直眼前就出现重影,身形一晃,又坐回床上。   方竹看得心惊,脚下步子迈得更大,高声道:“你坐着别动。”   郑青云一手撑在床上,一手揉着额头,满脸郁闷之色,是他高估自己现在的身体状况了。   “抱歉,给你添麻烦了。”   方竹摇摇头,将木盆放在床边的凳子上,抬头看着郑青云,“你自己能洗吗?”   先前郑青云躺在床上不省人事,方竹还能安慰自己把人当个木偶,帮他擦洗换药。如今人醒了,再让她做这些事儿就有些难为情了。   郑青云也想到陈秀兰说这些日子都是方竹在照顾他,一时垂着眼不敢看人,语气又急又臊:“我自己来!你,你歇着。”   “那你洗好了叫我。”   这正合方竹的意,她说完转身就往外走,眉眼中带着淡淡的愉悦。就今天一天的相处来看,郑青云并不像村民口中那样蛮横无理,会道谢能听劝,还是挺好说话的。   心中松快的方竹刚走到门口,就从侧边闪出一道人影,吓得她后退半步。   “小竹,今天怎么还没睡呢?”   方竹看着陈秀兰笑眯眯的模样,突然就有点儿心虚,“快了快了,等他洗漱完就睡。”   “嗯,晚上还是要早点休息才好。青云身子没好利落,洗漱什么的还得你多费心。”   “嗯嗯,我是要帮他来着,这不是先过来把门关上。”   “那你快去,等会儿水凉了可不好。”陈秀兰说着,伸手就去掩门。   方竹看着紧闭的木门,只觉得哭笑不得。今天但凡郑青云有点什么事儿,陈秀兰是一定要安排她去做的,明显就是要让她和郑青云多亲近亲近。   这会儿出去,估计陈秀兰还在外边候着。方竹吐出一口浊气,只得调转方向回屋。   一回头就见郑青云也一脸无奈地看着这边,二人对视一眼,刚牵起唇角,又匆匆别开视线。   “你洗吧,我在这边坐会儿。”方竹低下头,在矮方桌旁背对着郑青云坐下。   “嗯。”   夜晚总是很安静的,除了时不时冒出的蛐蛐儿叫声,方竹的耳边就只有哗哗的水声,断断续续的。她明明记得木盆并不大,水也不算多,可那声响却异常清晰。   方竹索性闭上眼睛,去想别的事儿。   她并不知道,身后的郑青云也是浑身不自在。以前在院子里光着膀子冲凉也不觉得有什么,如今在屋里只是拿帕子擦擦倒是感到不好意思。   郑青云也没磨蹭,草草擦了下身子,又泡了会儿脚,就开口喊方竹。只是这称呼让他犹豫了片刻,在心里把方姑娘、方竹、小竹什么的的都默念一遍,最终还是决定跟娘亲喊一样的。   “小竹,我洗好了。”   方竹听着那声低沉沙哑的“小竹”,愣了一瞬,才起身去端水。等她倒完水回来,便瞧见月光下,陈秀兰那房门悄悄开了条缝。   终于回到屋,郑青云还靠坐在床头。方竹困意上来,只看了一眼,就如往常一样,去木箱里取了破棉布出来铺在地上。   正准备躺下,就听郑青云开口:“睡床上。”   方竹抬头看去,男人低垂着头,看不太清眼里的情绪,“不用,我在地上睡就行。”   “那我喊娘亲开门,你去跟她睡。”郑青云的声音似乎绷得更紧了。   方竹微微睁大了眼,没想到郑青云会这样“威胁”她。   陈秀兰待她和方桃很好,方竹不想让陈秀兰生气。她看着郑青云执拗的眼神,终于还是败下阵来,老老实实抱起被子爬上床。   “你睡里边儿吧。”郑青云赶紧让开身。   方竹不想跟他说话,贴着里墙侧身躺下。   郑青云抿着唇,看着那瘦弱的背影有些无措,想来想去,最后拉过自己身上盖着的被子往地上拽。   方竹躺了一会儿也不见人灭灯,身后还传来一阵窸窸窣窣,回头瞪着郑青云没好气道:“你干嘛?还睡不睡了?”   “我打地铺。”   方竹:“……你是不是嫌你身上的伤好得太快?还是想让娘找我的麻烦?就这么睡。”   她坐起身,把破棉被折成条放在两人中间,又重新侧身躺下。   “哦,”郑青云一手拉着被子,面上露出个有些傻气的笑,“你放心,我不会做什么的。”   方竹没答话。   郑青云也不再多说,灭了油灯,慢慢躺在床上。   屋里黑沉沉的,方竹蜷着身子,听见自己的心如擂鼓般怦怦直跳。   身旁的人躺下后再没了动静,方竹却没敢松懈。直到房里响起轻微的鼾声,她才阖上眼陷入梦乡。   郑青云醒来的消息第二日就传遍了整个苍黎村。   山腰小院突然热闹起来,每天都有人过来看望郑青云。有些是真心实意为他感到高兴,还有少数纯粹是觉得好奇。   但方竹她们都认真招待,只除了郑大河、郑大江两家的人。陈秀兰连门都没让他们进,一来就使着大黑撵人。   这些人自然是有气的,但后来郑青云吼了一嗓子,他们就忙不迭下山了,甚至也没提起把带的礼留下。   如此过了三四天,山上才渐渐恢复往日的宁静。   郑青云恢复得挺快,已经不用人扶,杵着棍就能在院子里溜达几圈,精气神也好了许多。   连带着陈秀兰脸上的笑意也一日比一日深。   陈秀兰又去县里卖了一回鸡蛋,这次听从方竹的建议,还带上几节竹筒装着的酱豆子。   一回来,陈秀兰就兴冲冲地告知大家结果:“能成,她们都说我这酱豆子香,拿来夹馒头肯定好吃,带去的卖完了,还有好几个人跟我打听呢。”   以前郑青云打猎赚得多,家里不怎么缺钱,她也就没往这上面想,没想到这东西还真有人买。   虽然只是少数,但一小筒就能卖个六七文,怎么也不至于亏本。况且酱豆子做好了,封在坛子里,能保存一两年,无论是自家吃还是慢慢卖都行,总归不会浪费。   既然能行,方竹她们也不再迟疑,趁着天气好,就开始煮酱豆。   方竹没做过酱豆子,都是陈秀兰怎么说就怎么做。   按着陈秀兰的方法,做酱豆子之前,得先去山上寻些黄荆条、丝茅草和山姜子枝回来。   好在陈秀兰年年都煮酱豆,知道这些东西哪里长得多,找起来也不费功夫。   太阳照得野草都耷拉着脑袋,知了藏在绿叶下不敢露面,滋滋叫得人心烦。   这样热的天,郑青云家的灶洞里却燃着熊熊大火,青烟缕缕飘上天,在烈阳的照射下微微晃动。   泡胀的豆子倒进大锅里,煮得咕嘟咕嘟冒泡。   屋檐下的走廊上,方竹和陈秀兰一人拿着个木槌,不停上下挥舞,将石槽里的干辣椒捣成碎末。辣味充斥在鼻尖,呛得人直打喷嚏。   方桃则搬个小板凳,坐在一旁理着从山上弄回来的各种枝叶。野外的东西上难免沾着些蛛网、鸟屎一类的脏东西,得仔细挑拣,之后再用清水洗净,晾干水汽后备用。   郑青云杵着木棍走来走去,停在陈秀兰身旁,“我来,娘去歇歇。”   “啊切!”陈秀兰拿手背捂着鼻子,偏过头赶人,“你一边儿去,身子还没好利索呢,做什么事儿。”   他又踱到方桃旁边,还没坐下,就被小姑娘抬头瞪了一眼。郑青云也想不通为什么,这个小姨子似乎对他成见颇深。   他不想自讨没趣,最后还是坐回自己的椅子上,弯下腰有一下没一下地逗着大黑。   曾经能跟野狼搏斗的人,家里的顶梁柱,如今只能靠着拐棍行走,什么也做不成,心里应该不大好受吧?   方竹瞟一眼门前低着头默不作声的高大身影,想了想还是开口道:“屋里柴火旁的竹筐里有大蒜,你拿出来剥些吧,到时候要用的。”   “哎,好!”郑青云抬起头极快地应了一声,杵着木棍慢悠悠晃进灶房里。   方竹看一眼屁颠屁颠跟在他后面的大黑,又连忙提醒:“记得洗手,别沾些狗毛进去了!”   “嗯。”   目睹全程的陈秀兰忍不住笑出了声。   方竹有些奇怪:“娘笑什么?”   “没什么,娘就是高兴。”   方竹只当她是看着郑青云好转心情愉悦。   一阵笃笃笃声中,豆子已经煮得饱胀,手指轻轻一捏就烂,这就该停火了。   陈秀兰拿筛子将煮熟的豆子都沥起来。方竹则将捆好的黄荆条、丝茅草、山姜子枝铺在簸箕底部,放在灶房角落的矮桌上。   豆子沥了会儿水,就被陈秀兰趁热倒进簸箕里。上边再同样铺上一层枝叶,然后蒙上干净的麻布,盖个锅盖,接下来就只需静静等候。 第17章   煮完酱豆子,时日尚早。   涮干净铁锅,就着灶里的余火将早上留的饼子热一热,简单垫过肚子,陈秀兰和方竹就扛着锄头下地了。   前些日子撒下的豆子经过一场雨,已经发芽,但杂草比它们长得更快,不早早薅掉,豆子很难长好。   看着方竹她们准备出门,方桃也赶紧提着水桶、拿上竹筒跟在后头。先前郑青云没醒,方竹和陈秀兰去干活儿,总要留下她看家,一待就是一天,如今可算是不用了。   一到地里,麻雀、斑鸠就争先恐后地振翅飞上树梢。   庄稼地就是这样,将将撒下种子就鸟雀扎堆,赶都赶不开,插上稻草人也不顶用,只能勤往地里跑,多吓吓它们。   陈秀兰使劲儿拍着双手,边跑边高声咒骂。方竹也捡过田边放着的破竹杆,在地上用力敲打,造出一连串噼里啪啦的脆响。   就这么闹了一会儿,停在树上的鸟雀才叽叽喳喳着飞得更远。   没了碍眼的东西,方竹和陈秀兰放心地开始薅草。   方桃则跟在后面捡地龙、捉蚂蚱,装进竹筒里用野草塞上口面,就能带回去喂鸡。   不过到底还是孩子,只在地里待了不到两刻钟,就跟方竹说要去沟里摸螃蟹。   又有几天没下雨,沟里的水流得没那么急,坑洼的积水也不算深,方竹就没拦着她,只叮嘱道:“就在这旁边,不准跑远了。”   方桃应了一声,把竹筒立在树荫下,就提着木桶欢天喜地地跑走了。   一到沟边,便迫不及待地甩掉草鞋,卷起裤腿蹚进水里。   清澈的山泉水没过一截小腿,带着淡淡的凉意。水底的石子被磨去棱角,并不硌脚,踩在上面很是舒服。   有小鱼围过来在方桃腿边游来游去,她一抬脚就飞速散开。   方桃没管这些灵活的小鱼,直接去翻前面的大石块。石块一搬开,细沙混着泥土便往上翻涌,水变得浑浊。   但她还是眼尖地看到一只大螃蟹,横着爬到另一堆石头旁。螃蟹足足有她的手掌心大,后背是泥一样的灰色,钳子却带着橘红。   或许是感到威胁,螃蟹挥着钳子一张一合,看起来凶得很。   方桃并没有被它吓到,反倒兴奋得双眼放光。从小在乡下长大的孩子,捉个螃蟹并不是什么难事儿。   不过也不能傻傻地直接伸手去抓,一只手在前面吸引螃蟹的注意,一只手绕到它后背,又快又准地捏住两条耀武扬威的大前腿才不容易被夹到。   方桃只试了一次就成功捉住第一只螃蟹。   螃蟹的钳子十分有力,哪怕被捏在手中,也不住挣扎。方桃给木桶里舀了些水,直接把螃蟹扔了进去。   后来运气就没那么好了,遇到的螃蟹个头都挺小。好在数量可观,在木桶里挨挨挤挤的,也够吃一顿了。   除了螃蟹,有时也会摸到螺蛳,方桃也没丢掉,这些弄回去砸烂了喂鸡吃也是好的。   在沟里玩水、摸螃蟹,就是待上一天也不觉得烦,方竹她们在地里除了多久的草,方桃就在沟里玩儿了多久。   等方竹和陈秀兰收工,几人又捞了些小鱼,才动身往回走。   回到家,屋顶上已经升起缕缕白烟,郑青云正在灶房里生火煮饭,米香混着苞谷香气缓缓飘出门,在小院儿上空久久不散。   方桃一回家就抱着竹筒跑去后院喂鸡,竹筒塞了小半天,地龙和蚂蚱都不怎么精神,但鸡可不管那么多。咯咯叫着凑上来,脖子一伸,淡黄的尖喙就将虫子啄进嘴里。   前院儿,方竹他们坐在空地上清理着逮回来的小鱼和螃蟹。   夕阳将天边染成橘色,归巢的鸟儿扑扇着翅膀掠过他们的头顶,大黑卧在郑青云脚边扬起下巴盯着木盆里的鱼蟹。   沟里的水清亮,养出来的螃蟹也干净,肚子下钳子上都没什么黑泥,但他们还是拿竹刷子仔仔细细刷了一遍。   山沟里的螃蟹都不算大,自然也没多少肉,蒸着煮着吃麻烦,油炸最合适。   方桃今儿摸的螃蟹多,陈秀兰分了一半出来,让她给王金花家送去了。   剩下的都被方竹分成小块,拌上盐、辣椒面,最后糊上薄薄的一层面粉,下油锅炸至金黄酥脆。   反正都要烧油,这回弄的小鱼干脆也油炸了。   炸小鱼就要讲究些,需得先用盐、姜片、木姜子腌一会儿去腥。然后均匀裹上一层用鸡蛋和面粉和的面糊,小火慢炸一次后,大火复炸一次。   这样炸出来的小鱼外面是软和的面糊,内里却香香脆脆的,是跟煎小鱼全然不同的滋味。   炸完螃蟹和小鱼,方竹又打了一盆丝瓜汤。   屋里已经有些暗,但外边儿还亮着,于是晚食就是在院子里吃的。   山间的傍晚总是带着风,不疾不徐,轻柔又凉爽。   蚊子昂昂叫着飞来飞去,不知什么时候就叮上露在外面的肌肤,等感到疼了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啪的一巴掌拍下去,手上就晕出点点血迹。   尤其是方桃,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她年纪小,皮嫩,蚊子格外喜爱她。一顿饭还没吃完,额头上已经多出几个红疙瘩。   方桃抓着额头,哭丧着脸说:“蚊子都不咬你们吗?怎么净咬我!”   方竹笑:“谁让你只顾着啃螃蟹,都不知道赶一下的。”   郑青云这几日已经在慢慢增加饭量,但有陈秀兰和方竹盯着,还是不敢吃得太多,早早地放下碗。又用筷子挑了一小块炸螃蟹,扔给旁边眼巴巴看着的大黑。   听到姐妹俩的话,在一旁插嘴:“明天去胡郎中家拿些治蚊虫叮咬的药膏,和驱蚊的香,他弄这些还是有一手的。”   方桃轻哼一声,眼神却诚实地飘向陈秀兰。   陈秀兰点点头:“成,我明儿就去找胡郎中买上一些。”   其实她心里觉得被蚊子咬咬没多大关系,但儿子都开口了,她也就不说那些不讨喜的话。   而且青云能顾着点方桃,方竹也会对他多些好感,对小两口磨合也有好处。   陈秀兰作为过来人,怎会看不清方竹和郑青云间的那点小别扭,不过是看破不说破罢了。这日子总归是要他们自己过的,她做大人的掺合太多就没意思了。 第18章   天气热,酱豆子用不着捂太长时间就能发酵好。   第二日吃过晚食,陈秀兰就把蒙在簸箕上的麻布揭开。   簸箕里还隐隐散发着热气,山姜子和黄荆条的叶子都被蒸得变成黑灰色,从茎干脱落,掉进豆子里,将自身的独特香气也融入其中。   拨开最上面的枝叶,下方的豆子上全都覆着一层银白的细丝,将它们紧紧黏在一起。   陈秀兰拿筷子夹一小坨,只见筷子下方的银丝越拉越长,粘连不断,她的眼里露出满意之色———   “成了,这豆子发的好,可以拿出来拌盐了。”   于是方竹和陈秀兰开始小心地将枝条从簸箕里抽出,混进豆子中的叶子也都仔仔细细地择出来扔掉。   方桃也站在矮桌前帮忙。   至于郑青云,则搬把椅子,坐在一旁剁拌豆子用的东西。也没什么名贵的香料,无非就是姜、蒜、山姜子、花椒。   姜和蒜自家种的就有,山姜子可以去林子里寻,只有花椒是买来的。这东西能入药,胡郎中家就种了一棵花椒树,陈秀兰在他那儿买了二两,拢共十文钱。   花椒味儿冲,拌十来斤的豆子,二两还有余的。   郑青云动作快,等方竹她们把叶子挑干净,他的配料也剁得差不多。陈秀兰接了他的手,又剁上一会儿,就将细末子一股脑全倒进簸箕里。   拌豆子的事儿,方竹等人就没插手,全是陈秀兰自己弄的。她做的多,手上有数,知道该放多少盐、多少辣椒面合适。   陈秀兰看着站在旁边的几人,也没藏私,一边往里撒盐一边说:“这做酱豆子啊,其实最紧要的还是要捂得好。豆子一定要趁热倒进簸箕里蒙上,像这样的天儿捂个两三日就行,天冷就要多些时日,能牵丝那就算发得好。”   “拌豆子其实没什么难的,不过就是盐放足点儿,能存得久些。你们没做过,可以一边放盐一边尝着。”   陈秀兰说着话,手下的动作也没慢。在不停的搅拌下,豆子均匀地裹上一层辣椒面,渐渐变了色。细丝也消失不见,豆子不再黏成团,变得颗颗分明。   姜蒜末的香气混合着豆子发酵后的特殊风味,直往鼻尖钻。   “这样就好了,我吃着味道正好,你再尝尝。”陈秀兰拿筷子夹一粒豆子送到方竹嘴边。   入口的酱豆咸香四溢,带着微微的辣味。方竹点点头:“好吃,娘做的必然没问题。”   陈秀兰笑得见牙不见眼,“这酱豆子装进坛子里再放段时间,有太阳搬去外面晒晒更有滋味。不过这样吃着也不错,明儿就带去县里卖也是行的。”   方竹:“那就再放几日吧,等多攒些鸡蛋一道带去县里,也好卖些。”   “你说得是,院儿里的豇豆也还多,天天吃都腻了,也摘些带去,能卖几个钱是几个。”   这事儿就这么说定,几人又趁着天还能看清,赶紧把酱豆子装进坛子里。   一斗黄豆煮成的酱豆,最后装了足足两坛,全都盖上盖,好好儿摆在灶房角落。   又过去六七日,方竹才带着一坛酱豆子、五十来个鸡蛋、几把豆角和一捆野苋菜进城。   这回同她一起的,只有郑青云一个人。   休养近半月,每日汤药不断,吃得好睡得好,郑青云凹陷的两颊渐渐充盈,腿脚也有力许多,看起来已与常人无异。   山路狭窄,两人一前一后朝着山下走去。   方竹提着一篮子鸡蛋走在前面,时不时回头看一眼背着背篓走在后头的郑青云,语带关切:“要不还是我来背吧,你身子刚好。”   “不用。”   郑青云听着方竹的话有些郁闷,前些日子娘亲简直把他当成陶泥捏的,这也不让做那也不让干。他天天看着方竹和陈秀兰下地做活,憋闷得很。   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方竹是看出来了,这人有些好面子,若让他轻轻松松的肯定不乐意。   方竹见他面无异色,步伐稳健,不像是勉强的样子,就没跟他争。背篓里的东西加起来不到二十斤,算不上重,去村口就几步路,他愿意背就随他去吧。   郑青云盯着前面的背影,心里却有些打鼓,她不会觉得自己很没用吧?   这么想着,他就又开口了:“我力气很大的,几百斤的野猪我一个人就能扛回家。”   方竹没怀疑他的话,配合地表示赞扬:“嗯,我知道的,你很厉害!”   郑青云本来只是想借此告诉方竹这点重量对他而言不算什么,没想到还得一句夸奖。竟让他有些不好意思,闹了个大红脸。   接下来两人都没再说话,沉默着走到山下,路上的人越来越多。   “小竹又去县里啊?”一两鬓斑白的老妇人看到方竹就笑得满脸褶子。   “姜奶奶早,”方竹停下脚步,也笑盈盈地看着老妇人,“爷爷身子好些了没?”   “难为你记挂,他这几天已经能吃下小半碗饭。”   姜奶奶说完,似乎终于注意到旁边站着的郑青云,又抬头看着他问:“青云也大好了?”   郑青云对老人家没什么印象,被她这样关切地询问还有些不适应,怔愣一瞬才语气生硬地答:“谢姜奶奶关心,已经好全了。”   姜奶奶不再看他,又跟方竹拉了几句家常,就弓着腰慢吞吞走上旁边的小岔道。   后来他们还遇上了其他人,有老有少,几乎每个人都能跟方竹说上几句。有些人也会顺带着跟郑青云打声招呼,没有嫌恶,没有惧怕。   “你看着我做什么?我脸上有东西吗?”方竹觉得奇怪,从方才起郑青云就总是盯着她看,让她怪不自在的。   郑青云收回视线,低垂着眸,闷声道:“他们以前都很讨厌或者说怕我,走在村子里,没有几个人会主动跟我说话。”   方竹没料到是这个原因,思及王金花讲的那些事儿,一时想不出什么宽慰他的话。   郑青云也不在意,看着方竹问出自己藏了好几天的疑问:“你不怕吗?”   “怕肯定是怕的,毕竟听说你脾性暴烈,很喜欢打人。”   郑青云一下绷紧身体,急急忙忙大声辩解:“那那都是他们瞎说的!我不喜欢打架,是他们自己找打!”   方竹看他急得脖子都红了,不禁笑出声,“我觉得我和小桃都是好人,你应该不会打我们吧?”   郑青云被她笑得心里发慌,只一个劲儿摇头,“不可能!我怎么会打你们!”   “嗯,所以我就不怕了。”   方竹说完,回过头继续往前走。梧桐树下已经聚了好些人,他们得抓点儿紧才行。   胸腔里震动得厉害,郑青云缓缓抬手覆上心口,站在原地没立马跟上方竹。   “喂!你还傻站着做什么?快过来啊!等会儿挤不上牛车了!”   “哎!来了!”郑青云朗声应着,脚下生风,大步追上方竹。   虽说汉子们多是走去县里,但郑青云刚扔掉木拐不久,也没逞能,和方竹一起坐上牛车。   县城还是那么热闹,人来人往,都是些眼生的,谁也分不清好坏。   郑青云便又板起面孔,有人瞧过来,就直直看回去。他长得高,一双眼本就长得凶,那样冷冷盯着,只叫打怵,不得不仓皇避开视线。   没了那些不怀好意的打量,方竹走起路来都自然许多。   街上到处都是食物香气,郑青云觉得肚子有些饿,低头看向走在身侧的方竹,“先吃些东西再去摆摊儿?”   “也好。”   方竹这样说着,瞧着道路两旁的各色吃食却有些拿不定主意。   这时正好路过一家面馆,里里外外都坐着人,看起来生意不错。   郑青云见她在面馆前站着,猜她应是想吃的,就说:“好久没吃面条了,这家我以前常来。味道好,量也足,不如就在这儿吃?”   方竹挺喜欢吃面条的,犹豫了会儿,点头应好。   面馆外头支着棚子,正好还有张空桌,两人过去坐下,将背篓竹篮小心放在脚边。   一个八九岁模样的男孩跑过来,张嘴就喊:“哥哥姐姐好,想吃点儿什么?素面,鸡丝面还是肉丝面?”   郑青云:“两碗鸡丝面!”   男娃还没来得及应,又被方竹叫住:“嗳,先别急,这些都是什么价?”   “素面六文,加鸡丝的八文,肉丝十文。”   “那我要碗素面就好。”   男孩看看方竹,又看看郑青云,不知该听谁的好。   “只贵两文钱,你头回来,自是拣他这儿最好吃的尝一尝。”郑青云跟方竹说罢,冲着男孩一扬下巴,“我付钱,那定是听我的,面记得烫软些”   “好嘞,那您二位先坐着。”小男孩欢欢喜喜地应一声,一溜烟儿跑向正忙活着的夫妇。   “爹娘!两碗鸡丝面,要软些!”   他一边跑还一边喊,生怕方竹改口。   店里客人有些多,夫妇两人一个擀面,一个煮面,忙得团团转。   方竹他们来得晚,等的时间就长了些。   其他桌的人都埋头吃得冒汗,女主人才端着两只大碗稳稳当当走向他们。   满满两大碗泛着油花的鸡丝面摆上桌,女主人满脸歉意:“不好意思啊,让你们久等了,两位慢慢吃。”   方竹回个笑,等她走后,取过竹筒里的筷子,将面拌了拌。   这鸡肉也不知怎么做的,切得极细,吸足油汁和酱料。面条也是粗细均匀,十分爽滑。   难怪这么多人来吃,味道的确好,连面汤都浓郁鲜香。方竹吃得满足,眉眼中都透着愉悦。   郑青云见她这样也觉得欢喜。   吃完面,数好十六个铜板放在桌子上,跟老板招呼一声,两人就带上东西朝着西市摆摊儿的地方去。   路上郑青云又买了个馒头啃着。他现在已经不克制饮食,连面带汤下肚,也还觉得没吃饱。 第19章   等面条耽搁了些时间,两人到西市菜场时,外围的摊子都已经租出去,他们最后只分得个角落的位置。   方竹有点儿后悔,早知就不贪嘴了,“下回还是要早些来才行。”   郑青云把背篓里的东西一一取出,不甚在意道:“没事儿,这个时候买菜的正多,总有人会绕过来看看。”   方竹瞧着来来往往的人群,心中也有了底气,大不了就多喊两声。   这样一想,便浑身都是干劲儿。她蹲下身,掀开坛子盖儿,拿出事先准备好的干净竹筒往里塞酱豆子。   还不忘提醒郑青云:“你嗓门儿大,你来吆喝。”   她刚舀起一勺酱豆子,就听旁边的人清清嗓子喊着:“豆角,鸡蛋,酱豆子!”   那声音确实是挺大的,都盖过了四周摊贩的叫卖声。但翻来覆去就是这一句,每个字都是一个调,听着干巴巴的。   再抬头一看,这人高高大大杵在那儿,也没个笑模样,瞧着不像是卖菜,倒像要去干仗。   方竹赶紧伸手去拽他衣角,“你这样不对,得笑一笑才行。”   “笑一笑?”郑青云试着扯了扯嘴角,但这硬挤出来的笑容着实比哭还难看。   方竹摇头,“你在家也不是这样啊,那笑得不是挺好看的。”   “那不一样,这些人我都不认识,看着他们我就笑不出,”郑青云挠着头蹲下来,接过方竹手中的活儿,“还是你来喊吧,我怕把人都吓跑了。”   方竹忍俊不禁,“你以前卖猎物是怎么弄的?也这样喊?”   “那些不用拿过来摆摊儿,很多有钱人家好这一口,有些酒楼饭馆也收,直接去敲他们后门问问就成。”   “难怪,”方竹露出了然的神色,“那你就帮着装豆子吧,记得压实一点儿。”   “嗯。”郑青云闷闷地应一声,便老老实实低下头干活。   方竹不由好笑,谁晓得他人口中暴戾的郑青云居然这样的性子。   “酱豆子,新做的酱豆子嘞,又咸又香!”   “豆角,鲜嫩的豆角,四文钱一斤便宜卖了!”   换了个年轻姑娘吆喝,总算有人走上跟前来。只是总要偷偷瞟一眼旁边的郑青云,见他安安静静地蹲在地上忙活,这才敢放心地凑近了看草席上摆着的各种东西。   方竹见大娘拨弄着那捆野苋菜,忙笑吟吟地说:“这苋菜是今儿赶早扯回来的,新鲜着呢,您瞧瞧,一点儿没蔫巴。”   “是挺新鲜的,瞧着也嫩生,凉拌着吃正好。”大娘掐了一片叶子,“怎么卖的?”   “四文钱一斤。”   大娘收回手,“便宜点儿,三文我就称几斤。”   方竹见她眼神还黏在苋菜上,知她是想要的,再看旁边的几个摊子上都没这东西,就没松口,“大娘,这已经很便宜了,我们天儿还没亮就下地去扯,才弄了这么些,三文真卖不起。”   大娘是从前边转过来的,知道这价确实不高。而且外围都是别人挑剩下的,卖相不大好,她看不上眼。这草席上倒是鲜嫩,她是很满意的,但习惯使然,她还是想讲讲价。   方竹见她犹豫,作出一副肉疼的模样,“这样,大娘若真想要,这一捆您给十二文就成。”   东西来之前都称过,方竹心中有数,苋菜也就三斤出头。但这东西不太重秤,三斤多看着还是有蛮大一捆的,大娘有些心动。   她家人多,两个老人天热胃口不好,就喜欢吃些凉拌野菜。几个小孩儿也爱拿苋菜汁拌饭吃,红红的觉得好玩,吃饭都更香。这一捆买回去也不多,一天就能吃完。   “那你先称称有几斤。”她常年买菜,看一眼就能估个大概,清楚自己是能占点儿便宜的,语气都和缓了些。   “好嘞,这一捆至少也有三斤,肯定不会让您吃亏。”方竹拿出秤杆子,把用草茎捆好的苋菜挂在铁钩上,提着上面的麻绳开始过秤。   大娘伸长了脖子,看着秤杆渐渐平稳。   “您瞧,三斤五两。”方竹捏紧麻绳,把秤杆子往前递递,让她看得更清楚。   “行,你放我篮子里吧。”大娘掏出钱袋子,往外数铜板。   方竹一边往她竹篮里塞苋菜,一边继续问:“还有刚做的酱豆子,大娘要不要看看?”   大娘把铜板往方竹手里一放,连连摆手:“算了算了,这玩意儿我吃不来。”   萝卜青菜各有所爱,每个人口味不同,方竹也没硬拉着大娘说酱豆的好,道一声慢走,就乐呵呵地把铜板收进钱袋子。   做成一笔生意,方竹心里高兴,吆喝的更卖力。   她也不喊别的了,就一个劲儿夸自家的酱豆子。   喊得多了,还真有人过来问。   第一个来问的是位瞧着三十左右的妇人,她一靠过来,先耸动了下鼻尖,才开口:“你这酱豆子怎么个卖法?”   “六文钱一竹筒。”   妇人嗓音尖利:“这么贵?”   但人却是站在原地没迈步子。   方竹笑笑:“这做酱豆光盐就要不少,放了辣椒面、花椒、姜、蒜,样样都花钱,六文真不贵了。嫂子您看看,我们装的多实在,压了又压,这一筒够吃很久了。”   妇人看着郑青云拿勺子在竹筒里按了按,有些意动。一小勺酱豆就能拌一碗饭了,这竹筒还挺粗,应当能吃好几天。   但她还有犹豫,“你这味道怎么样啊?我在别的摊子上也买过,总觉得差点儿意思。”   方竹早有准备,她喊一声“青云”。   郑青云就立马从一节竹筒里抽出块竹片和一根竹签子。方竹用竹片铲了几颗酱豆子递到妇人面前,示意她自己尝尝。   妇人拿竹签子插了一颗豆子放进嘴里,细细咀嚼过后,高兴道:“就是这个味儿,我要一筒。”   郑青云麻溜地挑了一筒事先装好的酱豆子递给她,又是六个铜板到手。   太阳渐渐高升,摊贩们也陆陆续续离去。   方竹他们带来的鸡蛋和豇豆早就卖完,坛里的酱豆子却还有小半,不过已经很久没有人来问。   街上买菜的人也少了许多。   郑青云解下腰间装水的竹筒,拔开塞子后递给方竹,“还等吗?”   方竹接过竹筒喝下一大口凉水,又看看日头,回:“今天就算了吧,这东西本就不是人人都爱吃,能卖这些已经不错了。”   “行,那就下次再来卖。”   虽说酱豆子没卖完,但收获也不小,两人收拾好东西,欢欢喜喜地离开了菜场。   接着两人又去了趟上回的布庄,卖出一条帕子、一只荷包、五条络子。这回的帕子图案精细些,比上次贵出两文,荷包也是十文一只,络子三文一条,共得三十五文。   方竹把铜板全都装进钱袋子里,交给郑青云保管。他长得高,看着又凶,估计没几个人敢向他伸手,这样能放心些。   “还要买些什么不?”布庄里郑青云捏着钱袋子问方竹。   方竹刚想说不用,余光瞥见门外挑着担子走过的货郎,临到嘴边的话又变成:“我想看看给小桃买个绢花。” 奇 书 网 w w w . q i s h u 9 9 . c o m   方桃的头发长长了些,小女孩正是知道爱美的时候。前几日还跟方竹说村里的小萍扎着辫子带了朵花,可漂亮。虽然没说自己也想要,但眼里的艳羡是藏不住的。   于是两人又去外面看绢花,布庄外多的是卖绢花、首饰的摊贩和货郎,方竹对比几处。   最后挑了一朵粉色芍药样式的,因是给小孩子带的,看着比较小巧可爱。摊主张口喊十文,方竹给磨到八文。   “小桃肯定高兴。”方竹摸着绢花,眉开眼笑。   “嗯。”郑青云心不在焉地应一声,眼睛不由自主瞟向方竹乌黑的发顶。   他夜里见过方竹披着头发的模样,又长又黑,若是绾个发髻,插支簪子肯定好看。   不过她是逃难而来,身无分文,和他成亲也没聘礼,必然也没什么首饰。这些时日都是拿布巾随意把头发包起来了事儿。   唔,等自己赚了钱就给她买只簪子,其他的也都补上。   郑青云越想越觉得不错,嘴角都微微上扬。   方竹一回头见他这样还有些纳闷儿,之前叫他笑硬是笑不出来,怎么这会儿偷着傻乐?   “你笑什么呢?”   “啊?没什么,赚了钱高兴!”   堂屋里,一家人围在桌前等着数钱。方桃坐在姐姐旁边,头上戴着粉色的绢花,手指时不时在上面摸一摸,乐得眼睛弯成月牙。   郑青云把铜板倒在桌上,发出当啷的清脆响声。他将散开的铜板都拢在一堆,边数边将捡出来的铜板放到另一边。   其他人的眼珠也都跟着他的手来回转动,同时在心里默默数着。   郑青云拿着最后一枚铜板放进钱堆里,“一共是两百一十九文,除去带的三十文,花用的——”   方竹在一旁帮着他算:“吃面十六,馒头一文,牛车和摆摊六文,买绢花八文,刚好用去三十一文。”   郑青云点头:“所以卖东西得的钱就是两百二十,绣品占三十五,其他就应该是一百八十五个铜板。”   陈秀兰呵呵笑,也不觉得酱豆子没卖完可惜了,这一百多里面,大头可就是卖酱豆子得来的。   “好好好,看来这酱豆子生意能做。”   一斗豆子才四十文左右,一斤酱豆子约摸装四筒,算起来就是两百多,刨除盐两到三斤,还有姜蒜花椒什么的本钱,也还有一百多到两百。   多个赚钱的营生,不止陈秀兰,其他人也欢喜。   郑青云把数好的铜板全部交给陈秀兰,以往家里的银钱都是她管着的。   陈秀兰却又拨出一大半推给郑青云,“你现在都成亲了,这钱我就不帮你管着,留一些家用,剩下的你自己存着。”   郑青云也没客气,双手把铜板重新装进钱袋子,然后放到方竹面前:“我花钱大手大脚的,还是你拿着比较好。”   陈秀兰瞧着自家儿子那模样,掩嘴偷笑,在心中暗道傻小子。   方竹看陈秀兰没说话,最终还是收下钱袋子,轻声道:“那你用钱就管我要。”   “好!” 第20章   日子一晃就到了七月底。   水田里的谷子已经全部转黄,沉甸甸的谷穗低垂着头,已是收获的时候。   这谷子熟了,就得抓紧收回家,若是耽搁几天再割,一多半都得撒在地里,老鼠鸟雀什么的也要祸害不少。   然而乡下大多节俭,再心急也少有人会花钱请工,多是亲朋邻里之间搭伙,先紧着一家的忙完,再收另一家的。如此比自家几口人累死累活要松快些。   郑青云家就一亩水田,收起来要不了多久。他们年年都是先帮着秦大柱家收完,再弄自家的,今年也不例外。   秦家拢共有三亩六分的水田,若真算起来,其实郑青云他们是吃亏的。但两家关系好,从不计较这些。   早早起了床,把鸡都喂好,只留下大黑看家,几人就拿着镰刀往秦大柱家去。   秦家院门大开着,远远就能看见升腾的白烟。   秦德福和秦大柱父子俩正在院子里收拾要带去地里的东西。   郑青云还在门口就喊人:“秦叔,柱子哥。”   方竹也跟在他后边儿叫人。   秦德福停下手中的活儿,黝黑的面庞上堆起笑,“你们来了,快进屋坐,柱子去倒水。”   “哎!”秦大柱应了声,拉开欲走上前帮忙的郑青云,领着他们往堂屋走,“这儿没啥事儿,去屋里坐,喝杯水准备吃饭。”   几人刚迈开步子,王金花擦着手从灶房出来,一如既往的大嗓门:“这真是,年年给你们找麻烦。”   陈秀兰扬起眉毛,看向王金花,“又不是白白给你帮忙,不吃饱吃好,我们可就赖着不走了。”   王金花哈哈大笑:“那你尽管放心,肯定不得让你们饿肚子,包子馒头管够!”   “有你这句话,我今儿可就敞开着吃了。”   一杯水还未喝完,热腾腾的白面包子就端被上桌。   王金花夹起一个包子就往方桃碗里放,“快趁热吃,都别客气啊!”   包子是纯面粉做的,没掺其他东西,又白又软,馅儿也放得足,一口下去就能尝到味儿。王金花她们还费心调了两种馅儿,茄子丁和肉末豆角的。再配上一盆青菜豆腐汤,个个都吃的肚皮滚圆。   吃饱喝足,除开许香荷,其他人全都去了地里。   太阳才将将从天边露出一点橘黄,路边的野草上还挂着晶莹的露珠,但梯田里已经有不少人,忙得热火朝天。   早上凉快,正是好做活的时候,方竹一行人也没磨蹭,找个树荫把背篓靠下,就拿着镰刀扎进田里。   稻田里的水早早地就放了,泥土被晒得干硬,也不用担心陷下去。   几个大人排成一排,动作麻利地开始割谷子。左手反握住稻秆,右手拿着镰刀轻轻一带,金黄的稻子便快速跟稻茬分了身。等手里捏不下,就往旁边的稻茬上放着。   用不了多久,他们就割出一大块空地。   三个汉子再没帮着割谷子,连忙把放在路上打谷斗抬过来,稳稳当当放在空地上。   然后抱来稻穗,一人占着打谷斗一边,手握成束的稻穗,一次次扬起胳膊,不停地在谷斗边缘摔打。   伴随着“砰砰”的闷响,金黄的谷粒也簌簌落入斗中。   割谷打谷都不是轻省活儿,一个要一直弯着腰,一个得连续挥动双臂。   尤其等太阳升起后,热浪扑面而来,蒸得人浑身冒汗。被稻草划拉过的皮肤,经汗液一浸便又疼又痒。   即便如此,也没人喊累。就连方桃也戴着草帽,挎着竹篮跟在方竹她们后面捡遗落的稻穗。   忙得连水都没喝几口,一直到晌午许香荷来送饭,他们才坐在树荫下,短暂地歇息了会儿。   吹着热风,吃着苞谷饭、小鱼干、青椒鸡蛋和绿豆汤,再说些趣事儿,身上渐渐又有了劲儿。   他们也没久坐,这人越歇越懒,过了那股子劲儿就不想做活,不如早些弄完回家去休整。   他们手脚都算快,其实紧着时间,三亩六分地一天也是能收完的。   但因着郑家还有一亩田,总免不了再来一趟,且已经打完的几百斤谷子还得背回家,他们也就没撑着把地里全收干净。   太阳快落山,就收工回家。   估摸着六百多斤的谷子,方竹、陈秀兰和秦小芳一人带上小半袋,其余的三个汉子分一分,一趟就能送回去。   至于打谷斗这样的大家伙,明天还要接着用,犯不着费力背来背去的,在林子里找个隐蔽地方藏着就成。   加上郑家的,总共也只剩不到两亩地,第二天收工得更早。   刚脱下来的谷粒还带着水汽,不能直接入仓,得趁着太阳好,多晒晒,然后把秕谷、碎叶子、石子之类的也一并筛出来。   村中心是有块晒场的,不过秋收时节晒谷的人多,不一定能抢到位置。加上家里离得远,不好照看,郑青云他们就没往晒场送。   家里有用竹篾编的晒席,能铺大半个院子,晒一百五六十斤谷子也足够了。   就是麻雀烦人了些。   好在有大黑在,它卧在屋檐下的阴凉处,警惕地盯着晒席处,眼瞅有麻雀飞下来,就一通吠叫,吓得鸟儿惊叫着四散奔逃,久久不敢再犯。   对庄稼人来说,没什么比收获更开心了。哪怕累了两天,看着院子里的谷子,大家也满心欢喜。   陈秀兰拿着竹耙把谷子扒拉得更均匀,脸上的笑是怎么都收不住:“可算是又忙完了一桩大事儿,今年收成比我想得好,比去年还多出二三十斤。”   郑青云道:“今年米价高,不知要到什么时候,谷子就先不卖了吧。”   “我也是那么想的嘞,交完税,剩下的就都留着。”   郑青云:“就是不知今年的税又是什么样?”   “不管多少,总是要交的,想再多也无用,”陈秀兰扔下竹耙,走进屋里,“辛苦两天,你明儿去屠户那儿买几斤鲜肉回来,汆回丸子吃吃。”   终于松懈下来,只觉得疲累至极,这日一家人早早就洗漱完上床睡觉。浑身酸痛无力,一沾被子就陷入梦乡。   白日里天气好,谷子又还未干,他们就没收,依然放在院子里晾着。   谁知睡到半夜,竟响起轰隆隆的雷声。   方竹起先还以为自己在做梦,越来越觉得不对劲儿,猛一睁眼就看见白光从窗缝闪过,树叶子也呼啦啦直响。   方竹赶紧披上衣服,推醒一旁睡得正香的郑青云:“怕是要下雨,快去收谷子!”   郑青云的瞌睡一下就醒了,穿上鞋,抓起枕边的衣裳一边往身上套,一边大步往外走。   推开门,陈秀兰也托着盏油灯出来,风一吹,那火苗便一颤一颤的,被她拿手掩住才没灭。   陈秀兰急道:“赶紧的,把谷子都收进屋。这天也真是,早不下晚不下,偏偏挑这个时候。”   迅速找来撮箕和麻袋,几人就着点儿微弱的亮光,抓紧收谷子。   然而再快也还是没快过老天,还剩最后一两撮箕时,豆大的雨珠倾洒而下,浇了几人一个透心凉。   收好的谷子最后被摊在了堂屋里。   “还好,还好,湿得不多。”陈秀兰拍拍胸口,吐出一口浊气,“你们赶紧回屋擦擦,这夜里的雨凉着,当心风寒。”   话落,方竹就打了个喷嚏。   陈秀兰神色更加紧张:“别在这儿站着了,快进屋去换身衣裳。”   方竹也知道这事儿马虎不得,衣服湿哒哒地贴在身上,很不舒服,风一吹更是凉飕飕的。   方竹赶紧进了屋,找出一身干净的衣裳。手都搭上胸前的盘扣,才惊觉自己忽略了些什么。   她抬头瞪向佯装看天看地的郑青云,有些羞恼:“你转过身去,不许偷看!”   郑青云有些不大乐意,但又怕惹人生气,闷闷地应了声“哦”,慢吞吞转过身。   方竹见他完全背过身子,才赶紧解开衣裳,拿干帕子草草擦了下,就套上干净衣服。还要时不时瞄一眼门口立着的男人。   好在男人还比较老实,真就一动不动地站着,没伺机乱看。   方竹哪里知道郑青云这会儿脑子里全是她一头长发湿漉漉的,单薄的中衣紧紧贴在身上的模样。   “我换好了。”   郑青云回过头,就见方竹坐在床边慢慢擦着头发。她偏着头,青丝如瀑,油灯映照下的眉眼漂亮又柔和。   郑青云不知怎么就有些移不开眼。   一阵冷风从窗缝里钻进来,坐在床边的人皱起眉不悦地看过来,吓得他仓惶避开视线。   “怎么窗户没关紧?”   呼,原来不是发现自己偷看。   “我去关!”郑青云三步并作两步跑去将窗子关上。   方竹看着如此积极的人总觉得有些奇怪,她看着男人身上皱皱巴巴的衣裳,发出疑问:“你怎么还没换衣裳?穿着不难受吗?”   她方才擦着头发也没注意,还以为郑青云已经去换衣裳了,搞半天就在那儿站着发呆吗?   “我这就去换!”   郑青云换衣裳更快,重新套条裤子就完事儿。   光着膀子左看看右看看,他最后还是一屁股坐在方竹旁边,见方竹还在擦头发,语带期待:“我帮你?”   方竹想都没想就拒绝了:“不用!”   说着还离郑青云坐得更远些了。明明才淋过冷雨,这人身上却是热气烘烘的,坐近了好像脸都有些发热。   郑青云有些失望,下一瞬又打起精神,趁着方竹不注意,偷偷摸摸往她那边移了一点。 第21章   吹了冷风,又淋过一场雨,方竹到底还是染上了风寒。   回床躺下没多久,她就觉得头一阵儿一阵儿的疼,身上冷得直发颤,哪怕拿被子把自己裹成蝉蛹似的也没什么用。   方竹在床上翻来覆去,时不时闷咳两声,这响动在寂静的深夜格外明显。   郑青云虽没跟她挤同一床被子,但就躺在旁边,迷迷糊糊被吵醒,也觉出不对。   “小竹,你怎么还不睡?是不是不舒服?”   窗外的雨依然在下,雨滴落在屋顶的声音清晰可闻。   伸手不见五指的房里,郑青云并未听到任何回应,只有从喉咙里挤出的咳嗽声。   郑青云再躺不住,腾地从床上坐起,摸索着将手探向身旁。   触手的肌肤显然热得不正常。   郑青云心道不好,赶紧点燃床头凳子上的油灯。   屋里有了光亮,郑青云也看清身旁人此时的模样———她将自己卷进被子里,蜷成一团,脸上泛着红,眉头紧簇,看起来很不好受。   郑青云见她这样,只觉得自己的心也跟着揪成一团。   他把自己身上的被子也挪过去,顾不得去找干净衣裳,抓过架子上搭的那件皱巴巴的短衫往身上一套,就趿着草鞋急匆匆往灶房钻。   两只灶洞里的火燃得正旺,火光映得郑青云的脸都泛着橘红,细密的汗珠从额角沁出。   郑青云却仍觉火不够大,烧得太慢,拿着蒲扇不停地扇着。   咕嘟咕嘟……   锅里姜汤总算翻腾起来,冒着小泡。郑青云把扇子往地上一扔,便拿起早就准备好的碗舀姜汤。   一手托着油灯,一手端着姜汤,郑青云健步如飞,重新回到屋里。 [奇^书 ^网][q i].[s h u] [9 9].[c o m ]   床上的人多加了床被子,也依然缩成一团,只露出一张脸在外边儿。   “小竹,小竹?”   郑青云又叫了几声。   “嗯?”方竹终于慢慢睁开眼,只是神色十分迷茫,声音也绵软无力。   “你发热了,”郑青云不自觉放低声音,“起来喝碗姜汤再睡。”   方竹听清了郑青云的话,但脑袋昏昏沉沉的,反应都比平时迟钝许多。她半眯着眼沉默了一会儿,才撑着床板准备坐起身。   身上也酸软无力,起个身都费劲儿得很。郑青云看不过眼,坐在床边,一把将她捞进自己怀里,让她靠在自己肩上。   方竹已经没有多余的精力去思考有什么不对,她只觉得头疼的厉害,竟也没推拒。甚至因为身侧的臂膀过于温暖,还朝里蹭了蹭。   郑青云见她乖顺,心下也松快不少。拿起汤碗,小心翼翼地喂方竹喝姜汤。   “唔……”   姜汤辛辣,方竹只喝了一口就抿紧唇不愿张口。   郑青云哄她:“还有一些,喝完发发汗就不难受了。”   也不知方竹是不是听懂了,接下来十分配合,皱着眉硬是把一碗热乎乎的姜汤全喝光了。   郑青云把碗送去灶房,又兑了盆温水过来,给方竹擦汗。   姜汤暖身,一碗下肚,方竹好似是没有方才那么难受,但嘴里还是嘟囔着冷。   郑青云干脆钻进被窝里,搂着她一起睡。   浑身发冷的方竹不想放过这热源,迷糊间伸出手回抱住郑青云,连腿都贴了上去。   二人相拥而眠。   方竹第二天醒来时,天已经大亮。   旁边空空荡荡的,郑青云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起床。   方竹摸着身上的被子,一些模糊的记忆涌上心头,让她不自觉红了脸。   磨蹭着打理好,走出房门,其他人正在院子里晒谷子。   虽然昨晚下过一场雨,但这会儿地上已经半干,太阳也爬上山坡。   郑青云上身只穿着件短褂,露在外面的双臂结实有力,在阳光照耀下犹如蜜色。   “你起了?还有没有哪儿不舒服?”郑青云一侧头就瞥见屋檐下站着的方竹,黑亮的眼中满是关切。   方竹对上他的视线,耳垂染上薄红,轻声答:“好多了。”   陈秀兰在一旁插话:“待会儿再喝碗热姜汤,祛祛寒。”   方竹注意到她说话也带着鼻音,忙问:“你是不是也着凉了?”   陈秀兰笑笑:“别说了,除开这小子,都有点儿。不过我和小桃没发热,只是鼻子不大通气儿。”   方竹看向蹲在地上择石子的方桃。   方桃嘿嘿一笑,瓮声瓮气道:“姐放心,我没事儿。”   方竹走上前摸摸她的额头确认没发热,才放心地去洗漱。   郑青云也不挑碎叶子了,跟着方竹帮她打水,又问她头疼不疼,饿不饿。   方竹不知他也有话这么多的时候,被他缠得没法,只好差使他去晒被子。   见郑青云不肯挪步子,不知怎地就添了句:“晒一晒好收起来。”   郑青云一愣,很快反应过来,双目灼灼盯着方竹。然后在她恼火之前,小跑着回房去抱被子。   陈秀兰没听清两人的对话,满心疑惑:“这小子,什么事儿这么高兴?”   方竹没答话,低下头洗脸,嘴角却微微翘起。   早食吃的是韭菜馅饼和汆丸子汤。   猪肉是郑青云起床后跑去同村的朱屠户家买回来的。   汆丸子用的需是纯瘦肉,不带一点儿肥。瘦肉切成小丁,然后剁成肉泥,再撒一把番薯粉,打两个鸡蛋,加入盐、姜蒜末拌匀。   锅里的水已经烧得滚开。   方竹和陈秀兰洗干净手,站在灶台边,一手拿着木勺子,一手从木盆里抓起肉馅儿。   虎口稍用力,一颗丸子便被挤出,拿勺子拨进滚烫的热水中,很快就漂浮起来,渐渐透出点儿白。   等盆里的肉馅儿弄完,锅里已飘着满满一层大小差不多的肉丸子,再撒一把切碎的青菜叶,给汤调个味儿,汆丸子汤就能出锅了。   丸子鲜嫩可口,还有些弹牙,却一点不油腻,配上干巴巴的馅儿饼正合适。   有菜有汤,有肉又有面,一抬眼还能看见院儿里铺了一地的金黄稻谷,心里满足,吃起饭来也格外有滋有味儿。   只是这点儿喜悦没持续太久。   吃完早食,还在刷碗呢,村长的二儿子就上门来。   陈秀兰猜到他是来通知交税的事儿,热情地迎人进屋。   “不坐了,我过会儿还要去别家,”严本春站在院门口没迈步,摆手拒绝,“我来就是知会你们一声,秋税已经开征,别忘了去乡里交税。你们家都是下等地,一亩八升粮,人口税照旧。”   陈秀兰倒抽一口气:“去年不是只交四升,今年怎么这么多?”   严本春苦笑,伸出一根手指指着天,“这我也说不清,都是上头说了算。你们还是早些备着吧,那一亩多的荒地暂且不用交。”   “多谢,劳你跑一趟。”陈秀兰也知道严本春只是个传话的,没跟他多埋怨,道声谢送他出了门儿。   严本春走在去秦德福家的路上还感概,这谣言确不可信。都说郑青云脾气不好,陈秀兰也是个泼妇,事实上却是家讲理的。   他今儿在村里跑了很多家,不知被几个人指着鼻子痛骂,各种污言秽语不堪入耳。   其实陈秀兰他们倒也没那么平心静气,足足比去年多交一倍的粮,任谁也没法轻易接受。   只是再气愤,这税也不能不交。不然可是要被拉去打板子的。   “唉,等地里收完就去把税交了吧,早交早了事儿,”陈秀兰叹口气,“今年村里怕是有的热闹。”   他们家日子还算好过,手里还有些存银,不至于挤不出来这点儿东西,但一个村总有那么一两个穷得揭不开锅的,年年收税那几日都要闹上一闹,更何况今年突然涨这么多。   郑青云不在意别人家的事儿,他只知道自己得抓紧赚钱养家了,不然该买不起米吃了。   “交完税,我去县里看看能不能找个活儿做。”   其实他心里想着去山上打猎的,毕竟若是运气好,猎着头野猪什么的,就能换几两银子。   可惜他上回跟陈秀兰提了嘴,得一通好骂,短时间内是不敢再说这事儿,只能往后再说。   陈秀兰看看郑青云,没反驳,光靠家里那几亩薄田,可养不起这几口人,还是得做些别的才行。 第22章   秋天是收获的季节,也是一年中最忙的时候。   收完谷子歇不了几天,就又得掰苞米,收花生、荞麦、大豆……前前后后忙活十来天,才终于把地里的庄稼都弄回家。   天天风吹日晒的,个个都黑瘦不少。   好在今年收成还不错,谷子收了一百五十多斤,苞米四五百斤,花生、荞麦也比去年产得多。   就是可惜还要拨出一些交税,但这也是没法子的事儿。   反正早晚都是要交的,拖着也没意思。家里的粮食晒干准备装仓时,陈秀兰就让郑青云把交税的那部分称出来了。   大乾朝的税主要是地税和人口税。   所谓地税,就是对田地征收的税钱,分为夏秋两季,夏不过六月,秋从八月至十一月。   夏税以税钱为主,秋税则多交粮食,其中水田必须交稻谷,旱地则大豆、荞麦、苞米之类都可。若实在交不出粮,按市价换成对应的银钱也行。   不过上中下等地在数量上有些微的区别。往年一亩下等地只需交四升粮,今年则要足足八升。   郑青云家有一亩水田,两亩旱地,都属下等。他最后便量了稻谷八升、苞米一斗,大豆六升。全部分开用麻袋装上,怕自个儿量得跟差役有出入,郑青云又给每个袋子里添上一些。   第二日一早,一家人便背上粮食,往乡里的集市走去。   永安县收税都是由县衙派差役到各乡,协助里正收检完毕之后,再统一运回县城。黑水乡集市够宽敞,离各个村也近,年年都是在这儿收税。   一路上都是同样背着麻袋的人,脸上都没多少喜色。一年辛苦到头,好不容易收点儿粮食,硬生生分出几十上百斤,任谁也高兴不起来,更别说今年税收还翻了倍。   也有少数推着板车的,鼓鼓囊囊的麻袋码得高高的,几个汉子在前边拉后面推,一步步走得缓慢而沉重。   像这样的一般是家里田地多,留够口粮后还有剩余,顺带拖去卖给官府。   “还是地多好啊。”陈秀兰看着人家的板车,眼里不无羡慕。   虽然地多交的税多,但收的粮食也多啊,至少不用再费钱买米面吃。   郑青云只瞥了一眼就收回视线,不大赞同道:“地多忙不过来,得多赚钱才行。”   哪知陈秀兰一听他这话就冒火:“你少想那些有的没的,敢跑去山里就仔细你的皮。”   “……我没有。”   郑青云觉得自己可委屈,他方才真没想打猎的事儿,不过是盘算着有空就去县里做工。   陈秀兰才不信,她儿子就喜欢打猎,前些日子还旁敲侧击地提过这事儿,决计还没死心呢。   陈秀兰也顾不上羡慕别家粮食多了,把郑青云好一通数落。   郑青云不敢反驳,只好像方竹求助,一偏头就见她眉眼间满是清清浅浅的笑意。   郑青云心里憋闷,趁着没人注意,飞快地在方竹脸上掐了一把,然后若无其事地收回手,抬头望天。   方竹捂着脸,颇有些心虚地环顾四周,见没人看过来,狠狠松口气。继而不悦地瞪向郑青云。   郑青云挑眉,小声为自己的行为辩解:“谁让你笑话我。”   方竹还没来得及开口,走在前面苦口婆心说了一大串的陈秀兰久没听见回应,扭头质问郑青云:“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吓得郑青云立马站直身体,垂下头做出一副认真聆听教诲的模样,“娘说得对!”   方竹眼中笑意更盛。   集市是一条长街,地上铺着青石砖,有些已经断裂,有些微微翘起。   方竹头一回来这边,忙着打量两旁的房屋和小摊,没注意脚下,踩到块碎砖,身子一歪,被郑青云抓着手腕扶住。   “小心。”   男人的手十分宽大,热烘烘的,带着粗糙的茧子,握在腕上让人心里发慌。   “怎么了?”   方竹红着脸挣开郑青云的手,冲陈秀兰摇摇头,“没什么,就崴了一下脚。”   “这集市建得有些年头,路不大好,走的时候看着点儿。”   “嗯。”   好在没走多远就到了收税的地方。   他们来得算早,但前边已经排着长长的队伍,吵吵嚷嚷的,好不热闹。   方竹瞧见有人又将粮食用板车原路推回去,嘴里骂骂咧咧的。   她听了一耳朵,大概就是抱怨粮食收购价和去年比并没涨几文,远远低于买粮的价格。   “幸好我们没费力把谷子背来,不然又得背回去。”陈秀兰也听见了,更觉自己有先见之明。   来交税的人多,又要过秤又要登记,偶尔还要扯皮,队伍行进得很慢。   太阳快升上头顶,才轮到郑青云他们。   几个差役比对着册子,将麻袋一一称过,退回多出的部分,递给郑青云一张加盖着县衙大印的契书,这便是他们今年交付地税的凭证了。   交完地税,郑青云又数出两百二十个铜板交给差役。大乾朝规定,年二十至六十的男丁每年需交税百文,十二岁以下和年逾六十的不必交税,其余人则按年六十文。   他们家如今除了方桃,其余人都得交税。   又完成一桩大事,揣着两张轻飘飘的契书,几人喜滋滋地去逛集市。   今日并非乡里的大集,但因着交税,顺路来摆摊的人也挺多。   不过乡里的集市不比县城,东西品类少,且大部分都是家中有的。   他们逛了一圈儿,把带来的二十来个鸡蛋卖完,又打了一斤酱油,花五文钱钱买了两颗大石榴,就说说笑笑地回家。   石榴外皮艳红,看着就诱人的很。走在路上,郑青云便拿出一颗放在手心,十指交叉,轻轻一用力,大石榴就微微裂开,露出里面晶莹剔透的籽来。   这石榴不光长得好看,籽儿也大,水分充足,带着清甜,正好解渴。   陈秀兰抓着把石榴籽,听着后边的两人嘀嘀咕咕,眼角绽出细纹:“收了粮,也该尝尝新,等回去就舂点儿米蒸饭吃。再宰只鸡,好好地补一补。”   方桃在一旁拍手叫好。   回到家,也没多耽搁,郑青云就舀出几升的谷子,在院儿里舂米。   舂米是个力气活,稻谷放进石臼里,需得用木槌使劲儿捣,一下接着一下,将谷壳硬生生砸碎。   其实若想省力,村里也有水碓,用不着人使劲儿。但年年这个时候,多的是舂米的人,可能等到半夜也轮不到。   郑青云他们回来时拐过去看了眼,已经排了好些人家,带的谷子还都不少。他们就干脆没做那个打算。   在家舂米虽然累,但吃点儿舂点儿,也就还好。   笃笃笃……   木槌击打在石臼上,发出沉闷的声响,金黄的谷壳渐渐裂开,露出白花花的大米。   郑青云力气大,也不要人替,自个儿没用多长时间就把几升谷子舂完。   陈秀兰把石臼里的东西都转进竹筛子,一边上下颠簸,一边呼呼吹着,谷糠就和大米分离开来。   筛出来的谷糠也不必丢,留着喂鸡或是做枕芯都是好的。   新米用水淘净,放进大铁锅煮开,就可以舀出来。   饱胀的大米落入竹筛,白色的米汤则顺着缝隙流进下方的木盆里。锅里又重新添上清水,堪堪没过木甑底部。   陈秀兰把煮软的大米倒进甑子,拿筷子铺开,盖上盖就没再管。   木盆里的米汤还冒着热气,有淡淡的清香,抓一撮糖碎撒进去,再搅和几圈,便又多出几分甜味儿。   饭还没做好,一家人先灌下几碗米汤,解了解馋。   米香开始溢出木甑,飘满整个灶房。泥炉上的瓦罐也咕嘟咕嘟开着,方竹掀开盖儿,把泡发的干竹笋压进锅底,继续小火熬着。   一盆白米饭、一罐竹笋鸡汤、再加一碟酱豆炒鸡蛋,就是今日的晚食了。   鸡肉炖的时间不长,不够软烂,但家里人牙口都好,这样吃着反倒更加劲道,越嚼越香。   笋干没有春日里新鲜的那般脆嫩,多了些嚼劲儿,且吸足浓郁的鸡汤,色泽金黄,口感清爽不油腻。   再配上一碗软糯香甜的白米饭,已是这些日子难得的美味。   方竹和方桃碗里的菜就没少过,刚吃进嘴里,便有两双筷子一前一后夹进新的。   陈秀兰笑眯眯地看着方竹:“这段时间又瘦了,多吃点儿,早些补起来,脸上还是得有肉才好看。”   方竹啃着肉,心里分外安定。   也不是人人都能像他们家这样其乐融融的。   第二天一早,王金花就来跟陈秀兰八卦,说是张翠莲又跟李红英吵架了。这回比较不巧,争执中张翠莲摔了一跤,把脚伤着了,暂时躺在床上起不来。   说来说去还是因为交税的事儿,郑大河他们家倒是不愁这个。但张翠莲娘家还有个弟弟,好吃懒做,地没种好,拿不出税钱,就找上张翠莲。   张翠莲一不挣钱二不管家,就把主意打到儿媳妇头上,可惜李红英也不是那冤大头,拿钱贴补家里她认,去帮别人可不干。   直接就把事儿捅到郑大河面前,郑大河也不喜张翠莲总帮衬娘家人,骂了她一通。   张翠莲气不过,只能拿李红英出气,跟人埋怨儿子娶回个搅家精,还是只不下蛋的母鸡。   李红英跟郑光宗成亲近三年,肚子一直没动静,最受不了别人拿这事儿说道,跟张翠莲大吵一架。   吵着吵着,不知怎么就动起手来,张翠莲自个儿没注意,在门槛上绊了下,就摔在地上。然后便着急忙慌请了胡郎中上门。   “该,谁让她嘴贱,今儿只是伤着脚,早晚还有大灾。”陈秀兰有些畅快,她不愿跟那两家掰扯,却乐得见他们倒霉。 第23章   张翠莲的脚扭到筋了,肿得跟紫面馒头似的,别说走路,动一动便是钻心的疼。因此她只能躺在床上养伤。   李红英天天一早起来就去饭馆做活,晚上才回,自然没空照料她。郑大河不发火打她都是好的,更别想让他端茶倒水的。   这看顾张翠莲的活儿就落到郑光宗头上。   “光宗,光宗!给我倒杯水来!”张翠莲躺在床上,把床板拍得啪啪响,也没人应声,“这小子,又死哪儿去了?”   张翠莲正嘀咕着,木门“砰”的一声从外面被推开,吓得她一抖,又牵扯到脚上的伤,顿时龇牙咧嘴。   郑光宗阴沉着脸从外面走进来,看着她这副痛苦的模样,并没有半分关切,劈头盖脸就是质问:“娘你能不能别天天和红英吵架,你不嫌丢人,我还要面子呢。”   他不过就是去外头捡捆柴,就不知听了多少人的嘲笑。有人说是张翠莲没事儿找事儿,也有人笑话他没用,管不住媳妇儿,总之没什么好话,听着就让人心烦。   被儿子如此嫌弃,张翠莲有一瞬的心虚,但很快又梗着脖子大声嚷嚷:“那是我要跟她吵吗?你瞅瞅哪家的媳妇儿像她那样的,不敬婆婆,对自个儿男人也是呼来喝去的。”   郑光宗脸色又黑了几分。   李红英是个泼辣性子,对他确实没什么温柔小意的时候,有时还会因为些小事儿训斥他。他一个大男人,心里多少是有些不舒服的。   张翠莲注意到他的神色变化,吊起一双三角眼说得更起劲儿:“当初就不该听你爹的娶她回来,不过就是些和泥浆的,也没几个钱,还真把自己当大户人家了。把家里搅得不安生也就罢了,这都几年了,肚皮都没动静。人柱子家的比她晚进门一年多,都已经揣了个。”   “你怎地又说这个,人大夫都说了她身子没问题……”   “没问题咋一直怀不上?谁知道那大夫是不是庸医。我看她就是个不下蛋的,还不如早早休了——”   “够了,”郑光宗皱着眉厉声打断张翠莲的话,“娘你能不能消停点儿?被人听到传进李家耳朵,又有得闹。”   “我这不是就跟你说。”张翠莲呐呐道,要是郑大河在家她都不敢说这些。   “往后别再说这种话了。”   “哎,不说不说!我就是替你着急,跟你差不多时候成亲的都抱娃娃了。”   “我跟红英还年轻,既然身子没问题,慢慢来……”总会怀上的。   郑光宗声音越来越低,到最后几不可闻。他微敛着眸,看不太清眼中的情绪,只唇线绷得很紧。   张翠莲撇撇嘴,没多说什么,摸着肚子道:“我口干的厉害,你去给我倒杯水。昨儿红英不是带了罐蜜回来,往里搁点儿。”   郑光宗心里想着事儿,没拒绝张翠莲的要求,去灶房给她冲杯蜜水。嗅着蜂蜜香甜的气息,没忍住给自己也弄了一大杯。   郑大河家一众人心里的弯弯绕绕方竹他们并不知晓,也毫不关心。走在外头听见别人跟他们说道那些人如何争吵,笑笑就过去了。   交完税,郑青云便跟秦大柱去县城里找活。   运气还算不错,有位富商在郊外买了片荒地,需要一些人开荒。   郑青云和秦大柱长得高大结实,一看就是干活儿的好手,不出意外被选上。   工钱一天六十五文,能做几天,算是挺不错的活计。   就是离苍黎村远些,需得天不亮就出发。   自从上回方竹叫郑青云把被子晒晒收起来后,两人就没再分着睡,夜夜挤在同一床被子下。   就是这人睡觉不老实,总是要把方竹搂到怀里才罢休。   因此早上郑青云起床,往外抽动胳膊时,方竹也跟着醒过来。   她揉着眼睛正要坐起身,被郑青云按住,“天还早呢,再睡会儿。”   方竹打个哈欠,声音带着点刚睡醒时的沙哑,“我给你煮点儿吃的。”   郑青云想到接下来一整天都见不着人,一时说不出拒绝的话。   方竹已经开始穿衣,郑青云也就不再纠结。看着身旁人睡眼惺忪的样子,心中还有些满足和欢喜。   “那你随便弄点儿就成。”   方竹生起火,给锅里添上水,把昨夜做好的荞面馒头放在竹架上热着。   又摘几个辣椒,洗干净后切成丁,打两鸡蛋混进去。   另一口灶上的小锅已经烧热,油倒下去就冒起青烟。方竹拿铲子将热油搅和几下,把蛋液转着圈淋进锅里。蛋液很快定了型,变成青黄相间的软乎蛋饼。   等边缘微微发焦,方竹挥着木铲,利落地将蛋饼翻个面。   郑青云喂完鸡回来,就挨着方竹站在灶前,有时方竹一抬胳膊就能碰到他。方竹让他离远点儿,他心虚地笑笑,下一瞬又贴上来。   陈秀兰走到灶房门口看见两人如此亲密,欣慰地悄悄退回房。   做完青椒煎蛋,方竹又烧开水,抓一把苞米糁打了碗热乎乎的糊糊。   郑青云吃饭,方竹就去给他收拾东西。   开荒是辛苦活,不吃饱身上没劲儿,主家不管饭,就得自己带点东西晌午垫垫肚子。   知道郑青云要出门,昨个儿他们特意蒸了一大笼荞面馒头。虽然主家不会给他们热饭,但这东西生个火堆烤烤就能吃。   郑青云饭量大,下工回来又晚,方竹给他塞了四个大馒头在布袋里。又把竹筒灌满水,擦汗的帕子也都装上。   郑青云急着赶路,三两下就吃完早食。   方竹把收拾好的布袋子交给郑青云挎上,送他去院门口。   “那我走了。”郑青云看着方竹,颇有些依依不舍。   方竹被他盯得脸热,推着他往外走,“柱子哥过来了,别让他等着。晚上不是就回来了?”   郑青云瞧着旁边小道上越来越近的火光,伸手在方竹头上揉一把,转身大步走远。   方竹摸着头发,站在院门口看那人越走越远,在郑青云回过头时,脸上不自觉露出笑容。   郑青云走后,方竹也没回床补觉。   把院里打扫干净,等陈秀兰和方桃起来,一起吃顿饭,便开始打理菜院子。   八月多,是时候种些冬日吃的萝卜、菘菜。   菜院子里的辣椒、茄子已不像前段时间结的那么快且多,他们只每样留下几棵,剩下的都拔掉。   菜地里的土十分松软,翻起来并不费劲儿。   一半撒上萝卜,一半撒上菘菜,最后洒些水,就算完成。等过些时日,菜种发芽,长到差不多筷子高,就能破苗,分开栽着。   方竹和陈秀兰翻地、撒种,方桃就在土里寻地龙。   大黑也跟着凑热闹,绕着方竹蹭来蹭去,时不时猛地往土里一扑,溅起一身泥。   方竹看着被吼了没多久,又摇着尾巴上前的大黑,不知怎么就想起那个人。   唔,或许是物似主人,这一人一狗有时还挺像的?   方竹被自己这想法逗笑了。   月上树梢,郑青云才回到家。   在外做工不比家里,想什么时候歇就什么时候歇。有人会在旁边看着,歇得多了,保不齐被人当成那偷奸耍滑的,兴许就丢了好不容易找来的活计。   郑青云干得十分卖力,刨了一天的地,又赶了远路,累得不行,一到屋就瘫坐在堂屋里。   方竹兑了盆温水,给他送来洗脸。又把留下的饭菜热过,也端进堂屋。   郑青云回来的路上啃了个冷馒头,马不停蹄走近一个时辰,早就耗得一干二净。   胡乱擦把脸,坐在桌前狼吞虎咽。   方竹一边给他布菜,一边提醒他:“慢点儿,吃太快对身体不好。”   郑青云露出一口大白牙,稍稍放慢动作。   月亮越升越高,一家人轮流着去洗漱。   方竹穿着中衣,坐在桌前继续未完的绣活儿。   郑青云光着膀子,带着一身水汽进屋,直接坐在方竹身旁。   “这么晚了还绣东西,眼睛会坏的。”   “就做这一会儿,准备睡了。”   “嗯,早点儿睡,晚上就别做这些了。”郑青云把她手里的东西拿过放进篓子里,牵着她往床边走。   方竹试着挣了挣,但男人握得紧,根本没有松动的迹象,她只好放弃。   油灯被吹灭,屋里陷入黑暗,只隐隐约约能看见窗外一点银白月光。   方竹落入一个温暖坚实的怀抱。   粗粝的大手在腰间游移,厚厚的茧子落在那处柔嫩的肌肤上,有些痒有些烫,激起阵阵颤栗。   “郑青云……”方竹声音不稳,透着些不安。   郑青云停下手中的动作,埋头在方竹颈间猛吸一口气,闷声道:“我就抱抱你,不做什么。”   这种情况近来时有发生,方竹其实并不怎么排斥,只是有些紧张。   她想着男人的体贴和自己心中那些微妙的感觉,犹豫片刻,回抱住郑青云,一张脸烫得不成样子:“太晚了,你明天还要早起。”   不是不愿,只是担心会耽误上工!郑青云会过其中的意,激动地收紧双臂,勒得方竹轻呼一声。   郑青云赶紧松开手,揉着方竹的腰傻乎乎问:“你同意跟我圆房了?”   方竹气得拧他,这种事儿让她一个女儿家怎么说?   郑青云也觉得这话问得不对,但他着实高兴,抱着方竹嘿嘿傻笑一会儿,又凑过去亲她。   如今夜里已经有些凉,两人蒙着被子闹了一通,竟热得冒汗。   郑青云到底记着做工的事儿,怕起不来,又担心把人惹恼,没敢弄得太过火。 第24章   郑青云出门做工,方竹她们在家也没闲着。   酱豆子陆陆续续又卖出一些,已经剩得不太多。再往前山上的树叶子变黄,便很难找到捂豆子用的新鲜黄荆条等东西,天太冷豆子也不易发酵,她们又抓紧煮出近两斗的酱豆子。   这回做的多,家里的坛子都不够用,只好去乡里的集市上买了几个。大大小小的圆肚坛子在灶房外的屋檐下排了一排。   马上又要种麦子,得先把地翻一翻,再把粪肥准备好。   这时候地里东一堆西一束的苞米、黄豆秸秆就派上用场。把这些晒干的秸秆拢到一起捆成单人环抱粗的大小,三四个码成一堆,上面再放两捆田边砍的湿树枝,最后盖上一层混着杂草的湿土,点火闷烧个几日,就能得到不错的肥。   白天翻地、烧肥,傍晚回到家也还有的忙。   苞米从地里收回来,还只来得及搓出交税的那几升粒子。其他的都是苞米棒子,黄灿灿的,在院儿里摊了一地。风吹日晒好几日,已经干得差不多。   吃过晚食,几人就搬着板凳坐在院里搓苞米。这会儿的苞米不用像刚收回来那会儿一颗颗地抠,左手拿苞米棒子,右手拿根苞米芯,一正一反地快速用力,苞米粒就簌簌落入簸箕中。   快是快,但搓的时间长了,手难免磨得难受。   就这样一直到夜幕降临,郑青云才踩着月光,从外头回来。   然后等他吃饭,再洗漱、睡觉,一天就在忙忙碌碌中度过。   富商家本就有不少长工,又从外雇了些人,只用了八天就把荒地开完。   最后这日收工还早,管事先生给他们结了工钱,一共五百二十文。   站在田埂上临时搭建的草棚子里把铜板数了好几遍,确认没错后,两人方才离开,奔着县城去。   赚了钱,总想着给家里人带点儿东西。   秦大柱打算去糕点铺子瞧瞧,郑青云托他帮买几块桂花糕,自己却拐去成衣铺子。   过了很久才提着个包袱从里面出来。   看见卖头花首饰的货郎,又买了只簪子。虽只是黑檀木的,但磨得十分光滑,摸不着一点儿毛刺。簪身微微弯折,尾端是几片交错着的细长叶子,外形看着跟竹叶有几分相似,郑青云一眼就相中了。   价钱也不算太贵,十五文,他给讲到十二。他付过钱后,拿帕子仔细包上,揣进怀里。   到得城门口,秦大柱已经提着两包糕点等着。   秦大柱把油纸包着的桂花糕递给郑青云,见他手里多出个包袱,不禁好奇问了句:“你去买什么了?”   郑青云把包袱往上提提,“就买件衣裳。”   秦大柱观他神色不大自然,了然一笑:“给弟妹买的吧?你小子,以前劝你娶媳妇儿还不耐烦,这会儿知道有媳妇儿的好了吧。”   郑青云没说话,但眼里的喜色是藏不住的。   秦大柱乐得捶他一拳。   回到家,郑青云取出一百文交给陈秀兰,剩下的都给了方竹。   方竹捏着手里的钱袋子,总觉得不对,四百多个铜板,也太轻了些。也不知郑青云买了些什么东西,花去不少。   她问郑青云,那人支支吾吾的,只说等晚上回屋就知道了。手里的包袱也跟宝贝似的,不让人看,回来就藏进屋。   天色渐渐黑沉,方竹终于忙完回到卧房,坐在桌前数起铜板。   “你这都买了些什么,怎得只剩一百一十五文了?”   方竹摸着最后一枚铜板,簇起秀眉看向旁边的郑青云。   郑青云摸摸鼻子,从怀里掏出帕子包着的木簪递给她,“也不知道你喜欢什么样的,随便挑了支。”   方竹迟疑地接过那细长的物件,掀开上头的布巾,下方竟是一支乌黑发亮的簪子。   “怎么给我买这个?在家又戴不着。”嘴上这么说,手却不自觉地拿起簪子在头上比量。   除了娘亲,这还是头一回有人给她送簪子,而且样式也别致。   郑青云见她眼里似闪着光,就知自己没买错,只笑着回道:“好看!”   方竹被他夸得有些不好意思,放下手中的木簪问他:“这簪子很贵吗?”   郑青云想都没想就答:“在货郎手里买的,没几个钱,不过十二文。”   说完又觉得不对,连忙给自己找补:“主要这回钱不多,来日我再给你买更好的。”   “这支就很好,”方竹摩挲着手里的簪子,“我,很喜欢。只是这簪子既没花多少,怎么就只剩下这点儿钱?”   这下轮到郑青云脸热,他不敢看方竹的眼,匆匆说一声“等着”,就去把藏在木箱里的包袱捧过来放在桌上。   方竹投去疑惑的目光。   郑青云的声音突然就带了些暗哑:“你打开看看就晓得了。”   方竹依言解开包袱,映入眼帘的便是叠得整整齐齐的红衣,领子上绣着祥云图样,胸前也有花纹。   方竹颤着手去摸,虽已经猜到,但还是想问他:“这是什么?”   郑青云红着张脸,语气却分外认真:“之前我昏睡不醒,让你受委屈了,往后再不会了。”   他也是看方竹帮着秦小芳绣嫁衣,想起这回事儿。   女儿家出嫁应当都是想体面些的,可自家媳妇儿那时候没聘礼不说,拜堂都是和大公鸡,被那么多人笑话,心里指不定多难受呢。   他现在醒了,那自是能弥补的就弥补。反正他年轻力壮的,钱花了还能再挣,家里人都开开心心的最重要。   方竹一下湿了眼眶。   郑青云慌慌张张伸手要帮她擦眼泪,“怎么哭了?是不是不喜欢?”   方竹抓住那只宽厚的手掌,侧脸在手心蹭了蹭,声音轻轻柔柔:“我就是,没想到,我很高兴,真的,非常高兴。”   昏黄的灯光下,面前人红着眼眶,纤长的浓密睫毛上还沾着泪珠,嘴角却微微上扬。柔软的脸颊就贴在自己掌心,带着依赖。   郑青云的胸口一瞬间如擂鼓般震动,他遵从自己的内心,顺势捧住方竹的脸,俯下身去……   火光微微跳动,郑青云以指腹擦去方竹嘴角晶莹的水渍,嗓音近似诱哄:“小竹,我还没见过你穿着嫁衣的模样,明天不用上工,可以吗?”   方竹刚刚喘匀气儿,听闻此言,只觉得自己整个人都要烧起来。   但她最终还是咬唇应下,“那你先出去。”   今夜月色很好,漫天繁星点点,将走廊上照得一清二楚。   穿着一身红衣的郑青云站在屋檐下,凉风习习,却吹不散心头的火热。   方竹等郑青云关上门,小心提起桌上的嫁衣,借着油灯从上至下细细打量。   算不得多好的料子,花样也不怎么繁杂,是乡下姑娘成亲常用的款式。但比起之前匆匆忙忙选的那身什么都没有的红布衣裳,好得不是一星半点儿。   更何况其中还含着那人的珍重之心,这一针一线看起来便不再普普通通。   方竹看看门口,莞尔一笑,褪下身上的外裳,将新嫁衣套上。   前前后后整理妥当后,瞥见桌上的乌木簪子,又在桌前坐下,自己动手绾了个发髻。   然后从木箱底下翻出那时戴过的红盖头,走到床边坐下,蒙在头上。   她攥着手,深吸一口气,道:“好了,你,可以进来了。”   门外的郑青云突然也有些紧张,他在门口吸气吐气,反复几次,才慢慢推开房门。   原来成亲是这样的感受,欣喜、期待、忐忑,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汇成心间跃动不止的鼓点。   郑青云一步步走得缓慢而沉稳,直到床边方停住脚步。   他居高临下看着安安静静坐在床上的人,见她拇指不安地按压虎口,又不禁笑起来——   “我要掀盖头了。”   坐着的人似是点了下头,郑青云伸出双手,缓缓掀开那层薄薄的四方红布。   方竹未施粉黛,但因羞涩泛起的绯红,已是此时最好的妆点。   二人对视一眼,触目皆是暖红,又都匆匆别开视线。   屋里安静得很,一时间只能听见各自砰砰的心跳声。   最后还是郑青云先开口:“不早了,我们歇息吧。”   “嗯。”   夜色渐深,有细碎的呜咽声从喉间溢出,转瞬被人吞入腹中。   不知过了多久,才彻底停歇。   “得空了我去找神婆算个日子,把岳父岳母的牌位请回来。”   “还有姨妈他们的消息,我看看能不能找个人帮忙打听打听……”   郑青云这会儿还精神着,但怀里的人已经累得说不出话,他不忍再折腾,便搂着人小声说着往后的打算。   方竹听着男人的絮语,渐渐闭上眼睛。   第二天,两人不出意外起晚了。   方竹睁开眼,对上男人肩上的指甲印,昨夜的记忆又浮上心头,忍不住红了脸。   郑青云没笑话她,下巴在她发顶蹭蹭,关切地问:“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没,时候不早了,我们快起吧。”   她身子本就不错,男人在床上又还算温柔,倒是没遭什么罪。   郑青云见方竹不似勉强,放下心来。   天天已经大亮,陈秀兰饭都快煮好了。见两人这个时辰才起床也没多说什么,反倒高兴得不得了。 第25章   多了郑青云帮忙, 庄稼地总算是翻完。   火粪肥也都烧好,地里隔几步路就是一堆,充斥着呛人的烟火气。   接下来地里便没什么活儿,只等?火粪再烧一烧, 准备种?麦子。   郑青云得空就去县城转一转, 看有没有招工的主家。不过再没那么走?运, 只能?找到些扛沙包、抬轿子之类的零碎活儿, 做个一天半天就没了。   但积得多了, 渐渐也凑出个上百文?工钱, 比闲在家里强得多。   秋日是收获庄稼的季节,也是许多野果成熟的时候。   八月瓜、拐枣、猕猴桃、板栗、山核桃……只要肯去山林里寻,总能?找到好吃的。   之前忙着地里的活计,只能?趁着收工回家那会儿顺带捡些掉在地上的板栗、核桃解解馋, 如?今可算是得空好好去山里寻摸个痛快。   正好今日郑青云从县里回来的早,热点儿饭菜垫过肚子, 看着篓子里的板栗, 就有些坐不住。   提议道:“等?会儿叫上柱子哥,去把后山那几树板栗打了,背回来晒晒拿去卖了,免得都掉地上被老鼠糟蹋。”   能?给家里添进项, 自然不会有人说不。   郑青云吃完饭, 顺带把碗刷了, 就出门去喊秦大柱。   没一会儿秦大柱和秦小芳兄妹俩就跟在郑青云后边儿过来, 一人背个背篓,秦大柱还扛着梯子。   陈秀兰一看都是些年轻人, 怕自己跟去他们不自在,遂拿着镰刀出门割草。   于是便只有四大一小一道往后山去。   郑青云也把自家梯子扛上, 还找出两?根长竹竿带着。   山里不少树木的叶子已经枯黄,风一吹便打着旋儿从枝头飘落,最?后在地上铺成厚厚一层,踩在上头松松软软,发出咔擦咔擦的响声。   后山板栗树多,沿路都是褐色的板栗,有的还卡在刺球里,有的被老鼠啃得只剩个空壳。   路窄,梯子又长,几个小姑娘不敢离郑青云他们太近,怕被戳到,就远远地缀在后头。   她们只背着背篓,蹲下站起都方便得很,看到板栗就走?不动道,在地上仔细寻着。   捡几颗便往嘴里塞一颗,咬出个口子,好不容易剥掉外头的硬壳,里边儿还穿着层带毛的薄衣。生?板栗这层皮不太好弄掉,但她们也不嫌烦,仔仔细细撕干净,再一口吃掉。   又脆又甜,带着清香,一如?既往地好滋味。   走?着走?着就越落越远。   郑青云没听见身?后的脚步声,回头一看,就见几个小姑娘跟那树上的松鼠似的,手里不停捡着,嘴里也不空,不禁好笑。   高?喊一声:“快跟上,路上等?回来再捡!”   后头的几个人才慢慢站起身?,说说笑笑地跟上脚步。   越往前走?,地上的板栗和刺球就越多,一群人走?得更加小心。这要是摔上一跤,可不是闹着玩儿的。那板栗刺扎进肉里,挑都不好挑。   终于到达目的地,几只长尾巴的松鼠嗖地窜上树。   追随着黑影抬眼望去,就是几棵环抱粗的高?大板栗树。   主干都离着几丈远,枝叶却是相互交错,遮出大片树荫,下面和周围只长着少量细弱矮小的树木。   枝头上还挂着挨挨挤挤的刺球,大部分?都已经裂开口,隐约能?看见里面的板栗,有些却还包裹得严严实实。   郑青云和秦大柱一人挑了棵板栗树,把梯子靠着树干立好,拿起竹杆就往树上爬,还不忘招呼另外三人:“你们离远点儿,等?我们打完了再过来。”   方竹她们知道其中厉害,本就没走?过来,闻言又躲得更远些。   见她们退到安全的地方,郑青云和秦大柱方爬到树上,找根粗壮的树枝站稳,抄起竹杆一通打。   “砰砰”   “啪啪”   杂乱的声音接连不断,松鼠鸟雀吓得在林间飞窜,地上很快落满枯叶和板栗。   两?人打完一树,又赶紧下来,搬着梯子换到另外的树上,如?此把每棵树都敲过一遍,才招呼远处翘首以待的三人过来。   树上打下来的板栗多还藏在刺球里,不好弄出来,干脆就连着刺球一起扔进背篓。   这样一来,装不了多少就满了。   郑青云和秦大柱脚程快,但只留几个姑娘家在山里不放心,两?人便轮换着往家里送。   跑了四五趟,才终于把地上的板栗捡得差不多。   他们又捡了两?捆干柴搁在背篓上,顺便背下山。   板栗背回家,天色已经不早,怕晚上下雨,他们只把已经脱落的栗子择出来,刺球就摊在屋檐下晾着。   等?白日里出太阳,便放到院子里摊开晒着,过几日刺球就会开口,用?脚一踩,又或者拿木板子砸砸,方能?轻易把栗子弄出来。   陈秀兰早就割完草回来,看着走?廊上成堆的刺球,也是高?兴,“这么多,应该能?卖不少钱了!”   山里的板栗个头大小不一,年年价钱都不算高?,两?文?三文?一斤是常事儿。但胜在数量多,又不用?自己费心管理?,所以总的来说还是很值当?的。   村里人对这边多有忌讳,没几个人上来,倒是便宜了他们,年年都能?捡上不少板栗。   第二日,又是个艳阳天,方竹把院子里打扫干净,将?走?廊上的刺球一撮箕一撮箕运到院子中央摊开晒着。   旁边的长板凳上也搁着竹筛子,里面是茄干、辣椒块、瓜片、豆角……   乡下便是这样,日日都在为一口吃的做打算,能?晒干存起来的就晒着,也不嫌多。深冬和那“青黄不接”的时候,可都是好东西。   陈秀兰见几个人晒着板栗还时不时地吃上一颗,笑道:“辛苦弄回来也不能?都拿去卖,总得自个儿尝尝鲜,我看已经剥出来的也不少,今儿就炒些来吃算了。”   炒板栗可比生?板栗好吃多了,急急忙忙把刺球晒好,几人就去处理?板栗。   这炒板栗必须得给它们开道口,不然一受热就容易爆开,弹到脸上、身?上过于危险。   有三个人在开板栗,陈秀兰就没去帮忙。从灶房碗橱最?底下一格,捧出个沉甸甸的麻布包。   打开里面全是黄豆粒大小的黑沙子儿,颗颗圆润光滑。   村里过年喜吃瓜子儿、花生?等?炒货,基本上家家户户都备着这样一包沙子,是特意去水沟里挑拣的。做炒货时放进去,瓜子这些便不容易糊。   陈秀兰把沙子倒进木盆里,舀一瓢清水进去慢慢搓洗,然后拿竹筛沥起来,蒙块布放在太阳底下晒着。   等?栗子开完,沙子也已经晒干水汽。   灶里添柴,点上火,等?锅烧热后,陈秀兰将?沙子倒进锅里翻炒。   黑沙子在锅里碰来碰去,发出清脆好听的声音,很快就变得滚烫。   这时候就该把开好口的板栗加进去一起翻炒,之后需要不停地翻动,否则受热不均,板栗会糊掉。   沙子太重,翻炒是个费胳膊的活儿,郑青云主动接过锅铲,接替了陈秀兰的位置。   不知挥了多少次铲子,锅里的板栗渐渐变了色。刀割出的那条口子越裂越大,边缘微微卷曲发焦,露出内里黄澄澄的栗子仁,灶房里弥漫着浓浓的香甜栗子味儿。   陈秀兰在旁边看着,眼瞅着差不多的时候,把灶里的火退了,叫停郑青云:“好了,赶紧铲出来。”   板栗连着沙子盛进粗眼筛子,来回摇动几下,沙子就重新落入铁锅,只剩下焦香的栗子在竹筛里。   郑青云把栗子拨进木盆里装着,就迫不及待掏出一颗呼呼吹着。炒过的栗子里面那层皮跟外头的硬壳黏在一起,一剥就掉,黄色的栗子仁还泛着热气。   郑青云也没急着自己吃,顺手就喂到方竹嘴边。方竹看看低头剥栗子的陈秀兰,到底没张口,红着脸伸手接过,自己喂进嘴里。   郑青云遗憾地看看自己的手指。   方桃撇撇嘴,简直没眼看,故意用?手肘捣向郑青云的腿。   郑青云也不恼,大力地在小丫头头顶按了按,又剥颗栗子笑着塞给她。   方竹吃完栗子,就看见两?人幼稚的行为,轻笑出声。   又见郑青云满头大汗,连忙掏出帕子递给他,哪知男人也不接,只把头凑过来,那意思不言而喻。   方竹见陈秀兰似乎没注意他们,也不惯着他,直接把帕子一扔,就转头去吃栗子。   方桃见郑青云没得逞,得意地冲他扮鬼脸。   灶房里火气未散,暖意融融。   炒栗子软糯,哪怕没加糖,也足够香甜。但也不宜多吃,不然容易积食。   吃过一捧后,陈秀兰又装出一碗,让郑青云给王金花家送去。   郑青云自己出门不算,还非要把方竹拉上,美其名?曰消食。   两?人走?到半道上,就正好碰上迎面走?来的秦大柱夫妇。   许香荷如?今已经开始显怀,肚子微微隆起,在秦大柱的搀扶下慢慢走?着,面色红润有光泽,看起来养得不错。   秦大柱举着自己手里的大碗哈哈大笑:“真是巧了,你们做了什么好吃的?”   郑青云道:“也没什么,就是些炒栗子。”   “炒栗子好啊,我和爹都爱吃那个,”秦大柱一手接过炒栗子,一手把自己手中的大碗递过去,“我娘做了板栗饼,给你们送几块尝尝。”   两?家关系好便是如?此,做了什么好吃的都要给对方送点儿。   几人站在小道上说笑几句,带着彼此的心意原路返回。   栗子饼外皮酥脆,一口咬下去满是栗子香,又是另一种?滋味。 第26章   秋意渐浓, 阴雨天也?多起来,隔三差五就要下雨。   板栗收收晒晒,竟在家?放了五六日,外头的刺壳才裂开口子。   几人?花了点时间, 把板栗从刺壳里剥出来。   第二天一早就带去县城。   不出所料, 今年的板栗价钱也?一般, 两文?钱一斤。好在有好几家?糕点铺子的管事儿, 就守在西市口收板栗。挑挑拣拣过后, 倒是?没费多大功夫就卖掉大半, 剩下的搭着送着也?摆摊卖完。   四十七斤板栗,最后卖得八十八文?,是?笔不小的进?账。可?惜一年就这一茬,过了便没了。   铜板还?没在怀里揣热, 转头又花出去。   一晃要过冬,棉被家?里还?能?腾出旧的将就用着, 方竹和方桃御寒的棉衣、棉裤却是?没有的。   得买些棉花, 早些开始准备,省得等天冷了再来买成衣,一件就得大几百,可?不值当?。   只是?这棉花也?不便宜, 他们选了那品质差些, 带着黄的次等棉花, 就要四十八文?一斤。但?这是?免不了的, 若冻病了,花得更多。   陈秀兰做主, 直接称了七斤棉花。   方竹做一件棉衣估计用一斤棉,裤子少点儿, 五六两就成;方桃个头更矮,上下加起来,用个一斤就差不多。   七斤棉花给她?们各做两身厚点儿的棉衣棉裤还?有余,能?一人?再做两双鞋子。   至于她?和郑青云,去岁做的还?八成新,能?多穿两年,费不着花那钱。   光买棉花就花去三百三十六文?,陈秀兰却是?一点儿没心疼。   自家?儿子如今身体康健,儿媳妇贤惠又能?干,两人?感情也?眼见着越来越好,一家?人?和和乐乐,再没有比这更高兴的事儿。   况且这么多年也?攒下些积蓄,虽给郑青云花去不少,但?她?前些日子数了数,也?还?剩下七八两。算不得多,不过郑青云已经成亲,家?里暂且没什么要花大钱的地方,赚着用着,就不必在吃穿上过于苛刻。   吃饱穿暖,身上有劲儿,才能?更好地做活、挣钱。陈秀兰深谙其中的道理。   从县里回来还?早。   地里的火粪堆已闷烧半月有余,能?够用来种小麦了。   趁着天好,一家?人?赶紧忙着把麦子刨进?土里。家?里地不多,往年都只种六七分地的麦子。   今年多垦出一亩五分的荒地,虽豆子撒得晚,还?收不成,但?等来年开春就能?空出来种苞米、番薯。   于是?这回就多泡了些麦种,种了有一亩地左右。   老天爷比较给面子,一直等麦种埋进?地里,又晒了一日,才再次落雨。   这时节的雨不像夏日那般来得猛而?急,细细密密似银针,织在一起又像蒙着层薄纱,带着些微凉气。   一下雨,就没法去外面做活,正好闲下来做冬衣。   外面吹着风,雨丝都飘到走廊上,方竹索性关了门回屋。   郑青云也?跟着进?来。   方竹坐在窗边就着光亮裁布缝衣,郑青云就在一旁捋稻草。   他从水田里背了一大捆稻草回来,部分用来垫鸡窝,剩下的这些是?要拿来扎扫帚的。   扫院子用竹扫把就行?,屋里还?是?这种软些的好用。乡下汉子大多都会这个,郑青云也?是?跟那老猎户学的,虽手?艺不算好,但?自家?用没问题。   拿去大集上,便宜些也?有人?买账。   只是?这人?做活也?不老实,捆两束稻草又抬头盯着方竹,直把她?看得浑身不自在。   方竹嗔怒道:“你总盯着我干什么?我脸上有花儿不成?”   谁知?男人?还?真点头了。   气得方竹抓起一块布头往他脸上扔,那布头轻飘飘的,打在身上一点感觉都没有。   郑青云笑笑,试图转移话题:“屋里暗,别总做针线活儿,仔细眼睛。难得有空,不若回床歇歇。”   方竹突然?红了脸:“现在是?白天!”   郑青云忍俊不禁,赶紧举起手?证明自己的清白:“我可?没乱想。”   方竹看着他认真的模样,耳垂红得似那石榴籽一般,不高兴地嘟囔着:“还?不是?都怪你。”   这人?自打尝过那事的滋味后,就总喜欢缠着她?弄,一说回床歇息准在打坏主意。   郑青云连连点头应是?,又哄着她?再三保证自个儿不会乱来。   雨天本就容易困倦,方竹又缝了许久的衣裳,这会儿确实眼睛酸涩不已,终还?是?回床躺下。   正要睡着,迷迷糊糊间又落入一热烘烘的怀抱。   “你……”   “我也?困了,就抱着你睡会儿。”   方竹见他挺安分,没再多说,寻个舒服的姿势慢慢睡去。   屋外雨声依旧,房里很?快安静下来。   细雨淅淅沥沥下了一天一夜,第二天早上才放晴。   雨后,又是?地皮菜繁盛的时候。   这东西喜湿,水沟边就容易长,用不着到处寻,一会儿就能?捡一筐。   反正暂时没什么事,吃过早食,方竹就去约了秦小芳一道去沟边捡地皮菜。   近来雨水不断,沟里的水也?不小,哗啦啦冲击着长有青苔的石块。   沟旁的野草上还?带着水珠,土里也?浸满水,一踩下去就往外挤。   地皮菜就长在沟边的草丛里、石块上,挨挨挤挤一大片,呈墨绿色,摸起来滑溜溜的。   两人?带着方桃沿沟边捡了满满两筐地皮菜,也?没立马动身回家?。   这地皮菜嫩滑好吃,但?上面沾着泥土和草茎,收拾起来很?麻烦。都到了水沟,她?们干脆就着流水仔细清洗,免得费水。   有小鱼在水里游来游去,方竹想起之前陈秀兰说郑青云会叉鱼,有些意动。   她?们以前在的小湖村,湖泊水洼到处都是?,鱼也?多,方竹从小吃到大,是?很?喜欢的。到了这儿还?只吃过两回小鱼,想着就有些馋了。   只是?今个儿郑青云去给秦德福帮忙搭个棚子,没跟着来,等他回来兴许可?以问问。   方竹回到家?坐在走廊上继续做冬衣,没一会儿旁边就罩着道黑影。   她?抬头一看,正是?郑青云。   这人?牵着衣角,不知?兜着包什么东西。   方竹:“带了什么?”   “猕猴桃,”郑青云在里头挑挑拣拣,寻出个软皮的递给她?,“柱子哥给我的,就是?还?有些硬。”   “不打紧,拿谷壳捂捂,用不了两天就能?吃。”   方竹拿着猕猴桃小心剥开,绿色的果肉散发着香气,她?轻轻咬下一口,忍不住笑起来:“好甜!”   “那我现在就去捂上,”郑青云也?笑了,“今儿捡多少地皮菜?”   “一大筐呢,娘说留着晚上蒸包子吃。”   方竹说完,又想起一直装在心里的事儿,问他:“你会叉鱼不?”   “会啊。怎么,想吃鱼了?”   方竹有些不好意思地点头,“嗯,好久没喝鱼汤了。而?且天越来越冷,往前鱼儿也?不愿出来活动,多叉几条回来晒干,也?能?多个菜。”   “行?,等会儿就带你去叉鱼。”   他找个篓子把猕猴桃拿谷糠捂好,出来就拿着柴刀去砍树枝削鱼叉子。   叉鱼还?是?得找个直溜又坚硬的木棍才好,把一头削得尖尖的,用力掷下去,才有可?能?叉到鱼。   听闻郑青云要叉鱼,方桃也?要去,连大黑都屁颠屁颠跟在后面。   一出门,大黑在前面跑得那叫一个飞快。也?不知?它是?不是?听懂了要去哪儿,竟没走错路,领着几人?来到水沟下游的水潭里。   流水从高处飞泻而?下,激起阵阵水花,汇聚在下方的水潭里。   大黑一到这儿就欢喜得不得了,直接扑进?水潭,在里面蹚了一会儿,竟叼着条五六寸的鱼上岸。   大黑邀功似地把鱼放到郑青云脚边,翘起尾巴摇来摇去。   “不错,还?没忘了本事儿,回去给你烤了吃,”郑青云挠挠它的下巴,听它发出享受的呼噜声,不由扬起眉毛,“不过等会儿可?别下水,把我的鱼都给下跑了。”   郑青云说完给大黑指向水潭下方,大黑歪着头在他手?上蹭蹭,一溜烟儿奔向下头的水流。   方竹姐妹俩看得一愣一愣,异口同声道:“大黑好厉害!”   郑青云有些得意,“它可?是?我教?的。”   这事儿方竹倒是?听陈秀兰说过,大黑从断奶就跟着郑青云,是?郑青云一手?训出来的。   方竹看着郑青云的眼都亮了许多。   郑青云干咳一声,“你们在这边等着,我保管给叉几条大的上来。”   “嗯嗯,你小心,水太深就别去了。”   郑青云心里熨贴,不由带了笑,一转身面色又冷肃几分。岸上那一大一小如此期待,他今儿要是?不叉几条鱼上岸,可?不好收场。   郑青云挽起裤腿蹚到水里,举着木叉仔细搜寻大鱼的踪迹。   岸上两人?虽吃过不少鱼,但?都是?拿竹筐捞或者撒网捕,还?是?头一回见木棍叉鱼,也?是?屏住呼吸,目不转睛地盯着。   突然?,只见郑青云扬起手?臂,大力将手?中的木叉朝水下掷去。潭水四溅,那木叉胡乱摇摆几下,被郑青云一把捞回手?中。   他将木叉抽出举起,一条大鱼牢牢钉在尖端,还?在不停扭动身躯。   姐妹俩惊喜不已,又怕闹出动静惊动鱼儿,只在岸旁咧着嘴笑。   郑青云把鱼从木叉取下,抛到岸上。方竹连忙把鱼捡进?木桶里。   郑青云转过身继续叉鱼,但?鱼儿受了惊,等待的时间更长了些。   不过只要是?他看准了的,就没有失手?过。   最后叉上七条,附近再寻不到鱼,郑青云才上岸。 第27章   看着姐妹俩欢喜的模样, 郑青云有些飘飘然,“鱼都学精了,不敢靠近,不然还能多?抓几条。”   方竹笑道:“这些就够了, 等会?儿回去顺道买块豆腐, 晚上炖汤喝, 就着包子正好。剩下的剖干净了抹盐腌腌, 晒一晒放梁上熏着, 能吃好久呢。”   “依你, 不过我还想?挑两条给?金花婶子送去,那?就不多了。过些时日我再来叉一回,留着过冬吃。”   “好!”   虽然熏鱼比起鲜鱼味道差了点,但是入冬后?想?抓鱼就不容易, 能存点自是好的?。   郑青云穿上草鞋后?吹了声?口哨,浑身?湿漉漉的?大黑很快顺着小路跑上来, 嘴里还叼着条鱼。   它身?上的?毛有些长了, 不知是不是去泥滩里滚过,沾着一身?泥浆子,跑起来甩得到处都是。   郑青云看着飞扑而来的?大黑一边后?退一边大喝:“别过来!”   方竹头一回看他如此惊慌,乐得笑出声?。   大黑听?到主人的?呵斥, 脚下?微顿, 歪歪头思索一会?儿, 又转个方向朝着方竹扑去。   这?下?方竹也笑不出来, “大黑,快停下?。”   方桃早跳到一边, 嘴里还在叫着:“哇哇哇,别过来别过来!”   大黑不明白自己只是去玩了会?儿, 怎么回来就都怕它,失望地蹲坐在草地上,一口吐出嘴里的?鱼,耷拉下?脑袋。   郑青云跟方竹对视一眼?,都有些哭笑不得。   郑青云:“让你抓鱼,又跑泥坑去,再搞成这?副样子就别回来了!”   大黑头垂得更低。   方竹这?么一看又不忍心了,“咳,大黑挺厉害的?,看家护院还能捕鱼打猎,偶尔调皮一下?也没什么。”   只是她伸出去想?要摸摸狗头的?手,在看到那?灰黑的?泥浆时,又生生停住。   大黑又精神?了,竖起耳朵咧开嘴:“汪!”   郑青云:……   这?下?一时是回不了家了,还得洗狗。   沟里的?水有些凉,郑青云没让方竹她们帮忙,自己领着大黑下?水。   大黑在岸上时倒还算规矩,一到水里就不老实,搅得水花飞溅,不少泥点子都落到郑青云脸上。   方桃笑得蹲在地上揉肚子,方竹还想?着给?人留面子,努力?憋着。   郑青云气得磨牙,朝大黑头上呼一巴掌:“别乱动!”   大黑闹了一会?儿,看着主人越来越阴沉的?面孔,终于安静下?来。   总算把大黑洗干净,郑青云又认命地把它捞来的?两条鱼拿草茎穿好,挂在它脖子上。这?才拎着木桶,拿上木叉,跟姐妹俩一道往家去。   大黑摇着尾巴慢悠悠跟在后?面,脖子上的?两条鱼也随着动作一晃一晃。   七条鱼,肚子上都穿个大洞,血糊糊的?,早没了生息。虽然天不太热,但也放不得。   一到家,郑青云挑出两条让陈秀兰给?秦家送去,就把其他的?都收拾好,洗干净后?拿盐腌上。   掏出的?内脏和刮下?的?鱼鳞也没扔,剁碎丢给?鸡,眨眼?的?功夫便被争抢得丁点儿不剩。   白日眼?见着越来越短,也没做什么费劲的?活儿,就没做晌午饭。   吃些栗子、山核桃,也能垫肚子。   晚食吃的?是地皮菜包子和鲫鱼豆腐汤。   鸡蛋炒好后?拌进切碎的?地皮菜里,拌上盐、辣椒面,再滴几点香油,拿白面皮一包,香香软软。   鱼汤熬得浓白,一碗下?肚浑身?都暖起来。豆腐嫩滑,又吸足鱼的?鲜味,口感绝佳。   一家人坐在堂屋里吃包子喝鱼汤,大黑就趴在外面吃它的?烤鱼,连刺带肉全都咔擦咔擦嚼进肚里。   吃完晚食,郑青云在屋檐下?栓了根竹杆子,把另外几条鱼挂在上面,只等晾干水分,就转到灶房里熏上。   有大黑在,也不怕什么东西来偷吃。   —————————   菜地里留的?茄子、豆角渐渐不再结出新的?,就算有也只手指长一点儿,还带着疤,不好看也不好吃。   索性全毁了,种上葱、姜、蒜。   菘菜和萝卜将将冒头,这?样一来地里就没什么菜可吃。   方竹打算生点豆芽吃。   绿豆泡了几个时辰,已经饱胀。方竹把漂在水面的?瘪豆子择出来,让方桃扔给?鸡吃。   剩余的?都捞出来装进竹篮里,均匀地铺开。再找块板子把口遮上,就能放到墙角的?木架子上。   下?头还得接个盆,往后?每天都要撒撒水,过个三四天就有细嫩的?豆芽菜吃。无论是清炒、凉拌或是煮汤都行,若是擀了面条,烫一把进去也鲜嫩可口。   她刚把竹篮子放好,就听?大黑呜汪一声?。   走出门追随着大黑飞奔的?欢快身?影,果见郑青云背着背架子从外头进来,脸上不自觉就浮起笑容。   男人长得高,步子也大,没几步就走到跟前。   “回来了?你先歇着,我给?你兑盆水洗洗。”   县城的?活儿越来越不好找,郑青云和秦大柱干脆没再去费那?时间。天冷了,该准备过冬的?柴火,县里买木柴的?人也多?起来。   他们便约着每日往县里送一回柴,虽然苦了点,但一捆干柴也能卖个十?文?钱。他们力?气大,背架子上码三四捆柴,拿麻绳栓牢些,背去县里不成问题。   就是木柴不比青菜可以摆摊儿,得满小巷子钻,挨家挨户地敲门问才行,费时又费力?,运气不好还要遭人白眼?,不是什么好活儿。   方竹说完就拿木盆去舀水。   郑青云却没听?她的?话坐下?歇着,紧紧跟在她后?面。   “娘和小桃呢?”   “去割草了。”   家里虽没喂牲口,要不了多?少草料。但鸡也是吃草的?,就是得挑些细软的?又或者草籽多?的?,割回来剁碎再喂给?它们。   陈秀兰每天都会?出去割些回来。方桃是个好动的?,比起在家,情愿去外头跑,也都跟着,还能帮忙捉点虫子。   家里只有两个人,郑青云胆子又大了些,贴得更紧。   虽有了簪子,但在家做活,方竹还是拿布巾包着头发。她弯下?腰舀水,一低头就露出脖颈。   从小长在乡下?的?人,肌肤算不上白嫩,带着点小麦穗一般的?黄,但并不难看,反倒多?出几分活力?。而且比起郑青云这?样的?糙汉子,已经要白许多?。触感也是细腻柔滑,他曾细细感受过。   郑青云有点儿想?凑上去咬一口,但一低头闻到自己身?上的?汗臭味,又悻悻退后?一步。   方竹打好水,转头看男人似乎闷闷不乐的?样子,还有些纳闷:“怎么了?可是今天去县里遇到什么事儿了?”   郑青云有点儿不好意思,“没,就是肚子饿了。”   方竹拧干帕子递给?他,“早上剩的?还有烙饼,我等会?儿给?你热热,再打碗苞米糊糊吃?”   “好,都行。”   郑青云看着方竹又笑起来,露出一口大白牙。   方竹:“傻,有吃的?这?么高兴?”   “不是为吃的?,是看着你高兴。”   方竹没想?到他这?么直白,一下?红了脸,嘟囔着:“也不知道是谁一开始跟娘说没想?娶媳妇儿的??”   郑青云醒来那?天跟陈秀兰说的?话,她可都听?方桃说了。   “那?是我不知道你的?好,”郑青云说完又有些委屈,“再说那?时你不也总避着我。”   方竹一噎,瞪他一眼?,瞪着瞪着又噗嗤笑出声?。   她也没想?到,两个素不相识的?人居然真的?能走到一起,越来越契合。   温和的?阳光打在两人含笑的?眼?眸,有风徐徐吹来。   郑青云洗完脸,把今日的?收获——四十?枚铜板悉数交给?方竹。   方竹把装钱的?木匣拿出来,把这?四十?个铜板跟之前的?串在一起。这?些日子郑青云出去做工、卖柴,她摆摊、做绣活儿,已经陆陆续续攒下?近一吊钱。   “明天还去县里吗?”   “明儿歇一天,柱子哥说他家柿子红了,去帮着摘下?来晒点柿子干。”   “也好,天天这?么跑也吃不消。”   若是空手也好,还得背几捆柴,哪怕郑青云皮糙肉厚的?,背了这?多?天,肩上也勒出红印子。   方竹天天晚上都得用帕子浸了热水给?他敷上一会?儿,再捣些车前草抹着。   今天晚上也不例外。   郑青云光着膀子坐在床上,方竹就跪坐在他对面,拿着帕子小心翼翼地按着。   宽厚的?肩上还能隐约看见竹蔑带子的?痕迹,方竹瞧得有些心疼,一边敷着一边吹气。   郑青云只觉得痒酥酥的?,不等方竹给?他抹草药膏,就伸手环上细腰,将人按进被窝,俯身?咬上想?了半天的?脖颈。   力?道不算大,但带着湿热。   方竹羞恼,又直觉危险,声?音不稳:“还,还没抹药呢。”   郑青云依然没抬头,埋头在方竹颈间轻蹭,炙热的?呼吸落在肌肤上,激起阵阵颤栗。   “不用,明天不背柴火,不管它自会?好的?。”   “水还没倒,呜。”   又被咬了一口,比方才更重了点儿,方竹忍不住轻呼。   “等会?儿我再倒,我们好多?天没亲近了……”   这?话尾音拉得长,带着点儿祈求的?意味,方竹不知怎么回才好。   郑青云当她是默认,一手扣住后?脑勺,低下?头去亲她的?脸,另一只手探进衣摆,故意勾着人似地慢慢解开盘扣。   “灯!”   晕晕乎乎的?方竹颤着声?喊道。   屋里很快陷入黑暗,只能听?见交叠的?喘息声?。   过了很久,油灯再次亮起。郑青云端着木盆出去,又重新换盆热水进来,给?床上的?人仔细擦洗一番,才搂着人睡下?。 第28章   方竹醒来时, 旁边已经没了郑青云的身影。   身上传来不适的酸痛,一低头就能看见密密麻麻的牙印和红痕,让方竹有些恼。   不知是不是太久没行房,昨夜的郑青云很不老实, 像不知疲倦的某种野兽, 不够温柔也不够听话。任凭方竹怎么说, 都不肯停, 硬是缠着她弄了一次又一次。   她最后都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   木门咯吱一声响, 暖洋洋的阳光照亮不大的屋子。   方竹听着越来越近的脚步声, 一把拉过被子,将自己整个?蒙起来。   郑青云脚下一滞,摸摸鼻子很是心虚,但?还是硬着头皮走到床边。   床上的人把自己遮得严严实实, 只露出几根细长的手指。   郑青云试探着开?口:“小竹,饭好了。”   没?人应他。   “是我不对, 你别不理我好不好?”   这声音比平时都要低, 带着点可怜巴巴的感?觉,落在方竹耳朵里很不得劲儿?。   明明受累的是她,这人还委屈上了。   她掀开?被子,看着垂头站立在床边的大个?子, 就气不打一处来。   瞪着自己的那?双眼略微红肿, 露出的脖子侧面有着明显的印记, 郑青云只看一眼就更加心虚。   “对不起, 昨晚……”   “你还说!这样我怎么出门?”   “那?就在屋里歇着?我把饭送进来。”   方竹横他一眼,没?好气道:“我要穿衣。”   她又?没?伤着病着, 就是有点别扭,为这就赖在床上, 未免太不像话。   郑青云闻言赶紧给?方竹拿衣裳,殷勤地要帮她穿,直接被赶出门。   方竹在房里磨磨蹭蹭好一会儿?才穿好衣裳,只是不管怎么拉衣襟,脖子上那?圈牙印都遮不住。   思来想去,她最后干脆挖了些驱蚊的草膏糊在上面,绿油油一团,总算是看不见印子了。   等方竹出来,洗脸水已经兑好,搽牙的柳枝也一并备着了。   方竹看看递到眼前?的湿帕子,又?瞥见男人低垂着眉分外乖顺的样子,有些想笑。但?觉得该让男人长长记性,硬是忍住了,一声不吭地接过帕子蒙在脸上。   早食吃的是白米稀饭,里面放了大块的番薯,一起熬得软烂。还摊了一盘软乎的鸡蛋饼,配碟前?些日子腌的酸黄瓜。   简单却令人满足。   方竹喝一口稀饭,旁边的人就立马递上卷着酸黄瓜的鸡蛋饼。   方竹心下微叹,面上终是带了几分笑意?,“我不想吃酸黄瓜。”   这黄瓜腌的时间有些长了,闻着就牙酸。   郑青云也跟着笑,“那?我重新卷一张。”   陈秀兰乐呵呵地看着别别扭扭的小两口,笑道:“今儿?的早食都是青云起来煮的呢,还合胃口吧?”   方竹愣了下,真?心实意?地夸赞:“嗯,挺好的。”   虽然这鸡蛋饼厚一块薄一块,带着破洞,有些地方还焦黑,但?味道确实正?好,不咸不淡。   郑青云这下更高兴,“那?你多吃些,我下回再做。”   方桃轻哼一声,跟郑青云较劲似地抢先抓过一张饼子,快速卷好后塞到姐姐手里。   方竹这下是一点气恼都没?有了,她看着郑青云还未动过的稀饭,夹两根酸黄瓜放进去,“行了,快吃吧,不是还要帮忙摘柿子?去晚了可不好。”   “嗳,我这就吃!”一开?口那?嘴角都快咧到耳后根了。   郑青云吃饭快,呼呼啦啦喝完两碗稀饭,又?卷几张饼吃掉,便出发去秦大柱家。   秦家的柿子树就栽在屋后,一共两棵,还是秦大柱爷爷年轻的时候栽下的,已经有些年头,因此长得十分高大粗壮。   树顶上光线好的位置,结的柿子已经红透,太阳一照,仿佛能?看见里面的果肉。   就是树太高,站在地上只能?摘几个?。   不过他们?早有准备,不仅搬来梯子,还拿竹杆做了个?叉子。   长竹竿前?端开?着条缝,只要看准了将细枝往缝里卡紧,轻轻一拧,结着柿子的脆枝就断了。   虽然难免会往地上掉一些,但?只要不是熟透的柿子,问题就不大。   郑青云和秦大柱拿着栓有草绳的竹筐,动作麻溜地爬上树,站在枝桠上摘柿子。   秦德福就拿着竹杆在地上叉,王金花母女俩则挑能?摘到的摘,掉在地上没?怎么摔坏的也都捡起来放着。   树上两人很快就摘满,吆喝一声,提着麻绳将竹筐慢慢放下树,被地上的人接住。柿子捡光后,又?重新拉上去,开?始新一轮的采摘。   人多,摘起来也快,不到两刻钟,两树柿子就摘得差不多。只留下少数,等打了霜再摘着吃。   王金花捡了些完好无损的柿子,装上一背篓,让郑青云背回家。最上头是四个?透亮的红柿,刚好他们?家一人一个?。   外头阳光正?好,却不怎么热。   一家人排排坐在屋檐下吃柿子。   红柿子外皮又?薄又?软,轻轻一撕,橙黄的汁水就往外流,赶紧凑上去吸溜进嘴里,满是浓厚的香甜,不带一点儿?涩味。   中间的黑籽围成?一圈,每一颗都带着片厚实的果肉,滑溜溜的,又?有点儿?脆,比外边的汁水更好吃。   “好甜!”方竹把一颗柿子吃得干干净净,拿帕子擦着手,“等开?春我们?也去买两棵柿子苗回来栽着吧,吃不完还能?拿去卖。”   在老家时,他们?院子里也栽着棵柿子树,叶子掉光后,一颗颗红彤彤的柿子挂在枝头,跟小灯笼一样,看着就喜庆。   “好,那?得挑大些的苗子买,回来两三年就能?结果。”郑青云手里的柿子还没?开?吃,一边回着话,一边掰了一半分给?方竹。   “我都吃过一个?了。”   “我不喜欢吃甜,尝尝味儿?就行。”   方竹想想,男人好像确实不怎么吃带带甜味的东西,笑眯眯接过,继续说着栽果树的事儿?,“我看屋前?屋后还挺宽敞的,到时不若再买些别的果苗,每样都栽些,往后就用不着跟别人买果子吃,多少也能?换几个?钱。”   郑青云自是点头应好。   陈秀兰也发了话,“我看行,这院儿?里就一棵枇杷树,还是单调了些。”   方桃已经在旁边出主意?:“能?栽棵石榴树吗,个?大籽又?多!还有葡萄,搭个?架子,还能?在下头歇凉。”   郑青云:“都行,县城南市就是专卖花果树苗的,等来年暖和起来,就去转转。”   一想到几年后家里有各种各样的果子可以吃,方竹就觉得高兴。她不像郑青云只爱吃肉吃米,对果子也喜欢得紧。   美?滋滋吃完软柿子,洗去手上的黏黏糊糊,几人没?再闲着,或拿菜刀或拿镰刀处理剩下的柿子。   虽然这些柿子也能?卖,但?到底是人家送的,拿去换钱总归不大合适,还是晒成?干留着冬天当零嘴更好。   陈秀兰一边削着柿子一边道:“其实柿饼更好吃,就是难做成?,不然倒是都能?晒成?柿饼。”   方竹正?跟郑青云打赌,看谁能?削完一个?柿子,但?皮不断,闻言仍专心致志盯着手里,头也不抬地回:“那?就少做几个?,若是成?了最好,不成?也不心疼。”   “那?等会儿?就挑几个?出来,记得别把蒂挖了。”   陈秀兰话音刚落,郑青云手里的柿子皮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方竹看着他手上还没?削干净的柿子,高兴地笑起来:“你输了!”   郑青云做出遗憾的样子:“嗯,还是你手比较稳。”   说说笑笑中,一背篓柿子不到两刻钟,就被削皮切片。   柿子皮落了一地,大黑踱步过来,叼一块到嘴里,还没?嚼两下又?吐出来,失望地回窝睡下。   柿子片被一一摆进簸箕里,搁在木架子上晒着,放眼望去,黄灿灿的。   一连几日太阳都挺好,白天晒晚上收,柿子片慢慢丧失水分,变得卷缩,带着点焦黄,多了些韧劲,但?吃着依然甜滋滋的。   再晒下去就太干巴了,方竹把柿子干收起来装进坛子里封好。等过段时间,外面就会结上一层白霜,那?时吃着最好。   至于柿饼,离做成?还早着。陈秀兰隔几日就挨个?翻一翻,压一压,照看得十分仔细。   可惜后来下过几回雨,柿饼受了潮气,开?始发黑发霉,到底还是失败了,被一股脑丢给?后院的鸡啄个?精光。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   家里的柴越摞越高,天也越来越冷。风每日呼呼吹着,渐渐地开?始割脸,沟里的水也一日比一日凉,每次伸手进去都能?打一哆嗦。   屋前?的几棵树叶子黄着黄着,竟不知什么时候掉光,只余光秃秃的枝干。   天冷,家里的鸡都不怎么下蛋,能?捡着一两个?都值得高兴。好在买酱豆子的人多了起来,也不算太过糟糕。   郑青云依然每天早起往县城去送柴火,下午回来就又?上山捡柴砍柴。 竒 書 蛧 ω W ω . q ì δ ん ū 玖 ㈨ . C ǒ m   方竹有时也会跟着上山帮忙砍柴,更多的却是在家做绣活儿?。   秦小芳的嫁衣早就绣好,托她的福,几个?跟她交好的姑娘家见了那?些别致的花样,都找上门来,请方竹帮着绣被面、嫁衣。   让她揽了几桩生意?,依着花样繁杂程度,收个?几十上百的工钱,比绣帕子合算得多。就是家里人都拘着她,不让多做。   如此慢慢积攒着,方竹的匣子越来越沉,不算郑青云以前?的积蓄,他们?也有二两多的银钱了。 第29章   夜里起了风, 吹得枯枝吱呀作响,一阵阵似凄厉压抑的哀嚎。   方竹早上是被冷醒的。   掀开被子?,冷气直往骨缝里钻,她打?个寒颤, 又重新?躲进被窝。一把拽过床头的衣裳在被窝里捂热乎些, 才敢慢吞吞穿上。   走出房门, 寒风裹着雪粒子?迎面扑来, 如?刀割一般。地上也已经积着薄薄一层, 白得晃眼。   难怪这么冷, 原是下雪了。   方竹径直去到灶房,没见着人。但灶洞里还有火光跃动,暖烘烘的,驱散满身寒气。烤番薯的香甜气息充斥在鼻尖, 勾得肚子?咕噜噜直叫。   方竹拿着木棍把埋在滚烫灶灰里的番薯翻个面,又舀一瓢热水进木盆, 端到屋檐下洗脸。   大黑从旁边的茅草屋里晃悠出来, 走到方竹腿边蹭蹭,挨着她卧下。   天冷后?,用来洗澡冲凉的茅草屋又充当起柴房,堆了满满的木柴。大黑的狗窝也被移进去, 怕它冻着, 还给多垫了些破麻袋和?干稻草。   这会儿?大黑背上还插着截稻草叶, 方竹帮它摘下, 顺手在又软又厚的背毛揉上一把。大黑掀掀眼皮,又重新?躺下。   “这天儿?可真冷, ”陈秀兰搓着手走过来,朝灶房里瞅一眼, “青云还没起?”   “我醒就没见着人,估摸在后?院儿?呢,我去瞧瞧。”   方竹将还带着些微热气的水用力泼进院子?,很快就融掉一小块雪籽,露出湿漉漉的地面。   来到后?院,郑青云果然在这儿?。   兴许是昨夜风大,之?前的鸡窝棚已经歪歪扭扭,郑青云正站在旁边削着根小臂粗的木棍,估计是准备把棚子?重新?修整修整。   方竹走过去,雪粒子?在脚下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   郑青云似有所觉,停下手里的动作转过头,眼角眉梢皆是喜色:“你怎么来了?冷不冷?”   方竹摇头,看着男人发顶的点点银白,微微皱起眉,“还飘着雪呢,怎么就急这一会儿??”   “这不是怕雪下大了,”郑青云笑笑,一开口就吐出白烟,“不打?紧,我就削几?个木叉子?把棚子?撑一撑,要不了多久。”   “那也该找个东西遮一遮,万一冻病了怎么办……”   方竹一边念叨,一边往前屋跑,没多久就顶着个布巾回来,手里还捏着条黑布。   郑青云看着鼻头被吹得红扑扑的人,乖乖低下头,让她掸去发顶的雪粒,又给系上布巾。   “我一个人弄就成,外边儿?冷,你回屋去烤火。”   “两个人快些,趁着雪不大,赶紧搭好省心。”   郑青云知道拗不过她,只好加快动作。   四?根木叉子?牢牢钉入地面,撑起木棍和?竹片搭就的棚顶,再铺上一层厚厚的稻草,鸡窝棚就算搭好。   这样?下雪时,鸡群也有活动的地方,不至于?一直挤在窄小的鸡笼里。   往窝棚下的地面撒上干草,十几?只鸡仍然待在笼子?里,缩着脖子?挤在角落取暖,安静得很。   方竹有些担心:“不会冻坏了吧?”   “应该没有,可能是棚子?塌了吓着了。”   “喽喽喽……”郑青云说完,拿过一旁早就拌好的鸡食倒进窝棚下的食槽。   笼子?里的鸡咯咯叫着散开。两只大花公鸡率先扑着翅膀跨出笼,昂首挺胸走向?食槽。一群母鸡争先恐后?跟在后?面,生怕晚了一步。   一个个都挺精神,方竹放下心来。   郑青云探头在鸡笼里看了看,又拿根长?棍在里面扒拉一阵,最后?捡出一颗脏兮兮的鸡蛋。   抓把雪籽将鸡蛋擦干净,便?跟方竹一起回屋。   “搭好了?我正说让小桃去喊你们吃饭呢。鸡没什么问题吧?”   方桃坐在灶洞前的小板凳上,看方竹进来连忙起开,拉着她坐下。   方竹也没和?妹妹客气,在外头吹了那么久,确实有些冻手。   “没呢,都精神着!就是只捡到一个蛋。”方竹把手伸进灶洞里,火光将指尖映得通红,暖意传至全身,舒服得让她微眯起眼眸。   陈秀兰:“这鸡养着也不下蛋,等天晴去城里,就多卖几?只。反正开春又有母鸡抱窝,再孵些养着就行。”   “到时候多孵几?窝吧,家里现在人多,也能照看得过来,卖蛋卖鸡都挺好。”   “行呀,听着就不错。”   吃完早食,天色又渐渐阴沉下去,风也更大,卷着枯叶放肆地嚎叫,窗户和?木门被吹得啪啪响。   没一会儿?雪粒子?就变成鹅毛般的雪花,大片大片纷纷扬扬落下。   一家人着急忙慌地去检查各个房里的门窗。   大黑跟着郑青云回到茅草屋,在狗窝里刚卧下,见郑青云绕了一圈又要出去,赶在门闩上前从门缝挤出,慢悠悠走在前头。   郑青云也没唤它,由着它去了。   雪下得大,没一会儿?地面、树梢就都盖上厚实的棉被,放眼望去,皆是白茫茫一片。   这样?的天想出门做些什么是不成了,一家人干脆都在堂屋坐着。   风一直吹,木门响得烦人,又怕被砸坏,只能找来椅子?抵着,留出一条缝。   屋里还是冷,丝丝密密往皮肉里沁的那种冷。   郑青云搬出被烟熏得发黄发黑的陶盆,升起火,又往里添上一些木炭,屋里总算多了点儿?热气。   这木炭也不是买的,都是平日里烧灶时,捡出来的还未完全烧尽的火渣子?,放进陶瓮里闷出来的。   一年下来,也攒了有几?麻袋,足够烧一个冬。   大黑在门口徘徊片刻,见屋里没人吼它,大着胆子?走进来,寻个吹不着风的地方趴下,高兴地晃了会儿?尾巴,就阖上眼打?起小呼噜。   一家人烤火也没闲着。   方竹忙着绣帕子?,陈秀兰和?方桃在打?络子?,郑青云就划竹篾编撮箕。都是些能拿去换钱的东西,雪停后?带到县城又能给家里添点儿?零用。   “前两天还出着太?阳,我当还有些日子?才落雪,没成想一夜之?间就变了天。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停?可别下久了才好。”   雪天虽然清闲,但看着外头肆虐的风雪,陈秀兰还是不免忧心。   有块木炭没烧好,冒出白烟子?,熏得人流眼泪,方竹拿木棍把它从陶盆里拨出来,笑着宽慰:“兴许过会儿?就停了,而且不是说瑞雪丰年,是好兆头呢。”   陈秀兰果然又高兴起来,不再纠结这些,转而说起近来听说的趣事儿?。   方竹和?方桃十分捧场,时不时搭几?句话,一时间满是欢声笑语。   郑青云就在旁边默默听着,冷硬的面孔渐渐柔和?。   烤火虽然暖和?,但也容易口干舌燥。   火盆上不知什么时候架了个铁三脚,上面温着壶热水,有淡淡的茶香从里面溢出。旁边的板凳上放着竹筐,里面是染着白霜的柿子?干。   吃一口甜滋滋的柿子?干,再饮口热茶,便?口齿生津,润喉又暖心。   晌午肚子?饿了,就在火盆边缘围一圈番薯,用炭火烤着。   这样?烤出来的番薯外皮黝黑,一摸就是满手黑灰,内里却是橙红。咬一口进嘴里,绵绵的,带着蜜一般的甜,   睡梦中的大黑嗅到香气,刷地睁开眼,眼巴巴看着大口吃烤番薯的众人。   “果然是狗鼻子?。”陈秀兰笑笑,掏出一个番薯,在地上拍拍灰,也没剥皮,只掰成两半就抛给它。   大黑呜汪一声站起来,衔起番薯回到原来的位置重新?趴下,迫不及待地开始享用。   它聪明?得很,用尖牙和?长?舌把里面的红瓤子?搜刮得干干净净,只留下黑乎乎的硬壳。   外头的雪依然在下,忽大忽小的,却始终没停。   铁三脚上的茶壶换成了陶锅,里面熬着红豆汤。火虽然不大,但一直燃着,红豆也早就泡过,慢慢煨着也能咕嘟咕嘟冒泡。   天色渐暗,担心晚上还会下雪,积雪过重把鸡窝棚压垮,郑青云穿着蓑衣戴上斗笠,去后?院儿?铲雪。   陈秀兰她们则在准备晚食。   红豆汤已经熬得浓稠,便?只蒸上一甑苞米饭,再炒个菜就行。   梁上还剩块腊五花,陈秀兰割下一条切成片,在锅里煸出油后?倒进萝卜条,翻炒后?加了点水没过,又放入盐、酱油调味,就盖上盖焖着。   再揭开盖,萝卜就吸满肉油和?酱汁,变成浅褐色,拿筷子?轻轻一戳就破。   红豆汤不易凉,被舀出陶锅换瓦罐装着。清水涮过的陶锅又装上腊五花焖萝卜,放在火盆上方热着。   锅里的热油刺啦刺啦响,哪怕外头冻得人发抖,一顿饭下来,菜也不会凉。   吃饱喝足,一家人又围在一起烤了会儿?火,就烫烫脚,回屋睡觉。   窗外还能听见呼呼的风声,哪怕门窗都关得严严实实,方竹也还觉得冷,整个人都缩进郑青云怀里,双手被他?抓着放在胸前,脚也被人捂着。   “怎么这样?怕冷?”   方竹也说不上来为什么,“我从小就这样?,一入冬就手脚冰冰凉凉的。”   “幸好我体热,能给你暖着。不过下回还是得买个汤婆子?回来。”   “用不着费那钱。”   “这哪儿?是费钱?万一我有时候出门回来得晚,你自己睡也能暖和?些。”   “嗯,那就买一个。”   “家里肉也不多了,下回再多割几?斤回来。”   方竹打?个哈欠,在郑青云怀里蹭蹭,声音有些含糊不清,“豆腐也多买几?块,天冷不怕坏,夜里放外头冻着,跟肉一起炖更香。”   “好。”   郑青云应一声,等了许久,怀中人再没说话,只有风雪声不绝于?耳。   他?笑了笑,将人搂得更紧些,也沉沉睡去。 第30章   雪下了整整一夜, 翌日早上才停,但太阳始终没有露面。   院子里的积雪厚厚一层,已?经没?过脚踝,看不见一点杂色, 白得发光。屋檐下也挂着一排长短不齐、晶莹剔透的冰棍儿。   天色阴沉, 不知道还会不会下雪。家里的土房子有些年头, 雪盖得厚总归是不放心。   郑青云搬来梯子爬上房顶, 拿竹耙把积雪扒拉下来。   方竹站在院子里瞧着, 提醒他:“你小心些, 够不到的就算了。”   “我知道,你们都离远点儿。”话音刚落,冻得紧实?的大?雪块就啪嗒掉下,陷进雪地里, 溅起冰凉的雪沫子。   郑青云动作快,把房顶的积雪扒拉得差不多, 就顺着梯子从房顶下来。又把竹耙倒过来拿在手里, 将檐下结的冰棍儿都敲下来。   竹竿敲打在冰棍儿上,叮叮琅琅的,还有些好听。   等郑青云把冰棍儿敲个遍,方竹才拿着竹扫帚和撮箕靠近。   郑青云用撮箕把屋顶扒下来的积雪运到院子外堆着, 方竹就拿扫帚从堂屋门口开始扫雪, 开出一条足够宽的干净小路, 直通向院门。   大?黑屁颠屁颠儿跟在郑青云后?面?, 差点绊了他一跤,被骂几句, 又摇着尾巴蹭到方竹身旁。   它在边上蹦蹦跳跳,方竹一个不注意, 就把雪浇到它身上,激得它直甩头。   方竹看得好笑,拿扫帚戳戳它的背:“边儿去!”   大?黑咧着嘴蹿开,一个飞扑扎进不远处的雪地,印出浅坑。然后?又迅速跳起来,重复方才的动作,自个儿玩得不亦乐乎。   “吃饭了!”   积雪清理干净,陈秀兰的早食也做好了。   早上都吃得简单,也用不着另外收拾桌子,一家人挤在灶房里,就着灶洞的余火取暖。   满满一大?碗白面?疙瘩还飘着热气,顶上点缀有翠绿的青菜和金黄的炒鸡蛋,香味扑面?而来。呼呼啦啦吃下肚,热得冒汗。   几人吃得正欢,门口的大?黑突然直起身子,朝外面?吠叫。   “我去看看。”郑青云喝完最后?一口汤,大?步往外走。   大?黑一边吠叫,一边往院门口跑。   郑青云走了几步,听见门外有人颤着声?音喊:“小桃,你在家不?”   应该是个小姑娘。   郑青云唤回大?黑,打开门,外头果然站着个扎辫子的女娃。郑青云对她有点儿印象,貌似是小桃的玩伴,叫江小萍。   江小萍没?想到出来的是郑青云,明?显吓了一跳,往后?退几步,不敢抬眼看他。   郑青云早就习惯孩子们如此怕他,也不觉得冒犯。想着这是小姨子的朋友,还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温柔些:“约小桃去玩?”   江小萍怯怯点头,揪着衣角话声?细若蚊吟:“我们想叫小桃一起玩雪。”   郑青云朝她身后?看去,树丛旁果然还有几个孩子,探头探脑地注视着这边。个头最高的男孩手里抱着条跟他差不多高的木板凳,一头的凳子腿上还拴截麻绳。   这是乡下孩子冬日里用来滑雪的东西,郑青云对此并?不陌生,幼时他也曾跟着秦大?柱玩过这个。   下雪之后?,只需找处斜坡,把板凳四腿朝天往坡顶一放,然后?坐上去,后?面?的小伙伴轻轻一推,板凳就能载着人“嗖”地滑下坡。   又快又急,像驾着风,让人情?不自禁张开嘴大?声?呼喊。   郑青云收回视线,眼里带了些笑意,“她还在吃饭,我去叫她,你们要不要进屋等?”   江小萍连连摆手,“不用不用!”   郑青云知道这些孩子害怕,也不劝她,转身进屋。   等他走远,树旁的几个孩子才敢凑上前来,围着江小萍叽叽喳喳。   “怎么样,他是不是很凶?”   江小萍歪着头想想,不太确定地说:“也还好吧。”   有个男娃吸吸鼻子,嗤了一声?,“你刚刚连头都不敢抬,肯定害怕了。”   江小萍不服气,“你不怕那咋不上前来敲门!”   “就是就是!”   方竹领着方桃出来时,一群孩子争得起劲儿,势必要辩出谁胆子最大?。   “路上滑溜溜的,敢爬到这上面?来,你们胆儿都不小。”   “小竹姐姐!”   方竹一出声?,几个孩子就不争了,异口同声?地叫她,跟面?对郑青云时完全不同。   方竹摸摸江小萍的头,把手里的小布包给她,“拿去和她们分着吃,不许抢哈!”   江小萍打开袋子瞧一眼,里面?是柿子干、枣子、山核桃,虽不是什?么稀罕东西,但对馋嘴的小孩来说,都是好的。   “谢谢姐姐!”   “好了,玩儿去吧。”   孩子们欢呼着跑开,没?走出两步就催着江小萍把布袋子打开。   “哇,好甜!”   “我拿核桃和你换柿子干成不?”   “才不要!”   方竹见妹妹跟其他小伙伴有说有笑的,也分外高兴。   因为他们是外来的,郑青云又凶名在外,一开始并?没?有小孩愿意带方桃玩。后?来方竹身上便时常带些零嘴果干,见到小孩就塞点儿。一来二去的,这些孩子就喜欢上她这个大?姐姐,也不排斥方桃了。连带着有些大?人都对姐妹俩客气许多。   积雪未化,天色也不大?好,既不能上山砍柴,也不敢出远门,方竹只好继续做绣活儿。   只是同一件事做久了,难免觉得心烦。   她一会儿伸伸懒腰,一会儿跑去后?院看鸡,坐在椅子上的时间是越来越少。   方竹又一次从后?院回来,刚到走廊上,迎面?砸来一个小雪球。她躲闪不及,雪沫溅进衣领,冷得她一激灵。   方竹捂着脖子朝雪球飞来的方向看去,就见原本还在屋檐下编撮箕的郑青云不知什?么时候跑去院子里,正蹲在地上抓雪。   又一个雪球袭来,方竹灵活地偏头躲开,“喂,我还没?准备!”   郑青云只笑,手下动作不停。   方竹见势不妙,也跑去院子里抓一把雪,在手中团几下,就对准郑青云用力掷出去。   两个人就跟小孩儿似的在院子里你追我赶,陈秀兰也不打络子了,坐在门口笑呵呵给方竹出主意、打气儿。   “小竹,往他头上打!哎哟,快蹲下!”   大?冬天的,两人愣是跑得满头大?汗。   最后?还是方竹先败下阵来,撑着膝盖连连摇头:“不来了不来了,歇歇。”   郑青云随手将雪球往旁边一丢,笑着走到她跟前,掏出手帕给她擦汗。   “怎么样,有没?有高兴一点?”   “嗯,方才都要睡着了,这会儿精神多了。”   这么闹过一阵,是再没?心思安安静静坐着做活儿。两人喝杯热水歇息会儿,又去院子里堆雪人。   他们也不会弄什?么别致的样式,无非就是一大?一小两个雪球往那儿一堆。院子边上的雪厚,只需滚个两三圈,雪球就做好,再拿铲子拍紧实?、削圆润些就成。   “我来拍,你去找些东西给它安上鼻子眼睛吧。”郑青云手握铲子,给雪人做最后?的修饰。   方竹跑进屋里,没?多久捧着各种小东西出来。   枣核做成眼睛,木棍削尖作鼻子,木炭画出嘴巴,最后?插上一把绿竹叶充当头发,一个不那么漂亮的雪人就完工了。   方竹拍拍雪人的大?头,有些忍俊不禁:“好丑。”   郑青云:“有鼻子有眼的,挺不错。”   方桃从外面?回来,见到这个大?家伙,也是好一阵嫌弃。然后?拉着方竹又重新做了个矮点儿的,却也没?好到哪儿去。   忙来忙去,最后?收获了两个丑东西,从屋里打眼一瞧,就控制不住发笑。   ————————————   太阳努力半天,终于?在午时过后?拨开厚厚的云层,洒下暖洋洋的光。   屋顶未清理干净的积雪渐渐融化,变成水珠顺着屋檐滴滴答答连成一串。远处被压弯的树枝总算卸掉身上的白雪,微微上扬几分。   许是感?受到暖意,躲进巢穴的鸟雀也出来觅食,三三两两落在院子里,东啄啄西刨刨。最后?被大?黑一个猛扑吓得尖叫不止,细软的羽毛如雪花飘扬。   虽被吓得不轻,这些鸟雀也没?飞远,停在屋顶或树梢上警惕地观望着下方。   郑青云看着那圆滚滚的麻雀,心里有了想法,从茅草屋中找出大?眼糠筛和一卷麻绳。   方竹一时没?想起家里有什?么要筛的,问他:“这是去做什?么?”   “看看能不能捉几只鸟。”   方竹一下来了兴致,把针别在布巾上,就跟着郑青云一起去布置陷阱。   拿糠筛抓鸟不是什?么复杂新奇的法子,乡下人家几乎都会。   他们的第一个陷阱就设在院子中央。   找一块没?有积雪的干净地方,撒上一把秕谷,再在上方用一根三四寸长?的短木叉撑起糠筛,两人就牵着拴在短木棍上的麻绳退回屋,扒在门框边静静守候。   大?黑也被郑青云唤进来,双目炯炯地注视着外面?。它很机灵,接收到主人的命令,没?再发出声?响。   远处树梢上的麻雀歪着头观察许久,没?发现威胁它们的大?黑,试探着从树枝蹦到篱笆,又跳到地上。   它们喳喳叫几声?,也不见人来驱赶,胆子越来越大?,在院子里慢悠悠搜寻。很快便发现秕谷,一只揭一只地向前靠前。   第一只麻雀钻进糠筛底,郑青云捏着麻绳的手紧了紧,却没?急着拉。   等地面?的麻雀全都聚在一团,他才迅速将麻绳一拽。短木叉被带倒,糠筛失去支撑,直接罩下来,将贪吃的胖麻雀网个正着。   不知发生什?么的麻雀使劲儿扑腾翅膀,却顶不开糠筛。   方竹乐道:“抓住了!”   郑青云丢下麻绳,拿起事先准备好的麻袋出去。   大?黑先一步窜上前,双腿搭上糠筛,兴奋地汪汪叫。郑青云一靠近,它就识趣地让开。   郑青云探头看了看,居然有五只,都是胖乎乎的。   糠筛微微敞开一条缝,他伸手进去随便一捞,就抓住两三只麻雀,飞快地塞进麻袋。   把装着麻雀的袋子交给方竹,郑青云重新布置了一下陷阱,没?到一刻钟,又罩到两只斑鸠。   这下鸟儿学精了,再不敢往院子里落。   郑青云早有所料,没?固执地待在院儿里,带着东西去院外的小树林尝试了几次。   最后?又给他逮到四只麻雀,三只斑鸠,还有一只竹鸡。   郑青云掂量一下麻袋,很是满意:“够吃几顿了。”   这些东西城里人都不大?看得上,卖不了什?么钱,但留着自家打牙祭还是不错的。 第31章   锅里的水烧得滚开, 热气弥漫着整个灶房。   郑青云把刀磨得锃亮,蹲在石缸边宰|杀新抓的鸟雀。   十几只?鸟,看着成果颇丰,但个头都不大, 并没什么肉。郑青云便只留下三只斑鸠和一只?竹鸡, 拿大竹筐罩在茅草屋里。   他一看就是做惯这些活儿的, 放血、拔毛、掏内脏, 九只?麻雀并两只?斑鸠, 没多?久就收拾妥当。   只?是院子里难免有些?腥臭。   郑青云把内脏挑一些?丢给大黑, 剩下的都剁碎给鸡吃。鸟羽和烫毛的水,也送到院外,挖坑埋到树下。   他在外边处理脏东西,方?竹和陈秀兰就在灶房忙活。   虽说郑青云已?经足够仔细, 但麻雀和斑鸠肉皮上难免还?有些?不易拔的细小绒毛,需得用火燎一遍才能消除干净。   陈秀兰往灶洞里新添一大把干柴, 红红的火苗很快蹿得老高。   趁着火旺, 她用火钳夹着褪过毛的麻雀和斑鸠,伸进灶膛,转动手腕借顶端的火焰燎着鸟肉。   有油星渐渐从表面渗出,沾上黝黑的柴灰。   大黑三两口吃完内脏, 嗅到肉香气, 在灶房门口徘徊, 时不时呜咽一声。   方?竹舀出一盆热水, 仔细搓洗着燎好的肉,听?见狗叫声, 一抬眼就瞧见大黑嘴边的哈喇子,不禁好笑。   “看把你馋的, 还?不到你吃呢,等?会儿啃骨头。”   “你还?别?说,这?些?东西看着小,但闻着真挺香的,”陈秀兰把最?后一只?斑鸠浸入水中,瞬时呲啦一声响,“我看啊,不若就都烤着吃算了。”   “斑鸠炖汤吧,天儿冷,喝点热乎的暖和。”   “也行,炖的时候搁把干枣子进去,汤更鲜。”   “嗯,那我再和点儿面粉,摊些?萝卜丝饼,就着汤吃?”   “你想咋弄就咋弄,我给你打下手。”   如今天黑的早,晚食也就提前许多?,一阵收收洗洗过后,婆媳俩就开始准备晚食。   陈秀兰把斑鸠焯过水后捞出,对半分后塞进陶罐,放入姜片、蒜瓣,架在泥炉子上用大火煮着。等?水滚之后,往里撒一把干红枣,再退些?柴进灶洞,换成小火慢慢煨。   趁这?功夫,方?竹把麻雀拿盐、酱油、花椒、姜蒜末拌了腌上。洗净手后又?去外头扯根大萝卜回来?削皮切丝,和进调好的面糊里。   郑青云在灶房转了一圈儿,见没什么要?帮忙的,拿起柴刀去门口削烤麻雀用的竹签。   太阳越落越低,冷气又?烈几分。   木盆里的麻雀已?经腌入味儿,能够下火开烤了。   郑青云把火盆搬进灶房,从灶洞里夹出些?火渣子放在盆底,又?加入许多?木炭,让方?桃在旁边慢慢扇着。   竹签早就洗好晾干。郑青云洗把手,就将尖利的竹签子从麻雀肚子里穿出。一只?麻雀差两根竹签,刚好能将麻雀撑开固定,这?样烤的时候才更容易均匀地熟透。   等?郑青云把麻雀穿好,盆里的木炭也都烧着,红通通的,伸手烤上一会儿就觉发烫。   他一手捏着串麻雀,伸到炭火上方?烤着。   裹着酱汁的肉皮逐渐发黄变焦,有油慢慢滴进火盆,冒起青烟。   方?桃在旁边直勾勾地瞧着,颇有些?跃跃欲试。   郑青云:“自己拿着烤就是,这?没什么难的,记得多?翻翻就成。不过别?离火太近,小心烫着。”   得了允许,方?桃兴冲冲地拿过一串,学?着郑青云的样子像模像样地在火上烤起来?。   泥炉上的斑鸠炖汤还?在咕嘟咕嘟冒泡,大铁锅里的萝卜丝饼煎得两面金黄,麻雀撒上一层辣子面继续烤着,辛香四溢……   小小的灶房里,各种食物?香气交织在一起,勾得人直咽口水。   大黑早等?不急,在门口哼唧着上蹿下跳。   太阳彻底下山,鸟雀陆陆续续躲回巢,还?在外玩耍的孩子被大人拧着耳朵拽回家,坐在桌前狼吞虎咽。   方?竹他们今儿也难得摆了回桌子,炭盆里还?有火,就放在桌底。把门一掩,也没那么冷。   两只?斑鸠,正好每人得一半,混着汤一起舀进碗里。淡黄的汤上飘着大颗红枣,看着就诱人。   两只?斑鸠肉嫩,煨过半个多?时辰,已?经软烂,用筷子轻轻一捣,就从骨头脱落。   萝卜丝饼外皮有些?焦,泡进汤里便软乎了,咬一口既有肉味又?不失萝卜的清甜,吃着正好。   只?有方?桃不喜欢把饼子蘸汤吃,她吃过一只?烤麻雀,就冒出了新想法———把肉一点点撕下来?,再夹进饼子里,又?辣又?香,让她满意地眯起双眼。   一顿饭吃的热乎又?饱足。   郑青云把桌上的骨头拢进狗碗里,又?拿特意剩下的汤泡个饼子,一并放到走廊上。   可怜巴巴盼了一下午的大黑立马凑上来?,   摇着尾巴把头埋进碗里,嘎嘣嘎嘣嚼得欢快,连掉在地上的渣子都没放过,仔细舔得一干二净。   夜里再没起风,一家人都睡了个安稳觉。   第二日,天果然彻底放晴,阳光打在身上暖和却一点儿不觉热。院里的积雪只?余边边角角还?未化,其他地方?都融成水,一走就黏一脚的泥。   冬日的被子总是有些?冷硬,趁着天好,都抱出来?晒着,夜里盖上能舒服些?。   郑青云把最?后一床被子搭在竹竿上,对旁边拿木棍上上下下敲打棉被的方?竹说:“今天太阳好,我想着等?会儿把鸡送去县城卖了,顺带把汤婆子买回来?。”   “我跟你一起去。”   “这?会儿估计都没牛车,你就别?跑了。”   “不打紧,走一走暖和,好些?日子没出门,憋得慌。再说我还?要?去卖绣品,你也不懂那些?。”   “那好,我跟娘说一声,就去抓鸡。”   听?郑青云说要?去卖鸡,陈秀兰放下手里的活儿就往后院走,“早些?卖掉也好,又?不下蛋,还?怕冻出病来?。十三只?母鸡,过年吃一只?,再留五只?下蛋,其余的就都卖了。”   “嗯,你们就在外边儿看着,我进去捉。”   家里的鸡一直以来?都是圈养的,胆小又?不大机灵,还?被剪断翅膀毛,根本飞不起来?,郑青云一抓一个准。   陈秀兰和方?竹早就准备好棕叶子,郑青云往外递一只?,她们就动作麻利地将其双腿绑起来?,塞进竹筐里。   七只?母鸡分两个竹筐装着,在里头咯咯乱叫,试图挣开束缚,却是徒劳。   郑青云用扁担挑起竹筐,和方?竹一道出门下山。   如郑青云所说,牛车都已?经出发,他们只?能步行前往。但有人作伴,一路说着话,也不觉得有多?累。   县城一如既往的热闹,大家都将手拢进袖子里,缩着脖子在走。   在家吃过早食,两人没耽搁,径直往西市走。两旁的吃食铺子烟雾缭绕,几乎看不清后面老板的脸。   雪后初晴,摆摊儿的挺多?,来?逛集市的也不少。   两人刚把竹筐放在摊子上,就有人来?问价。   “你这?鸡怎么卖的?”   “十二文一斤。”   “太贵了,十文钱卖不卖?”   方?竹没好气道:“不卖。”   他们又?没额外喊价,都是按着市价卖的,怎么也算不得贵。   这?老太太穿的衣裳都是上好的料子,腕上还?有小指粗的银镯子,一看就不差钱,叫出这?样的价,方?竹谈都不想跟她谈,直截了当地拒绝。   临近年关?多?的是买鸡的人,不愁卖不出去,犯不着跟这?抠门的老太太扯来?扯去。   老太太撇撇嘴,扭头就去旁边的摊子问价,不出意外又?被拒了。   方?竹只?看一眼,就笑眯眯招呼新的来?客。   后头运气好,倒是再没遇上那扣扣搜搜的,七只?鸡都顺利卖出去了。几乎都在三斤出头,只?有一只?重些?,将将四斤。   方?竹提来?的五筒酱豆子也卖光。就连郑青云编的两只?撮箕都被一老汉买走,因为?做工不精细,卖得很便宜,一只?才八文钱。   但竹子都是山上砍的,编这?东西也没费多?少心思,总的来?说还?是赚着在。   郑青云把钱袋子收好,弯腰挑起空竹筐,“先去买肉?”   “嗯,先买几斤吃着,等?过段时间来?办年货再多?买点儿回去。”   “听?你的。”   肉铺就在西市,从他们摆摊儿的地方?往里走些?就到,一排都是。猪羊都能见着,有的挂在木架子上,有的放在案板上,供人挑选。   两人也没挨个去看去问,直接去了常买的那家。   “都是今早刚宰的,新鲜着呢,两位看看要?什么样的?”膀大腰圆的壮汉一笑起来?,脸上的肉都挤在一块儿。   郑青云看向?方?竹。   “割几斤肥膘子炒菜吃,再砍几根肋条回去炖汤怎么样?”   “那就称五斤肥膘子,三根肋条,再拿块猪血。”   “好勒!”   壮汉应一声,手起刀落就割下一条肥膘子,拴上绳挂在秤上一称,正好是五斤。   这?些?常年做生意的人,多?多?少少都有这?么个本事儿,倒也不足为?奇。   肥膘子出油多?,卖得贵,十五文一斤。肋条肉薄,一斤十二文钱,三根才两斤八两,老板只?算三十三文。猪血就更便宜,三个铜板就能买一大块。   最?后一共花去一百一十一文。   买完肉,两人这?才出发去北市。   近来?得闲,做针线活儿的时间多?。方?竹绣出五条帕子,三个香包,络子是陈秀兰和方?桃两个人打的,足有九条。   掌柜的仔细检查过后,拿着算盘拨弄一阵,给方?竹结了一百零三文。   这?一趟收获不小,两人脸上都挂着笑。   踏出布庄,郑青云侧头看着还?在小声算帐的方?竹,好心情道:“这?下去看看汤婆子?”   “好呀!去问问,若是太贵就算了。”   “娘那个几年前买成两百多?,现下应该也贵不出多?少。这?最?冷的时候还?没到呢,你那么怕冷,这?个钱省不得。” 第32章   时下汤婆子多是用黄铜做的, 一般的铜器铺子?就有得卖。   两人看过好几家铺子,最后花二百四十五文,买了个样式最简单的。   这汤婆子?外形像个南瓜,表面光溜溜的, 虽没有刻字和雕花, 但?看着也叫人欢喜。而且不算大, 方竹两只手就能托住, 很是轻便。上头还穿着环, 可以拎着, 拿来当手炉也是可以的。   “你要不要暖会儿手?”方竹爱惜地摸着汤婆子?,眼里尽是清浅笑意。   老板是个做生意细致的,方竹挑好汤婆子?后,他特意让小二拿去后院灌了些热水, 好试试漏不漏、暖不暖。   一直走出城,汤婆子?都还是热乎的。方竹捧着它?, 哪怕不时有冷风吹过, 也不觉冻手。   郑青云看她那爱不释手模样,就知?这钱花得值当,也跟着高兴,“你自?己好生拿着, 我用?不上。”   方竹担心他逞强, 见路上没别人, 便摸了摸郑青云空着的那只手。   还真是暖乎的。   她正想收回手, 就被?人一把攥紧,粗粝的茧子?擦着手心, 带来些微痒意。   “干嘛?”   郑青云理直气壮:“我手冷,你帮着暖暖。”   “净胡说。”嘴上虽这么埋怨, 手却是没再动,任由郑青云握紧。   郑青云得寸近尺,拉起方竹的手凑到嘴边亲一口:“回去还是做个布套子?给裹起来,水热些也不怕烫着,还能凉得慢点儿。”   方竹被?他大胆的行径吓了一跳,心虚地四处张望,好在除了几只麻雀,并没看到什么人。但?她还是气得踩了郑青云一脚,也懒得答话。   那力道轻飘飘的,郑青云一点儿没觉得疼。不过他还是安分下?来,没再乱动,拉着人走一截就放手。   路上一直没遇见顺道的牛车,两人只能步行。   进村后还打?算买两块豆腐,没想到居然已经卖光。两人再没停留,径直回家。   一到屋,陈秀兰和方桃就轮流把汤婆子?抱了抱。觉得里面的水凉了,还重新灌进一些热水。   方竹想着她这个是新的,提出跟陈秀兰换一换。   谁知?陈秀兰直接把汤婆子?塞回方竹怀里,佯作不悦道:“那不行,我还是喜欢那个扁的,再说都用?习惯了,换不得换不得。”   方竹抱着汤婆子?无奈地看向郑青云。   “娘都这么说了,你就安心用?着吧。那个也是前?年才买的,跟新的差不多?。”   “就是,这东西经用?,仔细着点儿,能管好多?年呢。”   方竹再没多?说,只觉心里熨贴极了。   试完汤婆子?,郑青云才跟陈秀兰说起今天的账。   “早上带去一百文,这会儿还有一百七十六文,除去买肉和汤婆子?的钱,应是卖得……四百,三十二。”   郑青云算完,拨出一大半铜板推给陈秀兰,又?拿出三个铜板递给方桃。   “给我的?”方桃指着自?己,有些不可置信。   “嗯,你打?的络子?,赚的钱自?然归你。不过不能全给你,其余的让你姐存着。”   三个铜板看着不多?,但?对?几岁的孩子?可是大钱,够买点儿小零嘴了。   方桃捧着铜板,双眼亮晶晶的,“谢谢姐夫!”   方竹轻摸她的头,“得空再给你缝个袋子?。”   “嗯!”   今天的晚食吃得简单。   他们?蒸了一甑豆子?饭,把猪血和着蒜叶子?炒过,又?割把韭菜打?了盆鸡蛋汤,就是一餐。   吃完饭,收拾好碗筷,趁着火未灭,往锅里添上几瓢水,没多?久就烧得滚烫。   方竹把汤婆子?抱过来,拎开盖子?,拿木瓢小心将其灌满热水,拧紧后用?新做的布套子?包上,就送去卧房,塞到被?窝里。   郑青云端着盆热水后进屋。   两人擦过脸,面对?面坐着,就一个盆洗脚。   郑青云脚大,木盆显得有些挤,方竹便踩在郑青云脚背上,脚趾灵活地蜷缩又?伸开,玩儿得很是开心。   直到水变成温温热,方竹才不舍地把脚搓过一遍,擦干后顺势缩回床上。解开外裳往被?窝里一钻,暖烘烘的,再不会叫她冷得一哆嗦。   有汤婆子?果然不一样。   匆忙倒完洗脚水的郑青云一回来,就见方竹眯着眼十分享受的样子?,也蹬掉鞋爬上床。   脚下?踩个汤婆子?,怀里抱着人形暖炉,一夜好梦。   一连几日都是晴天,除了些不怎么见光的角落,积雪早就化完,连地面都晒得干爽。   趁天好,一家人又?开始忙柴火。冷天买柴的人才多?,可不得抓着机会卖几个钱。   初雪不小,山林间添了不少断枝。要么掉到地下?,要么还架在树上,大部分都是早就枯死?的。这样的柴好烧又?不熏眼,拿去卖再合适不过。   郑青云专拉树上的大枝子?,拿刀将其分成适宜的长?度。其他人就在林间钻来钻去,把能捡到的枯枝拢成堆。   方桃还是个孩子?,没他们?那么耐得住性子?,捡一把柴,就要蹲着玩会儿。   她手拿木棍,胡乱扒拉着地上厚厚的枯叶。不想碰到块石头,木棍咔擦一声直接断成两截。   方桃扔掉木棍,捡起石头用?力往前?方抛去。   树影摇晃,一道灰影蹿出,眨眼间就消失不见。   方桃站起身,激动地大喊:“兔子?!”   “哪儿呢?”理她近些的方竹和陈秀兰异口同声地问。   方桃指着石头落下?的地方,“刚刚就在那儿呢,被?我吓跑了,可大一只!”   这会儿那里静悄悄的,看不出什么异样,但?两人也没觉得方桃是看花眼了。林子?大,什么野物都有可能出现,郑青云以前?还猎过不少兔子?呢。   陈秀兰:“估摸是出来找食的。”   “出什么事儿了?”郑青云方才爬到一颗树上砍柴,没听清方桃喊了什么。   方竹:“小桃说她看见一只兔子?。”   郑青云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有些意动,把手里的枯枝放下?,就往那边走,“我去看看。”   陈秀兰皱起眉,不大高兴:“早跑没影儿了,有什么看的。”   郑青云沉浸在喜悦中,一时没发觉不对?,脚下?都不带停的,“我去瞧一眼就回来,你们?在这儿等着,别跟着过来了。”   郑青云果然没一会儿就回来,脸上的喜色藏都藏不住:“是有兔子?,拉了好些,还臭着呢。待会儿我带大黑来找找,兴许能寻到兔子?窝。”   “真的?我能……”来不?   方桃话未说完,就被?捂住嘴。她扭头不明所以地看着方竹,却见姐姐冲她摇头。   郑青云总算发觉陈秀兰面色黑沉,试探着唤了声:“娘——”   陈秀兰没看他,弯腰捆柴,“都愣着干什么,还不早点儿弄完回家。”   接下?来的气氛有些凝滞。   郑青云几次想和陈秀兰说话,都被?她躲开。就连方竹跟她说笑,她也只勉强扯扯嘴角。   带来的热水喝完,他们?就背着柴下?山。   陈秀兰走在最前?头,回家扔下?柴后,把自?己关进屋。   方竹看着紧闭的房门,有些忧心,“我去瞧瞧。”   郑青云一把拉住她,“我去。”   “那你好好跟娘说,她也是担心,可别惹她生气。”   “放心,我都知?道的。”   门并未闩着,一推就开。郑青云进屋没多?久,房里就传出低低的啜泣声,叫人听的心里不是滋味。   方竹支走方桃,自?己在外守着。   房门咯吱一声打?开,只有郑青云一人从里出来。方竹迎上去,偏头透过门缝瞟了一眼,陈秀兰垂头坐在床边,不知?在看着什么。   方竹小声问道:“你说什么了,怎么还哭起来了?”   郑青云抿着唇摇头,他进去一句话都没说,陈秀兰就开始哭诉,让他手足无措。想说些好话安慰一下?,却直接被?赶出来。   “娘是之前?被?吓着了,让她单独待会儿吧。”   “嗯,”郑青云点点头,看着方竹有些迷惘,“你为什么,不劝我?”   是不在意所以不担心吗?可过往的点点滴滴分明又?告诉郑青云,不是假的。   这些话虽没说出口,可方竹就是知?道他在想什么,她拉着郑青云在屋檐下?坐下?:“怎么会不担心,我每回见着你身上的那些疤,都会想起你一动不动躺在床上的样子?,那样虚弱,好像随时都会散。”   “可我也知?道,你是喜欢打?猎的,不然不会天天擦着那张弓,也不会一进山,就双眼发亮,浑身都充满朝气,像披着层光。”   “每当想到那样的你,我便不想劝了。而且我知?道,你不会丢下?娘亲,和我的。”   郑青云觉得眼眶有些热,侧身抱住方竹,将头埋进她的颈窝。   “我小的时候,一直觉得爹爹是这世上最厉害的,想着定要成为像他那样的人。可惜他没来得及教我打?猎就走了,我那时还小,总被?人欺负,是娘亲一次次帮我,为此她脸上常常带彩。”   “直到九岁那年,一个泼皮找上门来要欺负娘亲,我第一次拿起猎刀。那天流了很多?血,我却并不觉得害怕,只是高兴终于?能像爹爹一样护着娘亲。后来我便开始跟着猎户爷爷往山里跑,每次打?到猎物,都好像能听见爹爹在夸我……”   阳光照在屋檐下?,郑青云紧紧抱着方竹,絮絮叨叨说起小时候的事儿。   他们?身后的窗户不知?什么时候开了一条缝,有人站在那里很久都没有动作。 第33章   陈秀兰一直到晚上都没出门, 送进去的饭菜也丝毫未动。不管谁跟她说话?都不搭理,不出三句就被赶出门。   就连近来跟她睡一张床的方桃,也只能重新回到厢房,最后还是方竹陪着?睡的?。   心?里总记挂着?, 方竹和郑青云一整夜都没怎么合眼, 翌日天不亮就起床。烧水、喂鸡、扫地、劈柴, 两个人一刻也没闲着。   又是个晴天, 蛋黄似的太阳缓缓从天边升起, 喜欢赖床的?方桃都已经起来, 陈秀兰的?房门却依然紧闭着?。   方竹和?郑青云对视一眼,俱是忧虑万分。   方竹紧张地连声音都在打颤:“不会出什么事儿吧?”   郑青云也等不下去,走上前屈指将要叩上木门,不想门突然从?里面敞开。   推门而出的?陈秀兰眼下一片青黑, 想来也是彻夜未眠。   “都杵在我门口做什么?没活儿干吗?”不过?声音听着?还是挺精神的?。   郑青云有些摸不清她的?心?思,忐忑开口:“娘, 您别生气了, 身子要紧。”   陈秀兰深深看他一眼,只字未言,把攥在手心?的?东西拍到他怀里,径直向灶房走去。   郑青云手忙脚乱接住, 拿起一看, 却有些发懵。   方竹也凑近看了看:“这是, 一颗牙齿?”   郑青云迟钝地点头, 声音艰涩:“是狼牙,爹送给娘亲的?生辰礼。我讨过?很多次, 她都不曾给我,怎么突然……”   方竹看向灶房, 一拍他的?胳膊,笑道:“娘这是不拘着?你了,还不快过?去跟她说说话?!”   话?落,她又扬声喊着?:“青云,你去煮两个鸡蛋,给娘敷敷眼睛。”   郑青云意会,朗声应好,就把狼牙挂在脖子上,急急忙忙往灶房跑。   郑青云还真煮了鸡蛋,拿布巾裹着?给陈秀兰敷眼睛。他明显没做过?这种活儿,动作很是小心?翼翼。   陈秀兰感?受着?眼皮上的?暖意,心?中很是复杂。   这是她和?大山唯一的?儿子,自然不希望他再去冒险。可她这个当娘的?,又怎会看不出儿子有多喜欢打猎。   她还记得自打郑大山去世后就一直沉闷的?孩子,第一次从?山里拎回野鸡时,眼里的?光有多么明亮。   那时郑青云还小,她心?里虽高兴儿子终于?对旁的?事提起兴致,却还是将他训斥一顿。可这孩子倔得很,偷偷跟着?老猎户跑进山,还拜了师。   这一跑就是十多年,真有那么容易割舍?他会不会又在哪天背着?家里人自己进山?   陈秀兰叹气:“我是看在你爹和?小竹的?面子上才许你去的?,你可别得意忘形,若是再受一点儿伤,以后就别想进山。”   郑青云低垂着?头,堪称乖巧:“娘放心?,我会小心?的?,再不叫你们为我担惊受怕。”   “家里也不是揭不开锅,偶尔去一次就成,不管收获咋样都早些回家。不要去深林,大黑、伤药一定都得带着?……”   “嗯,我都记着?了。”   断断续续的?说话?声从?灶房飘出,虽听得不大真切,但没有争吵,也没有哭嚎,估计是已经说开了。   方竹渐渐放下心?来。   果然没多久,母子二人就一前一后从?灶房出来。   陈秀兰的?眼睛虽还有些青黑,但已然带着?笑意。   “得了,赶紧收拾桌子吃饭吧,再等会儿稀饭都熬成干饭了。”   “哎!来了!”   金灿灿的?太阳光洒满小院,一家人围坐在桌前享用简单却美味的?早食,又恢复往日的?其?乐融融。   得了陈秀兰允许,郑青云去县城把昨日弄回来的?柴火卖掉,就带着?大黑准备上山找兔子窝。   方桃对此感?兴趣的?不得了,非要跟去。方竹不放心?,也和?他们一起上山。   三人一狗直接来到昨天发现?兔子的?地方。   兔子当然是不在的?,但厚厚的?枯叶上还有一堆粪蛋子,已经被太阳晒得半干。   大黑耸动鼻尖嗅嗅那堆兔粪,兴奋得不行,冲着?前方凶狠地吠叫。   郑青云笑着?一拍它绷直的?脊背,“去吧,看你的?了。”   接收指令的?大黑迅速蹿出去,灵活地穿行在丛林之中。   方竹拉着?妹妹的?手跟在郑青云身侧,有些怀疑:“这都过?去一夜,还能找得着?吗?”   “放心?吧,大黑灵着?呢,没有它找不到的?东西。”郑青云拨开倾倒的?树枝,扶着?方竹让她们先过?去,“这里不好走,当心?着?点儿。”   “嗯,你也小心?。”   大黑在前面钻得飞快,三人不太能跟得上。好在它还知道停下来等等,倒也没跟丢。   大黑领着?他们走的?方向是往山下去,高大的?树木越发稀疏,一路上又发现?几处粪蛋子,有干的?也有湿的?。   大黑越来越亢奋,郑青云也取下肩上的?弓,牢牢握在手中。   突然,走在前面的?大黑停下脚步,盯着?某处,弓起身子龇牙发出呜呜的?低吼。   郑青云立马发现?不对,转头冲方竹打手势:“嘘。”   姐妹俩齐齐点头,顺着?大黑的?视线看去,只见到一丛枯黄的?丝茅草,但细看却能发现?茅草叶子在微微摇晃。   此时无风,那必然是有东西躲在后头。两人一下子激动又紧张地屏住呼吸。   郑青云已经从?背后的?箭袋抽出一只木箭搭在弦上,拉弓射箭,一气呵成。   木箭破空而出,直直飞向草丛。   “吱!”   草丛胡乱晃动,一道灰影踉跄着?逃窜出来,正是一只肥大的?兔子,后腿上还扎着?只长箭。   用不着?使唤,大黑早飞奔过?去一口衔住努力逃跑的?兔子,甩着?尾巴回来。   方桃高兴地简直要跳起来:“真的?中了!姐夫也太厉害了吧,你怎么做到的??瞄得那样准?”   一边说还一边学着?郑青云方才的?样子,摆出拉弓射箭的?姿势。   “多练就会了。”郑青云从?大黑口中接过?兔子,拔掉它腿上的?木箭。   鲜血霎时流出,吃痛的?灰兔子又使劲蹬起腿,发出吱吱的?惨叫声。   “能教我吗?我也想学!”   郑青云笑笑:“你现?在连弓都拉不动呢,打打弹弓还差不多。”   方桃撇撇嘴,不服气道:“你可别小瞧我,我力气大着?呢。”   郑青云把手里的?弓递给她,“那你试试。”   方桃在衣服上擦擦手,接过?弓摸了摸,然后像模像样地站直身子,深吸一口气开拉。   “看我——的?。”   方桃脸都憋红了,那弓弦也才弯了一点点。   方桃有些泄气。   方竹:“好了,把弓还给你姐夫,等会儿别把胳膊拉伤了。你一个女?孩子学这些做什么?”   方桃不甘心?:“女?孩子怎么就不能学了?有手有脚的?,又不差什么。”   “那也得等你拉得动弓再说。”   方桃垂下了头。   郑青云忙宽慰她:“没事儿,先玩弹弓练练准头也有用的?,等我回家给你做个。”   “真的??姐夫真好!”方桃一听果然喜笑颜开。   方竹看着?一口一个姐夫的?方桃,颇有点哭笑不得。   两人都只当方桃孩子心?性?,没几天就失去热情,都没怎么把这事儿放在心?上。很快又把注意力集中到麻袋里的?兔子上。   方竹:“看着?还挺肥的?,应该有三四?斤吧?”   “估计四?斤多,”郑青云掂了掂麻袋,很是满意,“肯定不止这一只,让大黑再找找,要是能寻到兔子窝最好。”   方竹这下对大黑和?郑青云的?能力深信不疑,没反对他的?提议。   大黑又开始在丛林间搜寻,两大一小紧紧跟在它身后。   大黑不负所望,带着?他们成功找到一处洞口。   洞口在一处土丘上,藏在杂草后,很是隐蔽,不仔细看很难发现?。   “你们在这儿守着?,我带大黑瞧瞧还有没有其?他洞口。”   话?落,郑青云就跟大黑去周围查看,他们转了一圈,还真找到几个洞。   虽然不好判断是不是全?是兔子洞,但郑青云还是都用石头堵上,只留出一个落有几缕兔毛的?洞。   他绕回方竹那边,把麻袋里受伤的?兔子捞出来,重新捆了捆扔到一旁,将空麻袋交给方竹。   “我等会儿去那边洞口点把火,看能不能把兔子熏出来,你把麻袋罩在这上面,有动静及时把口收紧就行。”   “我没抓过?,万一跑了怎么办?”   “不怕,有我和?大黑在,跑不了的?。”   就是不能保证是活的?。   方竹在郑青云坚定的?眼神注视下,还是接过?麻袋,按着?郑青云说的?方法把麻袋罩在洞口。   郑青云来到另一处洞口前,拿木棍把口子挖得更大些,又弄来一大堆干草和?枯枝放在上面。   来时他就带上了打火石,废了好一会儿功夫才把草堆点燃。   大量的?黑烟升腾而起,有些呛人,郑青云却还觉不够,不停地往里扔干草和?树枝。   烟雾越来越大。   方桃看着?空空荡荡的?麻袋,快等不及,“里面真有兔子吗?咋还没出来?”   方桃话?音刚落,方竹就感?觉听到了密集的?登登声,她神色一凝:“来了!”   果然,很快有东西慌不择路地一头撞进布袋,把袋子顶得到处都是鼓包。   方竹慌慌张张把袋子收紧,不想后头还有一只,她情急之下伸手想去捞,却连兔子毛都没摸着?。   “哎呀,跑了!”   听见动静的?大黑早追出去,撵着?兔子一眨眼就跑没了影儿。   郑青云用土把火掩熄,大步过?来,“怎么样,捉到几只?”   方竹只敢把麻袋打开一条缝,粗略地数数:“好像有一只大的?,两只小的?,可惜还跑了一只。”   “没事儿,大黑会捉住的?。”   没一会儿,大黑果然带着?只小兔子回来。   不过?兔子脖子上多出个大窟窿,是活不成了。   但不管怎么说,今日的?收获还是不错的?。   久未打猎的?郑青云对此很满意,回家的?路上忍不住哼起不成调的?曲子。 第34章   回去?时, 他们没再一路从林子里钻,顺着小道上山。   刚翻过最后一面坡,就看见瓦屋顶上升起?的缕缕青烟,陈旧的木门边站着翘首以待的陈秀兰。   “怎地去?这么久?我正?说去?喊下你们呢。”走到近前的几个孩子都好好儿的, 陈秀兰紧绷的脸明显柔和下来。   “今儿那兔子跑山脚去了, 走的远些。还掏到个兔子窝, 费了些时间。”   “回来就好, 赶紧洗手准备吃饭。”陈秀兰转身进?院子里?, “今儿逮到几?只?”   “大大小小加起?来有四五只吧。”最后进?门的郑青云顺手把麻袋扔到地上。   受伤和死掉的兔子另外拎在手中, 麻袋里?的几?只都还活蹦乱跳的。一落地,兔子就在里?头乱蹿,带着麻袋一下冲出老远。   “哎哟,这么有劲儿呢!”陈秀兰惊道。   郑青云笑笑:“你们先吃着, 我找个筐把它们放出来,免得?憋死了。”   县城里?那些吃野味的人都刁着, 活的新鲜的猎物更容易卖出去?。   方竹指指他手上那只腿受伤的大灰兔, “那我给它包一下。”   这兔子流了不少血,这会?儿已经不大精神,放在地上都不怎么动弹,照这样下去?, 估计也活不到明天?。   “看你们要不要留一只宰了吃, 自家吃的就用不着费那心。”   另外三人你看看我, 我看看你, 最后都觉着还是卖掉好。   “那行,窗边还有些大蓟, 磨点儿给它敷上,明日一早我就上县里?卖了。再换两斤精肉回来, 掺着肥膘子蒸笼包子吃吃。”   郑青云说着话,咽了几?次口?水,一看就是馋得?紧了。   家里?多?是吃各种杂面馒头,其他人想到皮薄馅儿大,一咬满嘴流油的肉包子,也很是心动,自是没反驳他。   心里?想着肉包子,郑青云把麻袋提到茅草屋,将兔子放出来用个大眼儿竹筐罩上。觉得?不放心,又去?篱笆旁搬来一块石头压在上面。   初到陌生的地方,还有大黑在一旁紧紧盯着,三只兔子依偎在一起?,一动不敢动。   郑青云看着两只小兔子,心中忽然冒起?一个念头。   他把石头搬开,微微抬起?竹筐,伸手进?去?摸出稍胖一点的那只小兔,捧在手心,扒开它的后腿仔细瞧着。   方竹拎着包扎好的大灰兔进?屋,就见郑青云此番举动,好奇问他:“你干什么呢?”   “看看公母。”   方竹表情有些奇怪,吃野味的人还挑公母吗?   “不是,我是想起?你说要多?养些鸡,兔子是不是也能养几?只?这东西下仔快,若是能凑一对儿就把两小的留下养着,反正?也卖不上几?个钱。”   方竹一听,觉得?这也是个主意。家里?地不多?,没余粮可?卖,他们又没门路去?城里?谋个长久活计,只能靠别?的法子挣钱。   听郑青云说,兔子比鸡还贵些,虽没那么多?人爱吃,但也不难卖。   只是方竹从没养过兔子,不太有信心,“能养得?活吗?”   “这东西还算好养,小兔子吃不了多?少,这段时间可?以先丢点菜梆子、萝卜缨,开春就能割青草喂着,不过是人忙些。”   “那倒没什么,反正?还要养鸡,总少不了打草的,顺带的事儿。只要能养起?来就行。”   说话的功夫,郑青云已经把另一只小兔子揪出来看了看。   “我们运气不错,正?好一公一母。”   “一窝的配对成吗?”   “行的,就是也许会?死几?只崽子。”郑青云把小兔子重新放进?去?,又接过方竹手中的灰兔,“过两天?我再带大黑去?山里?转转,看看还能不能捉几?只回来。”   不过并非每次进?山都能像今天?这样好运,   想养兔子,这两只必然是要先留下的。   方竹点点头,想着成群的兔子,很是高兴——他们在越过越好呢。   “吃完饭我就劈根竹子编个笼子,现在天?冷,就把兔子养在这屋里?算了。到时再把后院儿收收,垒个窝出来。”   “嗯,慢慢来,不着急。”   “姐!姐夫,快来吃饭了!”方竹话音刚落,方桃就喊道。   饭桌上,陈秀兰听过郑青云的打算,也是十分赞成。   事情说定,郑青云吃完饭,把死去?的小兔子剥皮烤过扔给大黑,就赶紧编出一个竹笼,把另两只小的分进?去?关着。   因?考虑到兔子粪太臭,郑青云还拿木板把竹笼垫起?来,在下方放了只装着灶灰的撮箕。如此一来就方便打扫,也不担心弄得?屋里?满地都是。   兔笼架好,方竹就掐一把萝卜缨子从孔隙塞进?去?。俩小兔只缩在角落竖起?耳朵盯着,却不敢上前来。   方竹和郑青云招呼大黑往外走,到门口?一回头就见小兔子蹦到萝卜缨前,各自叼起?一根,一节接着节快速吃进?嘴里?。   郑青云:“这下不担心了?”   “嗯,吃得?这样欢,应是好养活的。”   第二日早上起?来,天?色不大好,阴沉沉的。枯叶和尘土被风卷着四处乱飞,稍不注意就迷了眼。   郑青云摸两张饼子拿在手里?,就背上柴,拎着两只肥兔子出门。   方竹跟陈秀兰不放心地叮嘱:“估计要落雪,早点儿回来,别?在路上耽搁。”   “我晓得?,你们快些进?屋,别?在外头吹着了。”   两人嘴上应好,却还是一直等看不见郑青云的身影才回去?吃早食。   虽说变了天?,但早上还是有些人在外头溜达。   郑青云拎着兔子下山,好几?个人都瞧见了。   有那胆大的跟他搭话,“青云又去?山里?打猎了啊?”   “嗯。”一个字儿之后就没了音。   但问话的人都知道他是这么个性子,也没在意,只看着两只肥兔子很是眼馋。山里?的野兔子跑得?快,没点儿经验的人可?不易抓到。   当然,也有人看不惯郑青云这样。   当即有一大娘翻个白眼酸道:“有什么神气的,也不怕又躺床上起?不来。”   她自认为说得?小声,却忘记自个儿天?生嗓门大,郑青云耳力又不是一般的好,每个字都被人听得?一清二楚。   郑青云扫了眼说话的大娘,认出她是村里?出名的懒货,意味不明地轻呵一声,伸手摸上腰侧。   大娘被他看得?心里?发毛,结结巴巴道:“你你干嘛,想打人不成?”   郑青云没说话,抽出别?在腰侧的刀,直接抬手。   “啊——”大娘惊呼。   路旁的树枝被拦腰截断,郑青云利落地收回刀,抬脚踢起?掉落的枝子捞在手中,就大步向前,一个眼神都未留给满面涨红的大娘。   “呼,吓死了,我还以为他又要砍人呢。”没人笑话被吓到的大娘,一个个心有余悸地摸着胸口?。   都怪他们近来只看着这人跟在媳妇儿身旁那副温和的模样,就忘记这可?是会?咬人的凶兽。   郑青云吓过人,却不怎么在乎那些人如何看他。他就是故意让他们知道他不是好惹的,如此才没人敢找家里?其他人的麻烦。   担心落雪后路不好走,郑青云没怎么歇,紧赶慢赶去?到县里?。   两只兔子都还活着,时不时还动弹两下,一进?城就引来不少目光,不用郑青云去?敲门,就有人主动来问。   最后按十四文一斤卖出去?了。   郑青云走后,方竹她们在家也没闲着。前天?上山砍柴,还拖回两截小腿粗的树干,扔在院子里?还没来得?及劈。   只有一把斧头,方竹和陈秀兰两个就轮换着劈,再把劈好的柴抱进?屋里?码得?整整齐齐。   大黑蹲在兔笼前,龇牙吓唬两只小兔子,看方竹抱柴进?来,就立马收起?尖牙,尾巴摇得?飞起?,紧跟在她身后。   方竹却没被它糊弄过去?,码好柴转头就拍拍狗头,“又在调皮,把它们吓坏了小心挨打。”   大黑许是听懂了,讨好地舔着方竹的手。   天?越发阴沉,风也渐渐大了。   几?人总算把柴火都劈好收进?屋里?,陈秀兰又赶紧跑去?后院儿检查鸡舍,方竹也提着篮子到菜地扯回好些菘菜、萝卜,还割了一大把葱苗、蒜苗。   又一阵寒风呼啸着卷过,柳絮般的雪花纷纷扬扬撒下,落到地上很快便消散。   郑青云还没回来。   “我去?外面看看。”方竹一头扎进?漫天?飞舞的雪花,跑着到院外。   “青云!”   刚喊一声,就见山坡处冒出个人影,不禁露出笑来。   郑青云看到方竹冒雪出来迎他,也觉得?心里?满满当当的。   “兔子一只五十六,一只五十,柴火卖了三十文。割了两斤精肉,两根肋条,花去?五十二。”   郑青云进?门就去?了灶房,一边往外拿东西,一边跟家里?人说起?今天?的收获。   “回来又去?买了三块豆腐,没带篮子,只能先借用江大叔家的,等雪停我再给他送去?。”   陈秀兰笑着把肋条挂在灶上的横梁,“肋条留着后头炖汤,这精肉鲜着,拿来做包子正?好。今儿就和面包包子,只掺点儿葱花就成,保管满嘴流油。”   方竹:“那就做不了多?少,还是再揉点儿杂面馒头蒸上,落雪了经放,吃的时候只要热一热,也方便。”   “行,就这么弄。到时再切半块豆腐,煮个菘菜豆腐汤,这么吃着热乎。”   知道郑青云早上只吃了两张饼,跑这老远,估计早就饿了。   今日就没省着晌午那顿。   和面的、剁馅儿的、洗菜的,一家人挤在灶房里?很快忙活开来。 第35章   雪依然在下, 且有愈来愈大的趋势。   冷风钻进灶房,和热气撞在一起,霎时升起浓密的白色烟雾,模糊了人的眼。   锅里的水烧得滚开, 竹蒸笼被水汽浸湿, 面香气混着油腥味儿透过孔隙传出, 弥漫在小小的灶房。   方桃坐在灶门口往里添柴, 时不?时抬头望一眼, 馋得直咽口水。   陈秀兰忙着切菘菜, 余光瞥见她?眼巴巴的模样,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妥。还跟着舔了舔发干的嘴唇,这肉包子就是香,连她?闻着都觉得饿。   “别?急, 一会儿就好了,去瞧瞧你姐他们弄好没, 收拾收拾先吃饭。”   方桃擦擦嘴角, 又?往灶里添根柴,站起身?往堂屋跑去。有木棍捣在石臼上的笃笃声随着寒风清晰地飘入耳中。   郑青云原本也是在灶房做包子来着,但陈秀兰嫌他包得难看,把人赶去舂米。外?面下着雪, 灶房又?有些摆不?开, 郑青云便把石臼搬进堂屋里放着。   方竹等包子馒头都上笼, 才拿上竹筛去给他帮忙。   两人听方桃说?准备吃饭, 加紧把石臼里捣到一半的谷子舂完过筛,装进麻袋拎去灶房倒进米缸里存着。   这会儿功夫, 陈秀兰已经把笼屉端进另一口锅放着,正忙着煮豆腐汤。   方竹洗把手, 欲接过陈秀兰手中的锅铲。   “不?用,我这儿等水开丢进去翻两下就好,你把包子捡出来。炭盆还没点着,我看也别?费那功夫搬来搬去的,出去一吹全冷了,就挤在这屋吃一顿算了。”   “好,是都捡肉的?”方竹一边应着,一边取来个干净的竹盘装包子。   “对,难得做回肉包子,都敞开着吃。”   郑青云提回来的两斤瘦肉全都被剁成馅儿,和着肥膘子和葱花,做的有满满两屉大肉包子,足够他们吃过瘾了。   锅里一共三层笼屉,最上头一层是杂面馒头,中间还放着盘橙红的蒸南瓜。   方竹只把南瓜端出来放到郑青云支好的矮桌上,就把这层笼屉搁到一旁。   余下两屉便全是鲜肉包子了。   包子皮儿是纯白面的,擀得很薄,馅儿又?放得足。熟透之?后便能从外?面看到油光,连那笼屉上都浸着层油。   方竹拿着筷子一夹,那包子就朝里凹陷进去,软乎乎的,个个都冒着热气儿,看着就叫人欢喜。   “快,趁热吃,这刚出笼的包子味道最是好!”陈秀兰把一盆绿白相间,清清淡淡的菘菜豆腐汤往矮桌上一放,笑着招呼其他人。   “呼,烫烫烫,”方桃张嘴哈着气,却是没等嘴里的咽完,又?咬下一大口,“好香,比外?头买的还好吃!”   陈秀兰也是连连点头:“那可不?,街头卖的那些可舍不?得放这多馅儿。”   往往吃下大半才能尝到肉味儿,哪像他们自个儿做的,一口咬下去那肉汁儿直往外?冒,不?动作快点儿就流到手上。   方竹和郑青云虽没说?话,但看那啃包子的动作也是极享受的。   自家做的包子个头大,但油水足,让人吃了还想,最后连肚小的方桃都吃下两个,手上沾着的油都没浪费,被细细舔过。   郑青云更厉害,一口气啃完四个大肉包,又?拿汤泡俩馒头吃掉,才满足地放下碗筷。   方竹每回看他吃饭都在心里嘀咕,亏得这人不?是个懒汉,不?然照这吃法非得把家吃垮不?可。不?过也兴许是因为能吃,才能有一副好体格,比一般人都要高壮许多。   吃过肉包子,从胃到心都是暖的,哪怕外?头风雪交加,一时也觉不?出冷。   这回的雪比初雪下得更为顶真,都没怎么间断过,不?出半日,外?头就只能看见刺目的白。   炭火烤得人昏昏沉沉,一个哈欠接一个哈欠,一家人不?等天黑,就早早回房洗漱歇息。   真躺回床却没多少睡意。   郑青云出去倒水,方竹钻进被窝没一会儿,又?腾地爬起,趴到床沿拽出底下的木箱,从里面翻出钱箱放在床上,裹着被子开始数钱。   她?隔段时间就要清点一下银钱,也不?是什么稀奇事儿。郑青云倒水回来见她?这样没多说?什么,只踢掉鞋子,钻进被窝把人揽进怀里。一低头嗅到股淡淡的栀子花香,不?禁在方竹脸颊蹭了蹭。   “擦香膏了?”   脸上痒痒的,方竹抬手推开那毛茸茸的大头,好脾气地答:“烤那么久的火,脸干得厉害,就搽了些。”   这香膏还是郑青云买回来的,那样小小一盒,最便宜的也得花六七十个铜板。郑青云卖了几日的柴,给她?们三一人挑了一盒。   因为精贵,平日里都不?舍得用,只觉得难受了才抹点儿。   郑青云笑道:“就得多擦擦,近来风烈,烤火又?燥,伤肤得很,当心到时裂了口子,买回来就是给你们用的,不?必省着。”   说?完还在她?脸上刮了下。   方竹揪着郑青云的手指不?让他作乱,心里对他的话很是受用,嘴上却道:“你说?得对,往后你也得多擦擦,天天在外?跑,吹得更厉害。”   果然,郑青云的脸色一下变得奇怪,“我就不?用了吧?皮糙肉厚的,不?碍事儿。”   方竹逗他:“那不?行,到时候一看脸上红一块黑一块的,太?丑。”   郑青云摸着自己的脸,惊疑不?定:“真的?”   “嗯。”   方竹点点头又?开始数钱。   除开陈秀兰分给她?的五两碎银,余下全是铜板,都是这几个月来卖菜、做绣活儿,郑青云做工、卖柴,慢慢积攒下来的。   之?前的都被方竹拿麻线穿起来,一百个一串,方竹数了数,共有四十六串整的,算下来就是四两六钱。   她?数完这些,仰头见郑青云还皱着眉头十分纠结的模样,不?禁好笑,开口打断这人的胡思乱想:“下次去县城,拿四十串铜板换成碎银吧,不?然这小木箱都放不?下了。”   心里却想着天晴后得去胡郎中那儿问?问?有没有什么不?带花香,防皲裂的药膏。村里人没什么严重的毛病很少去请郎中,胡郎中多数时候都很清闲,向来喜欢折腾这些玩意儿。   郑青云回过神来,看着被子上成堆的铜板,笑着应了声好,又?问?:“今儿带回来的算进去没?”   “还没来得及数呢。”   “我来,手放被窝里暖着,外?头凉。”   方竹笑眯眯点头,手在外?面这一会儿,确实已经冷得有些发僵。她?把手塞到被子下,捞起汤婆子抱着,很快觉得暖和起来。   郑青云已经把枕头下的钱袋子摸出来,快速掏出里头的铜板数过,共四十八枚,这是给陈秀兰分出约摸一半后的余钱。   他从床底的大箱子里剪出一截麻线,把这些铜板串上,又?接着边串边数钱箱里的零碎铜板。   “这儿还有一百二?十三文呢。”   “那我们就有……九两七钱了!这半年?还是赚了不?少的。”   “嗯,等明年?鸡和兔养起来,就能挣得更多。”   方竹帮着郑青云把床上的银钱收进木箱,一想起那样的光景就高兴,笑过后又?有点儿可惜:“到时候后院儿那点地方估计不?够用,少不?得再买点儿地才行,还要买树苗的,也要花钱呢。”   “不?过几分地,应该要不?了多少,早晚会挣回来,没什么心疼的。”   “也是,”方竹在热乎乎的被窝里躺下,翻个身?朝着郑青云那侧,“不?管怎么说?,今年?是能过个好年?了。再过几日就是腊八,得去买些桂圆、莲子回来熬粥,讨个好彩头。还有年?货也能开始置办着了,家里衣裳、棉被什么的倒是不?用多买,但米面、糖果子总是要的。”   郑青云把木箱子重新?推回床底,灭了灯躺上床,顺手把人搂到怀里抱着,慢悠悠补充:“再割点儿肉回来熏几块腊肉,炒着吃又?是个味儿。想不?想吃腊肠?”   “唔,灌几节吧,用不?着多。”   “那我早些跟朱屠户打声招呼,让他给留点儿小肠,肉干脆也在他那儿定,过年?再砍只猪蹄吃吃。”   ……   两人就这么小声说?着话,渐渐进入梦乡。   这次的雪比上回下得久,断断续续落了好几天才总算见停。   院里的雪太?多,铲到角落堆得像小山。屋檐下的冰棍儿结得有小臂长,跟那画上的宝剑似的,晶莹透亮,又?尖又?利。   但天色依然不?好,整日阴沉沉的,风呼呼吹着,没有放晴的意思。   这种?天也不?敢去县城溜达,若是不?巧遇上大雪,压垮那树枝被困在半路,就难办了。   只能在家里找些活做,又?或者?去别?人家串门拉家常,倒是难得松快一阵儿。   郑青云不?喜串门,在家一连编几天的撮箕,总觉着憋闷。雪未化就带着大黑去林子里逮野兔。   依着他说?,几日的雪兔子肯定扛不?住要出来找食,雪地又?藏不?住痕迹,逮兔子最合适不?过。   这回方竹姐妹俩都没跟着去,雪地里更不?好走,去了也只是添乱。不?过方竹也给他定了时间,太?阳落山之?前必须到家。   郑青云还是有分寸的,没往深山去,只在浅林里转悠,一连钻了两三天,还真给他打回几只兔子,并且给两只小兔又?找了个伴儿。 第36章   今日腊月初七, 天气看着不错,没有刮风下雪的迹象。   大清早,一家人烤几个包子馒头垫过肚子,留下大黑看家, 就一道出?发?去县城。   一路上遇见不少同路人, 尽是喜气洋洋, 满面春风的。   有猪叫声从附近的村子传出, 想来又?是哪家在宰年猪。   到了县城就更加热闹, 浓烈的年味儿扑面而来。   不少商铺都升起崭新的幌子, 檐下也挂上大红灯笼。部分大酒楼、饭馆还在门口以竹节、彩色丝带扎起华丽漂亮的彩楼欢门。   长相讨人喜欢的小二们站在外面大声吆喝——   “各位客官里边儿看一看呐,本?店都是新进的货,宴客送礼保管体?面!”   “今日店里设有关扑,抽中者?可得精米一斗, 走过路过不要错过!”   一派红红火火的景象。   不止铺子里,街道上也是一等一的繁盛。   许是临近过年, 城里对?摊贩的管制松散许多, 不必去集市专门划出?的地方,道路两旁就随处可见摆摊儿的,   除开各种摊贩,更有舞龙舞狮、杂耍表演的艺人。   方竹她们以前所在的小湖村离县城不是一般的远, 可很少有机会见到这些新奇的东西。一时间看花了眼, 都走不动道。   “我?要看猴子!”旁边一个?孩子叫嚷着跑得飞快, 他爹在后头叫都叫不住, 只能骂骂咧咧地跟上。   方桃摇摇方竹的手,仰着小脸看她:“姐……”   不待方竹答话, 郑青云就在一旁开口:“我?们也去瞧瞧,左右不着急回去。”   陈秀兰笑呵呵的:“难得碰上一回, 去凑凑热闹也好,看着有意思?得紧。”   于是他们便跟着人流往杂耍摊子去。   人多而杂,婆媳俩一人拉着方桃一只手,生怕走散了。郑青云就寸步不离地跟在后头,警惕地看着周围的人。   每到这时候,他就又?摆出?那副生人勿近的凶煞模样,那些个?不怀好意的混混流氓只扫一眼,就不敢再打他们一行?人的主意,赶紧另寻目标。   还未到杂耍摊子,就听见响亮的叫好声,一阵儿高过一阵儿。   他们费了点功夫才找到一个?缺口,挤进人群瞧个?究竟。   玩杂耍的看着像是一家人。   老头胡子花白,肩上站着只机敏的小猴子,能听着指令作揖、钻圈;汉子膀大腰圆,力气极大,可徒手劈砖;妇人以细杆转动花盘,即使踢腿、劈叉、倒立,花盘都能飞速旋转却不掉;就连跟方桃差不多年龄的男娃,也能将一柄长枪耍得虎虎生风,气势非凡。   方竹等人也看得入迷,不知不觉间跟着旁人拍手喝彩。   郑青云不是爱热闹的人,看过两眼就没什么兴趣,只低下头瞧着站在身前的方竹。见她像孩子似的惊呼,看到兴起还激动地跺脚,嘴角也微微上扬。   老妇人又?端着木盘转圈地讨赏钱,一个?个?铜板砸进木盘,叮当作响。甚至有那穿着体?面的往里扔银裸子,引来不少人侧目。   只是也难免有些手脚不干净的浑水摸鱼。   不知是谁高呼一声:“我?的钱袋子呢?!”   围观的人群闻言纷纷低头摸向胸前腰间放着银钱的地方,有人庆幸,自也有人怒骂、哀嚎,场面顿时混乱得很。   “我?们的没丢吧?”方竹回头一脸紧张地看着郑青云。   郑青云摇头,“放心,好好儿的呢。”   陈秀兰:“看了这么久,也没什么新花样,不若早些买完东西回去。”   “也好。”   杂耍摊前的人散去不少,但很快又?被新来的填上空缺,开始新一轮的赞叹。   “卖冰糖葫芦啰——”   扛着稻草人的小贩穿梭在人群中,红艳艳的果子裹上一层糖衣,在阳光照耀下亮晶晶的,引得来玩的小孩儿闹腾不已。   方桃不喊不叫,只扯着脖子往那稻草人上瞅。她这眼馋的样子又?怎瞒得过大人。   郑青云看着旁边的酒铺摆有桌椅,伸手一指:“你们去那儿看看酒,顺便歇下脚,我?去买两串糖葫芦。”   方竹和陈秀兰同时叫住他:“我?不吃,别?给我?买。”   “知道了。”郑青云笑笑,转身就往小贩的方向走。   酒铺很大,外面支着棚子,大大小小的坛子摆了一地,不用揭开盖儿就能闻到浓郁的酒香味。好几个?汉子正在买,还有人干脆就叫上一壶坐在桌前喝起来。   站了一早上,腿脚确实?有些酸,方竹他们三人也寻个?空位坐下。   铺子里生意很好,那精瘦的老板嘴皮子就没停过。一直在跟人介绍什么松花酒、竹叶青、秋露白,方竹听着只觉头昏,不由问陈秀兰:“我?们要打什么样儿的?”   “酒喝多了误事儿,打一些回去应个?景就成?。家里年年都是买烧酒,不算贵,宴客也拿得出?手,还是照常打上一坛。”   他们家也就秦大柱一家子会上门来拜个?年,喝酒也都算不得凶,一坛子足够了。   陈秀兰想了想又?补充道:“再拿几两梅子酒,那个?不烈,我?们娘俩儿也能喝一杯。旁的等青云回来再看。”   钱都在郑青云身上,选酒的人又?还多,方竹他们也没急着往前凑。坐在桌边听着左右喝酒的汉子吹牛,时不时聊上几句,腿脚的酸意也就渐渐褪去。   “不就是买个?糖葫芦,怎的还没过来?”又?有个?汉子拎着酒坛离开,郑青云却还没回来,陈秀兰不禁疑惑。   方竹也觉得奇怪,频频向棚外看去。   又?坐了会儿,才总算见着那人穿过人群向着这边走来。一只手里还举着串糖葫芦并两根糖画。   陈秀兰接过糖画,嗔怪道:“怎么还买这个?了?”   “你和小竹都不爱吃酸,正好看见就买了。”他一边说话,一边挨着方竹坐下,“好吃不?”   那糖画薄薄一片,看着像是个?福字儿,紧紧粘在竹签上,晶莹剔透的,咬在嘴里又?脆又?甜,自是好吃的。   “嗯,甜滋滋的,你也尝尝。”方竹点点头,将咬过一口的糖画送到郑青云嘴边。   郑青云也没推拒,意思?着咬了一小口。   立马有位好事儿的大爷打趣:“哟,小两口感情可真好。”   方竹脸一红,赶紧把手伸回去,她方才只想着让郑青云也甜甜嘴儿,都没注意四周还有那么多人瞧着。   好在那大爷只说了这一句,就又?乐呵呵垂下头大口喝酒。   陈秀兰知儿媳妇面薄,赶紧笑着打岔,“我?们将才商量着打一坛烧酒和几两梅子酒,你瞧瞧还要别?的不?”   “这些就够了,我?去跟老板说。”   前头打酒的人已经走得差不多,不多时就轮到郑青云。   他先跟老板问了价,得知铺子里打酒用的是长柄竹提子,计价也以此为准,烧酒十?三文一提,梅子酒十?一文一提。   他们今日来时带有一小酒坛,装四提烧酒便已到颈口,郑青云及时喊了停。   “再给你添点儿,还是算五十?二文。”老板爽朗一笑,又?往坛子里勾上一点,才塞好塞子交给郑青云。   接着又?利落地用竹筒给他装了两提浅黄色的梅子酒,并细心叮嘱:“若不急着喝,回去还是用坛子仔细封起来放着。”   郑青云道过谢,付好钱提着新打的酒水回去招呼方竹他们离开。   方竹吃完一根糖画,已经缓过那股子羞劲儿,瞧着郑青云手里的小酒坛有些好奇:“多钱?”   “七十?四文。”   方竹咂舌,这都能买好几斤肉了。但一想只是过年喝两口应个?景,又?觉得还能接受。   陈秀兰也笑:“好在青云不好这一口,不然光酒钱都不够造的。”   方竹忆起村里那些个?酒鬼,几乎都是在外欠着一屁股债,对?此深表赞同。   买完酒,一家人顺着街道继续闲逛,不管路过什么摊子都要上前看一眼,有心仪的就问问价。   一路走得极慢,郑青云的背篓里渐渐冒起堆,手上也拎了不少油纸包。   倒也没有乱花钱,都是过年要用的东西。   譬如?熬腊八粥的莲子、桂圆,过年要贴的对?联、年画,待客用的米花糖、桃酥,还有去舅家拜年要送的礼,样样都不能少。   虽说如?今才初七,离过年还早,但这些东西备着也不坏。万一又?遇上连日的大雪,也不用忧心。   他们在城里转悠一个?多时辰,才总算把能想起的东西都买齐,大包小包地提着去城门口赶车。   今日在城门口揽客的车夫也不是一般的多,牛车、驴车、骡车排了好几列,根本?用不着等,一过来就有人迎上来问郑青云是去哪儿的。   “苍黎村。”   “那正好顺路,您几位上车,我?们马上就能走。”   郑青云顺着男人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他那牛车上已经坐了四五人,板车上还堆着不少东西。他们四个?一上去,必然挤得很,郑青云不大满意,直言拒绝了男人。   男人却还想争取,追着郑青云劝说,被郑青云不耐烦地一喝,再不敢纠缠,回到车旁等待后来的人。   其他车夫见男人没跟郑青云谈妥,争着上前拉客。   郑青云最后选了辆干净无人的驴车,那车夫就是隔壁村的,跟郑青云讨价还价一番,答应以七文钱专送他们一家人进村。   离县城越来越远,来往的车辆也渐少,驴车跑起来快上许多。   虽然阳光正好,但沿路还是有风迎面而来,吹得脸有些冷。方竹遮住口鼻,听着怀里的方桃眉飞色舞地讲今儿在城里的见闻,露在外头的一双眼盛满笑意。 第37章   冬日的阳光最是舒服, 村口的桐树下坐着好些人,你一句我一句地说着闲话,瓜子皮花生壳落了一地。   郑青云他们坐着驴车出现在村口时,这些人就默契地住了嘴, 看着几人从车上拿下一件件东西?。   有跟陈秀兰关系还不错的大娘笑着打招呼:“这么早就办年货呢?”   今儿看了杂耍, 又吃过糖, 陈秀兰高兴着, 哪怕看到张翠莲和刘芳萍都在, 也?没甩脸子, 乐呵呵答话:“这不是怕下雪阻了路,正好明个儿过腊八,就一并买些回来?备着。”   “在理?,赶明儿我也?去城里转转。”   刘芳萍在旁边插嘴:“这么多人都?在, 二嫂也?坐下来?玩会儿?”   陈秀兰连个眼神都?没给她?,只对搭话的大娘道:“大清早就出?门, 家里还有一摊子事儿要忙呢, 下回得空再来?跟姐姐闲聊。”   “哎,有时候啊带着他们上家里坐坐。”   陈秀兰应了声好,挎着篮子扭头便走,方竹等?人也?赶紧跟上。   大娘看着越走越远的一家四口, 不禁感叹:“秀兰也?是熬出?头了, 可算能热热闹闹过个年。”   “谁说不是, 听说青云小子又去打猎了, 娶的媳妇儿也?能干,这日子是越过越好了。”有人点头附和。   只张翠莲咂巴着嘴, 吐出?一口浓痰在地上:“呸,一帮眼皮子浅的东西?, 就那点儿东西?也?好意思显摆。会打猎有什了不起的,别哪天喂了大虫哭都?没地儿哭。”   这话可谓恶毒,旁边的大婶儿皱着眉把凳子挪远些,忍不住刺她?:“刚刚当着人面你怎么一个字儿不说?”   张翠莲一噎。   大婶儿翻翻白眼,“我当多有本事儿呢,还不是只敢背地咒人的怂蛋。”   张翠莲梗着脖子嚷嚷:“你说谁怂蛋?”   大婶一点儿不怵她?,声音更大:“就说你咋了?青云小子站旁边的时候,头都?不敢抬,一走就搁这儿咒人,不是怂是什么?”   “好个狗拿耗子的,我今儿就让你瞧瞧谁是怂货。”张翠莲被戳穿,气?急之下站起身就要扇大婶的脸。   眼看就要打起来?,刘芳萍才拉住张翠莲,帮着打圆场,“消消气?消消气?,大嫂就这么个性子,说话直,其实?没什么坏心思,只是担心青云就有些口不择言。”   大婶见刘芳萍十分有礼,到底还是缓和了些,“说话直也?不是这么个直法,张口闭口咒人家不好,是要造口业的。”   “是是是,姐姐说得对,”刘芳萍按着张翠莲,语气?温温柔柔的,“昨儿他爹说文昌今天晌午回来?,时候也?不早了,我就先?回家去了,姐姐们在这儿聊着。”   “听我家那口子说,文昌明年要下场了?”   “是有这个打算,念这些年,总要试试。”   “文昌这孩子打小就聪明,肯定能中?。乖乖,我们村儿也?要出?秀才老爷了。”   刘芳萍撩着耳边的发丝,眉头微扬,“他该回来?了,我得回去煮饭,不与你们多说了。”   “那你快去,可别让他等?着。”   刘芳萍浅笑离开,还不忘拉上仍旧憋着一口气?的张翠莲。   大桐树下的话题又换了个,人人都?在赞叹郑大江家的小儿子如何聪慧,早把其他事儿忘得干净。   刘芳萍拉着张翠莲走出?几丈远,才甩开她?的手,抽出?一方绢制的帕子细细擦着每根手指。   “你干什么拉着我?那秦家的算个什么东西?,轮得到她?教训我?我说的有哪儿不对?不过就是打几只灰毛兔,还显摆起来?了。”   刘芳萍心下鄙夷,面色却如常:“你跟那起子人争什么,说了他们又不懂,平白降了身份。二哥家的一开始就与我们不亲,你管他们做甚。”   张翠莲不知想到什么,连腰杆都?挺直了些,咧嘴露出?一口黄牙,“你说的对,那样的白眼儿狼,不理?也?罢。还是我们文昌孝顺又有出?息。”   刘芳萍面上的笑容更加真切,“文昌自?幼念书定是不一样的,大哥大嫂对他的好,他都?记在心里。之前还跟我念叨,等?他考中?,要在福满楼摆一桌,好好答谢你们呢。”   福满楼可是县城数一数二的大酒楼,张翠莲嘴角都?快咧到耳后根,“文昌念书我们做长?辈的自?是要帮衬着,差什么尽管跟我们说。”   “嗐,文昌向来?节俭,吃穿用?度都?花不了什么,只这笔墨纸砚省不得,昨儿他爹还说文昌那笔都?开叉了。”   “那怎么行,可不得换新的?”   刘芳萍面露难色:“这不是他爹这月的工钱还没结……”   张翠莲挥挥手:“这有什么,等?他大伯回来?说一声,先?买支用?着。”   “哎,谢谢大嫂,文昌若是知道,肯定又要感动?得落泪。”   张翠莲被哄得心花怒放,高兴过后想起郑青云他们买的些东西?,又有些疑惑:“不过打猎真那么挣钱,伤那重都?没把家底儿掏光呢?”   “大虫什么的应该值几十两吧?”刘芳萍看着张翠莲那酸样儿,心思一转,刻意压低了声音,“你说公公会不会私下……?”   很久之前见陈秀兰他们过得好,张翠莲就一直怀疑,这会儿稍一提点,张翠莲就又激动?了。   不等?刘芳萍说完,她?就怪叫起来?:“呵,我就说那两老东西?不可能什么都?没给老二留。”   说着就骂骂咧咧埋怨老两口,刘芳萍也?不插话,只静静听着。   ————————   太阳好,在外溜达的人多,方竹他们打进村后一路碰见不少人,免不了东拉西?扯几句。等?跨过大水沟,才再没遇到人。   上坡路爬着累得慌,走一阵就得停下歇歇,比下山时慢了许多。   走走停停的,终于能看见树木掩映中?的一点点瓦屋顶。   陈秀兰杵着棍走在最前头,抬头看了眼说:“可算要到了,这肚里跟打鼓似的,再不吃饭该饿瘫了。”   早上在家简单垫过肚子,又买了糖,他们就没舍得再买别的吃食,这会儿早就饥肠辘辘。   方竹被逗笑,“我还以为就我觉着饿呢,回去也?别蒸饭炒菜了,煮锅面疙瘩,卧俩鸡蛋吃着,又快又能饱肚。”   “我看成,”陈秀兰掂掂竹篮,眼角眉梢皆是喜悦,“明天早上熬腊八粥,下午就把梁上那截肋排剁了,炖个骨头汤喝。”   这么一说,好像风里都?是肉骨头的味儿,肚子叽里咕噜响得更为厉害。   好在他们已经翻过山坡,走上通往院门的平整小路。   大黑早就听到动?静,在竹篱笆后头上蹿下跳,嘤嘤叫着。   回到家把东西?分门别类地收拣妥当,郑青云就去放鸡、喂兔子,方竹她?们也?连忙生活做饭。   面疙瘩煮起来?简单,调盆面糊,烧小半锅开水,前前后后一刻钟左右就能搞定。   疙瘩软滑,面汤浓郁带点糊糊状,配上鲜嫩翠绿的菘菜和焦香的煎蛋,简简单单,却能让人吃的饱足。   当晚临睡前,陈秀兰就把熬粥用?的豆子都?给泡上。   翌日,天气?依然?不错,虽有云层,却并未遮住太阳。   院儿里的竹竿上搭着棉被,方桃闲着无事,就拿棍子来?回敲打。   灶房里,陈秀兰和方竹正在熬粥、贴饼子。   乡下人没那么讲究,腊八粥非得凑齐哪些个食材,都?是有什么就放什么,无非是应应景,讨个吉利。   家里有红豆、大米、枣子、花生,他们昨日就只买了莲子和桂圆,各种各样的东西?混在一起,熬至软烂。红红的,在锅里冒泡,看着就觉得喜庆。   外头有哗哗的水声响起,方竹出?去一看,果然?是郑青云挑水回来?了。   腊月里,这人却满头大汗,细看似乎还冒着热气?。 奇_ 书_ 网_w_w _w_._q_ i_ s_ h_u_9 _9_ ._ c_ o _m   方竹掏出?帕子给他擦汗:“粥煮好了,喝过再去挑。”   “嗯,等?会儿再多挑两担,趁着有太阳暖和,烧些热水洗洗?”   确实?好几天没痛痛快快地洗过身子,总归不大舒服,方竹自?是点头应好。   两人就说了几句话,陈秀兰便在灶房里喊着:“吃饭了!”   今日的粥料放得足,十分浓稠,陈秀兰还往里撒了些糖末,吃进嘴里甜滋滋的。   大黑也?得了一小碗没放糖的粥,不过它明显不大感兴趣,吃两口又趴下睡一会儿,再站起来?接着吃。   陈秀兰笑骂:“这家伙,还想天天吃肉汤泡饭,啃骨头呢?”   听到熟悉的字眼,大黑呜汪叫着,尾巴甩得更快。   “要吃肉自?己去抓,今儿只有这个。”陈秀兰指指它的狗碗。   大黑耷拉下嘴角,不情?不愿地把碗舔得干干净净。   喝完粥,吃过饼子,郑青云又挑着水桶下山,这回还带上了一小罐特意留下的腊八粥。   这罐粥最后被送去分给两户穷苦人家吃了。   倒也?不是单纯心善,而是有这么个习俗,据说这样做能给家里积福。陈秀兰是年年都?会分出?去一些的,今年因为郑青云的缘故,还多留了些。   郑青云出?门后,婆媳俩收拾完碗筷,就又烧了满满两大锅热水。   在木盆里泡一泡,头发、身子都?拿皂角水仔细搓洗过,好像整个人都?清爽许多。   方竹端着脏衣裳出?来?,郑青云也?刚好把石缸灌满。   他见方竹披着长?发,尾尖还滴着水,连忙过去接过木盆:“衣裳我来?洗,你把头发晒干,省得头疼。”   “嗯,锅里还有热水呢,你等?会儿也?洗洗。”   “她?们洗完先?。”郑青云说着就蹲在石缸旁开始搓洗衣裳。   方竹坐在太阳下,微侧着头,拿布巾慢慢绞着头发,眼神一直停在那宽阔的脊背上。 第38章   暖和没几日, 就又变了天,不过也没落雪,只是整日阴着,且时不时就要吹一阵冷风。   堂屋的门虚掩着, 陶盆里木炭烧得?通红, 风一吹便有烟灰升起。大黑趴在门后睡得?正香。   郑青云拎着俩麻袋顺着木梯从?阁楼下来, 把里面装的葵花籽和花生倒进地上的簸箕。   “这些够了没?”   “够了, 就那几个?人, 也吃不了多少。”陈秀兰伸手把瓜子花生摊开, 低头把瘪子和带虫眼儿的择出来扔到一边。   临近年关,各种炒货也该开始准备起来,守岁、待客的时候都是必不可少的。   郑青云挨着方竹坐下,见?她在?裁布, 歪头看了眼?,“又做帕子?”   “嗯, 你那条不是破了, 给你新做一条。”   郑青云唇角微扬,凑近方竹耳边悄声提要求:“不用?绣花儿,缀两片竹叶就成。”   热气?吹在?耳朵上,痒痒的。方竹忍不住推了把郑青云, 无奈道?:“晓得?了, 你赶紧给娘帮忙去。”   她说?话时没收声儿, 陈秀兰听得?一清二楚, 闻言头也不抬地吩咐郑青云:“今年花生瓜子饱满,没什么好择的, 你去把灶里的火点着,一会儿好上锅炒。”   “我这就去。”   青烟从?烟囱飘出时, 陈秀兰和方竹正好抬着簸箕进入灶房。   炒板栗用?过的黑沙子再次派上用?场。   郑青云站在?灶前,袖子挽至手肘,一刻不停地挥动锅铲。葵花籽和花生渐渐变了颜色,散发?出焦香。   陈秀兰在?一旁瞧着,视线掠过梁上的熏鱼,想起要砍肉的事儿,遂问郑青云:“你跟朱屠户约的什么时候取肉来着?”   “大后天朱屠户自家杀猪,让我一早就过去。”   “要什么都跟人家说?好没?”   “我跟他定了十二斤五花,肥膘子和精肉各十斤,还有?一扇肋排、一只猪脚并些小肠。”   陈秀兰仔细一琢磨,点头道?:“腊肠灌个?六七斤,余下的也够吃段时日,这些就行?了。”   说?话的功夫,锅里的葵花籽和花生也已经炒熟。   郑青云拿竹筛把沙子都滤干净,只留出一些瓜子花生放盘里当零嘴,余下的都用?麻袋装上扎紧。   眨眼?又过去两天,到了朱屠户家杀猪的日子。   方竹算了算肉钱,估摸要花去大几百个?铜板,干脆从?小木箱取出一两的碎银。   她一边往荷包里塞钱,一边叮嘱:“天儿看着不好,也不知会不会下雪,还是把斗笠戴上,买完肉就早些回来。”   “嗯,放心吧,就在?邻村,来回要不了多久的。”   两人在?屋里又说?了几句话,郑青云出门跟陈秀兰知会一声,便背上背篓下山。   走到村外的岔路口时,远远看见?一瘦高瘦高的人迎面而?来,身形瞧着有?些眼?熟。但因为那人缩着脖子将头埋得?很低,看不见?脸,郑青云一时并未认出对方。   “哟,这不是青云吗?”   直到两人擦肩而?过,对方开口打招呼,郑青云才认出这人是他那大伯娘的亲弟弟——张元。   郑青云虽没怎么跟张元接触过,却也晓得?这人是出了名的好吃懒做、游手好闲,还是张翠莲的亲戚,因此并不想搭理他,只当什么都没听见?,依旧大步向前。   张元自觉丢了面子,但也不敢质问郑青云,只不甘心地朝一旁吐口唾沫,嘴里不干不净地嘟囔着,继续向张翠莲家寻去。   临近年关,家家户户都在?办年货,张元什么都没有?,只能找姐姐贴补一二。   他今天运气?还算好,李红英一早就去饭馆做工,郑大河父子俩也出门帮人宰猪,只张翠莲一人在?家。   “前几天不是才给你拿了一百,怎么又要钱?”   张元掏掏耳朵,一双眼?在?屋子里扫来扫去:“一百文?能干个?什么,过年不得?打点儿酒,割几斤肉的,还有?糕饼、香烛什么的不都要花钱。”   “早跟你说?过有?钱省着花,一年到头,丁点儿钱都攒不下。”   “老说?这些烦不烦,你就说?有?没有??我可是你亲弟弟,你总不能看着我大过年的四处讨饭吧?”   “没说?不给你,只是我手头也不宽裕,”张翠莲在?身上搜摸一阵,把找到的几十个?铜板全塞给张元,“只剩这些,都给你拿去。”   “这么点儿?光宗家的不是在?县城做活,一月怎么着也有?大几百吧?”   “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姐夫把钱攥得?多严,我能攒下这些就不错了。”   张元撇撇嘴,心下觉着自家大姐挺没用?,不过到底还是没说?出口。   张翠莲见?他不吭声,也没多想,还在?苦口婆心地劝他:“你也老大不小了,还是早些找个?正经营生,才好说?亲。”   张元不耐烦听这些,连忙岔开话题:“我来时碰见?那小子了,上回你说?他又去打猎了?”   “可不是,也不知哪儿来的胆,隔三差五就往林子钻,真是不怕死的。”   张云搓着手,有?些兴奋,“那应当赚了很多钱吧?”   “那不晓得?,不过前些日子我还见?着他们买回好些好东西,应该花了不少钱。”提起这个?,张翠莲就想起那天刘芳萍说?的话,顿时气?愤不已,“也不知道?老东西怎么想的,要把好东西留给老二家。”   “什么好东西?”   张翠莲发?觉自己说?漏嘴,面色微变,但想着这是自己亲弟弟,说?了也无妨,又镇定下来,“我也不清楚,只是你想想,老二家的搬上山才多久就重新建了屋子?后头更是一年比一年过得?好,这回那扫把星伤那么重都没把家底掏空,肯定有?什么值钱的宝贝。”   张元听着大姐的话,很是激动。   他觉得?以那老两口的偏心程度不可能给郑大山偷偷塞什么宝贝,但能肯定的是郑青云他们家有?钱,估计还不少。   郑青云这会儿不在?家,张元一想就坐不住,“一群泥腿子能有?什么宝贝,你别在?那儿瞎想。我走了,还得?去办年货呢。”   “哎,去吧,多买点儿吃的,别光喝酒。”   张元摆摆手,快步离开张翠莲家。   出门后却没往村口去,而?是在?四处溜达,瞅着没人注意时,钻进树林,往山上爬去。   郑青云出门后没多久,方竹姐妹俩也下山去。   他们这儿过年除开各种肉食,豆腐也是不可少的,炖汤、蒸菜、炸丸子都能用?得?上,一两块买着吃不够。陈秀兰便称了几斤黄豆,让方竹去请彩云过两天帮忙打一板豆腐,到时给点加工钱就成。   她们俩爬上山,远远地就听见?大黑在?叫,只是那声音听着不太对,不像是在?迎家里人。   方竹拉紧妹妹的手,捡起一根木棍握着,加快脚步翻过山坡。只见?大黑站在?篱笆内,冲着侧边的树林狂吠。陈秀兰一直没出来,不知去了哪里。   方竹心下一凝,将方桃护在?身后,厉声道?:“谁在?那里?”   张元蹲在?树丛后,有?些恼怒。   他一时高兴,都忘了还有?只狗,刚上山就被发?现。但见?迟迟没人出门,又想再观望观望,看能不能想个?法子进去瞧瞧。   谁知还没想好怎么引来大黑,又跑上来两个?人。   只能再找机会了。   张元弓起身,准备离开。   “小桃,你去把门打开,放大黑出来。”方竹小声告诉方桃。   院门上挂着锁,却并未插上,方桃轻易就打开。   大黑从?院里飞窜而?出,不用?命令,就直冲向树林。   张元听到声响,回头一看利箭般飞奔而?来的大狗,吓得?顾不上掩饰身形,站起身奋力往山下跑去,嘴里还在?不停咒骂。   “怎么了,出什么事儿了?大黑怎么叫得?那么凶?”陈秀兰拿着刀从?后山过来,也是满脸惊慌。   她在?家闲着没事儿做,想着熏肉要用?柏树枝,便打算去砍点儿回来。左右离家也不远,有?什么动静就能及时赶回来,没想到才爬上树没多久,便听见?狗叫,慌慌张张回来,就见?大黑在?林子里追着什么。   方竹摇摇头,“林子里有?个?人,没见?着脸,不知是谁。”   “天杀的,估计是想来偷东西,幸好有?大黑在?。”陈秀兰拍着胸脯,气?喘吁吁。   “大黑不会出事儿吧?”   “它机灵着,不会跟人硬碰硬。”   家里来了贼,陈秀兰也不敢再去拖柏树枝,领着姐妹俩回屋提心吊胆地等着。   也不知过了多久,大黑才回来,嘴里衔着块碎步,走路也有?些跛。   “怎么还受伤了?”几人赶紧上前查看大黑的腿。   大黑听话地躺在?地上,被摸到伤腿也只嘤嘤撒着娇。   方竹放下心,“看来没伤着骨头,估摸是被那人砸了下,疼着呢,等青云回来让他看看。”   出了这样的事儿,她们是再提不起心思做别的,也不敢出门。   郑青云一回家就发?现不对劲。   “怎么了?”   方竹也没瞒着,如实说?了。   “那人什么样?”   “瘦高瘦高的,穿着身黑衣,大黑还撕了块碎步下来。”   郑青云捏着碎步,眸色微沉,“我知道?是谁,你们在?家待着,哪儿都别去,我出门一趟。”   话落就气?势汹汹地离开,先去找了秦大柱兄妹俩过来做客,接着直奔张元家去。 第39章   张元手持木棍警惕地看着大狗一瘸一拐消失在视线中?, 终是撑不住弓下身剧烈喘息。   “娘的,下回就把你宰了下酒。”张元低咒一声,抽出一方?皱皱巴巴的帕子胡乱裹住腿上的咬伤,杵着棍踉踉跄跄从树林间离开苍黎村。   有棉絮从裤脚的破洞钻出, 被冷风卷到空中?, 盘旋许久后挂上枝头, 又或者落入枯叶堆。   出了村子, 他?也?没立马回家, 拐到集市的小酒坊, 用?从张翠莲那儿讨来的铜板换了一壶酒,边喝边往家晃悠。   满满一壶酒下肚,张元走路都有点儿发飘,沿路的人都避着他?走。   他?也?没注意, 心里还想着改天得上县里弄点儿老鼠药或者砒霜,先把那烦人的四眼狗解决, 再找机会下手大捞一笔。   张元晕晕乎乎地做了一路美梦, 直到看?见倚靠在自家门口的大高个?男人,才瞬间清醒过来。   他?心中?一慌,拔腿就?跑。   郑青云并不急着追,捡起一块大石头照准张元左腿砸去。   那石头好?巧不巧正落在被大黑咬伤的那处, 突如其来的钻心疼痛让张元膝盖一软, 扑倒在地。   不等他?爬起, 紧随而来的郑青云就?揪着他?的领子将人翻了个?面。   沙包大的拳头接连往张元脸上招呼, 三两下就?见血水从他?口鼻溢出,连牙齿也?掉了几颗。   张元被揍懵了, 好?半晌才反应过来,伸出手死命抵住即将落下的拳头, 愤恨地瞪着郑青云,用?气声断断续续说话:“你发什么疯,平白无故打人,不怕,我报官么?”   郑青云挑眉:“你敢吗?”   他?来时已经跟附近的人打听?清楚,这张元就?是个?泼皮无赖,偷鸡摸狗、欺负人的事儿没少干。   果然,张元的表情有一瞬间心虚。   郑青云嗤笑一声,手下动?作?不带停地将人按在地上打。从小的经历告诉郑青云,对付这种人,不必多费口舌,只管打就?是,打到他?生了怯,便再不敢有坏心思。   张元疼得发颤,用?尽全身力气想要挣脱禁锢。但他?空有一副高架子,混身没几两肉,那点力气又怎敌得过身强体壮的郑青云,只有挨揍的份儿。   鲜血糊了张元大半张脸,连咒骂都有些费劲儿。郑青云这才收起拳头,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说吧,你偷偷摸摸跑我家去想干嘛?”   张元呛咳一声,喷出不少血沫子,也?不敢隐瞒,直接把张翠莲供了出来,“是大姐,咳咳,她说你们分家得了值钱的宝贝。”   “又是她,”郑青云垂眸看?见胸前的血点,嫌弃地后退一步,“以?后不要再让我碰见你,不然见一次打一次。”   郑青云放完狠话,转身就?走。   张元卸力瘫倒在地上,余光瞥见一旁的大石块,心中?涌起屈辱和愤怒,将石块抓到手中?,摇摇晃晃地站起,朝着前面的背影扑去。   郑青云似有所觉,偏头躲开朝着太阳穴砸下来的石块,抓住那只枯瘦的手将张元撂倒在地。   力道之大,让张元感觉五脏六腑都好?似移了位,但他?依然牢牢握着石块,想要拍向郑青云的头。   郑青云比他?动?作?更快,一把夺过石头,猛地砸向张元手掌。   “啊!”   一阵撕心裂肺的喊叫声响起,张元哆嗦着弓起身子,再无力反抗。   郑青云面无表情地看?了眼冷汗直冒的张元,把手上血渍在他?衣裳上草草擦过,头也?不回地离开。   躲在屋里观望的邻居,一直等郑青云的身影消失在路口,才敢出门查看?情况。   一见地上几欲昏死过去的张元,中?年汉子脸色发白,扯着嗓子大喊:“快来人啊!”   阴沉了许多天,终于开始飘起雪花,路旁的枯草上很?快积了白花花一层。   郑青云抓了几把,把手上残留的血迹擦洗干净,只是胸前溅到的却是没法处理。   郑青云敲响郑大河家门时,三人正关?在屋里烤火。   “谁这么没眼力见儿,大冷的天还跑来串门。”张翠莲缩着脖子,嘟嘟囔囔地出去开门。   冷不防对上满头银白,眸色黑沉的郑青云,没来由地发虚:“你,你来做什么?”   郑青云没搭理她,撞开门径直往院子里去。   “青云怎么过来了?”   “哥……”   听?到动?静的郑大河父子也?走出门。   几人还在犯嘀咕,郑青云已经捏紧拳头,狠狠砸向郑光宗。   郑光宗一时不察,生生受了这一拳,连退几步,差点儿跌倒,幸得郑大河扶了一把。   “你个?杀千刀的,敢伤我光宗!”张翠莲见儿子被打,气得啊啊大叫,张牙舞爪地冲上来想打人,被郑青云伸手挡了下,脚下不稳一屁股蹲儿坐在雪地里。   郑大河板起脸怒斥:“青云,你到底想做什么?”   郑青云没回答他?的问题,只挨个?扫了眼,一字一顿道:“我早就?说过,管好?你们的嘴。”   还想爬起来拽郑青云的张翠莲面色微变,见丈夫和儿子都看?向她,忙大声嚷嚷:“你少胡咧咧,青天白日的闯上门来找茬儿,我定要叫村长来评评理。”   “尽管去,我也?想问问村长,当年分家是他?亲眼看?着的,到底还有什么宝贝没摆上明面儿。”   “宝贝?”郑大河和郑光宗异口同声反问,眼中?惊喜乍现。   郑青云只觉恶心,一刻也?不想在这儿待,迎着风雪离开村西头,向着山上去。   半山腰上的土房子已经覆上一层薄被,青烟袅袅升起,嘤嘤的狗叫声随风传入耳中?。   郑青云紧绷的脸总算和缓下来。   院门从里大开,露出好?几道身影,郑青云抬眼望去,忍不住嘴角上扬,小跑着过去。   “怎么有血?是不是受伤了?”方?竹拉着郑青云的衣角,前前后后查看?。   “没有,都是那贼人的血。”郑青云咧着嘴,现出两排大白牙。   “没事儿就?好?,快进屋烤烤,瞅这衣裳上全是雪。”   堂屋里炭火烧得正旺,热气充盈着不大的土墙屋,暖烘烘的。   郑青云换了身衣裳,坐在火盆前跟其他?人大致说了下情况,方?竹就?坐在一旁,把布巾烤烫后小心地帮他?擦头发。   秦大柱一拍大腿:“揍得好?,这下那姓张的是不敢再来了。”   素来温柔的秦小芳也?难得沉了脸,“他?们怎么这么不要脸?村里谁不知道陈姨他?们当年上山什么都没有,为何要编出这样的谎话?”   秦大柱比她看?得透:“还能为什么,八成是看?青云他?们日子过得去,想打钱财的主意,又不愿承认是他?们能干,便想出这样恶心的由头骗人骗己。”   “你这回伤了人,他?们怕是不会就?这么算了。”   郑青云拿过方?竹手中?的布巾,让她也?坐下烤火吃瓜子,“揍得了一回,就?能揍二回,只要他?们不怕疼。”   陈秀兰也?发了话:“就?是,我们不惹事儿,可?也?不代?表就?怕事儿,都欺负到头上还不打回去也?太怂了些。”   果然,当天下午,一群人就?挤进郑家院子。   走在最前面的便是张翠莲,后面跟着村长和一众看?热闹的村民。   张翠莲一进门,就?往地上一坐,抹着眼泪哭哭啼啼:“村长,你可?一定要给我做主!这黑心肝的,硬是废了我家元宝的一只手啊!指头都断了好?几根!他?还打伤光宗,天杀的,我们没招他?惹他?,也?不知他?怎么就?下这样的狠手?”   围观的人听?得倒抽冷气,你一句我一句地对着郑青云指指点点。   郑青云并未看?其他?人,只对着严正行恭恭敬敬弯了弯腰,“劳您跑一趟,外头在落雪,您去檐下坐。”   严正行看?着面前即使弯下腰,也?没比自己矮多少的年轻人,竟有些受宠若惊,他?何曾见过这人如此守礼,惯常都是谁也?不服的模样。   严正行摸着胡须,眼里不由带了点欣慰。   说起来,他?心里对郑老二一家也?是有愧的,当年三兄弟闹着分家,他?明知十分不公,却没有为郑大山说话。甚至在他?们搬家时,顾虑着村里的谣言,劝着一家三口搬到了偏僻的山上,跟同样不怎么受欢迎的外来户做邻居。   如今看?着郑青云一家对他?敬重有加,心里的秤杆不知不觉中?就?有了偏向。   “无妨,你说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放心,有我在,没人能颠倒黑白。”   严正行被严本春扶着在椅子上坐下,一手杵着拐杖,垂眸看?向还在闹腾的张翠莲:“行了,你说的我都晓得了,收收声儿让他?们也?说说。”   张翠莲坐在地上,见这架势是哭也?不是,不哭也?不是,面上表情变了又变。   郑青云在严正行的示意下开口:“今天一早我出去买肉,路上正好?遇见大伯娘口中?的亲弟,本来没放在心上,谁曾想回来就?听?娘亲她们说家里来了贼,幸好?养的狗及时发现,才没让他?得逞。”   “你胡说八道,元宝从我家离开就?回去了,有不少人都瞧见了。”   “是吗?”郑青云抖出那块碎步,“这可?是从他?裤腿上撕下来的,他?的腿上还有大黑咬的伤,是不是对一下就?知道了。我打个?摸进家里的小偷,那不是天经地义?”   这番话有理有据,还有物证,其他?人已经信了几分。对于这些勤俭的村民来说,平日里最厌恶的就?是偷偷摸摸之人,纷纷点头表示郑青云揍人没什么不妥。   张翠莲见势不对,嘴唇动?了几下都没说出话,一转眼看?见站在郑青云身旁的方?竹,脱口而出:“你怎么证明他?是来偷东西的,谁知道是不是哪个?狐媚子勾了他?过来?我早说过那来路不明的……”   张翠莲话未说完就?被一大耳刮子扇得耳朵嗡嗡直响。   陈秀兰扑到她身上,一边打一边骂,王金花看?不过眼,也?加进去帮忙。   郑青云双手青筋毕露,他?不好?打张翠莲,便找上挤在人群中?的郑光宗。   院子里顿时乱成一锅粥。 第40章   张翠莲双手都被摁住, 只能任由陈秀兰扇她耳光,没一会儿就眼冒金星,耳鸣不止。   她?眯缝着眼去看郑大河和郑光宗,却见他们正跟郑青云扭打在一起?, 也没比她?好到?哪儿去。   张翠莲只能继续在人群中寻求帮助, 总算对上刘芳萍的眼, 却见她?撇撇嘴, 嫌弃地后退几步。   张翠莲还没想明白为什么, 就又被拽紧头发, 一顿狂抽。   院子里还在飘着雪花,跟来看热闹的人笼着手,看得胆战心惊。被严正行怒斥一声,才有几个汉子、妇人上前拉架。   郑青云他们倒也没把气?撒到?拉架的人身上, 最后或踹或打一下,就被轻易拉开。   张翠莲蜷在地上, 脸已经肿得不成样?子, 嘴角裂开口子,有血从口鼻渗出,染红落下的雪花。她?似乎在咒骂着什么,但含含糊糊的, 根本?听不清。   郑大河父子俩面上看起?来还好, 却是双腿打颤, 站都站不稳。   方竹将才只来得及上去扇了张翠莲一巴掌, 就被陈秀兰和王金花赶开。   这会儿见两人站起?身,忙迎过去查看, 见她?们只是发丝凌乱了些,并没伤着, 稍稍安心。   一转头对上神色不悦的严正行,已然红了眼眶。   “我与幼妹遭逢大难,不得离乡逃亡,路上险些丧命,幸亏遇上婆母,才捡回两条命。如?今却有人借此造谣生事?,毁我名声,实在是狠毒至极。”   方竹脊背挺直,掷地有声:“我原本?的户籍路引村长您都曾亲自过目,我的来路您再清楚不过,我问?心无愧。且照她?的说法,那其他在村里安置下来的难民?,是否也是不干不净之人?”   当时永安县城涌入成百上千的难民?,县太爷仁善,鼓励各村接纳这些人。苍黎村离县城近,有不少难民?选择在此落户,也有跟方竹类似的孤女嫁给本?地村户。   这会儿跟来看热闹的村民?之中,就有极少人家里有难民?的存在。听方竹这么一说,也变了脸色,恨不能撕烂张翠莲的嘴,被旁边人拉住。   “村长,这张翠莲满嘴喷粪,乱泼脏水,您可一定要替我们做主。”   “就是,我家桂花吃尽苦头好不容易才在村里安定下来,这姓张的嘴皮子上下一碰就要毁人清白,可不能轻易饶了她?!”   严正行听着院中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让他主持公?道,心中对张翠莲一家是失望透顶。   “荒唐!这村里哪个人的来历我不清楚,轮得到?你张氏乱嚼舌根?做长辈的不体恤小辈也就罢了,成天到?晚只想着造谣生事?,像什么样?子?!”   郑大河见严正行气?得满面通红,赶紧站出来解释:“严叔,今天闹成这样?实属不该。但我们也是被张元给哄骗了,他只道回家路上撞了青云,就惹得一顿毒打,谁想是他自己起?了贼心。翠莲一惯疼爱这个小弟,也是心急才……”   严正行拿着拐杖用力?敲打地面:“够了,你也别当我好糊弄。那张元起?贼心在先,被打是他应得的,你们也别想着找青云讨赔偿。张氏心思歹毒,恶意毁人名声,就罚她?掌嘴二十,再关进?祠堂反省十日。”   张翠莲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连滚带爬地来到?严正行面前,指着郑青云愤愤不平地说了一大串,但因为嘴肿的厉害,谁也没听懂。   严正行懒得看她?,继续对郑大河说话:“你身为一家之主,张氏屡次三番在村中散播谣言,你却从不劝阻,由着她?胡来,也有过错。今日掌嘴便由你来执行,过后再去祠堂领鞭子。”   “你们可有异议?”严正行冷眼扫视众人,“若是不满,也可上报给里正或者县衙,让他们评判。”   郑大河等人涌到?喉头的反驳又生生咽了下去,最后只能不情不愿地点头应了。   郑青云却仍觉得这处罚不痛不痒,但也知道以村长“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准则,这已经是十分严厉的责罚。若还是不依不挠,只会惹恼了他。   “全听您的安排。”郑青云微顿之后话锋一转,“不过今日您在,我还有一事?想请教大伯娘。”   “你说。”   “张元告诉我,他今日之所以冒险闯入家中,只因听大伯娘说爷奶私下给我们留了宝贝。可我明明记得我曾差点儿病死在山上,若有宝贝,怎么会连药钱都掏不出。大伯娘能说说您为何要编出这样?的谎话,撺掇他人来我家行窃吗?”   一旁有人嘀嘀咕咕:“宝贝?郑家二老这么厉害?”   “你听她?瞎掰,就算有也轮不到?郑老二,以那俩老家伙的偏心眼,留给郑老幺还差不多。”   刘芳萍急忙撇清关系:“你们可别乱猜,我们连听都没听说过,一家子种地的,哪能有什么宝贝。谁知道大嫂怎么会这样?说?”   “那还不简单,八成就是眼红青云小子打猎的手艺,想捞点儿油水呗。真是一窝臭不要脸的,把人赶出来不算,还要惦记人辛辛苦苦攒下的家业。”   院子就那么大,这些人说话也没刻意压着声,一字一句都清晰传入张翠莲耳中。   她?指着刘芳萍呜呜啦啦,却也是百口莫辩。   “简直胡闹!当初分家,是我亲眼瞧着的,每一笔都清清楚楚在文?书上记着,大山一家三口只分了三亩田地,连锅碗瓢盆你们都没舍得分。那几年被人指指点点的日子,我看你们是都忘记了!现如?今还打起?后辈的主意,真是丢人现眼!”   “怎么着,是对我不满,要重?新分这个家?”   郑大河一慌,连连摇头:“不敢不敢,定是这婆娘那不成器的弟弟在背后捣鬼,他向来心术不正,眼里只有钱。青云是我亲侄儿,我们一心盼着他好,怎会有这种心思。”   “你最好是没有。但不管怎么说,今天这事?儿,都是由你们家引起?的,几个孩子既受了惊又受了辱,该赔的也得赔。我看也不用多,一两就行了。”   “一两?是不是太多了,您看看我家都伤成这样?了,还没找他们讨药钱治伤呢。”   “当大哥的,十多年对亲弟的妻儿不闻不问?,还纵着家中恶妇欺辱他们。怎么,这一两银子你掏不得?”   郑大河被训得面红耳赤,再不敢多言,唯唯诺诺地应了。   “行了,这还下着雪,都散了吧,省得生病。”严正行杵着拐杖站起?身,颇有些疲累地挥挥手,“本?春叫几个人带这两口子去祠堂领罚,青云你们乐意瞧就跟着去吧。”   严正行被一群人簇拥着离开院子。   严本?春喊了几个相熟的汉子,跟在郑大河夫妇身后,一道往村中祠堂去。   陈秀兰等人虽心中痛快,却不乐意看那起?子恶心人,最后只郑青云一个人跟着去了。   院子里又恢复往日的宁静。   方竹回屋装了一袋米花糖藏进?袖子,借口心里憋闷,想出去走走透下气?,唤着大黑也下了山。   小孩子不怕冷,即便下雪,也还在外头疯玩。   方竹很?快就找到?方桃的好朋友江小萍,给了她?好几块米花糖,对着她?耳语一阵。   江小萍捏着米花糖,笑弯了眼:“姐姐放心吧,我肯定做得好好的!那胖大婶可烦了,前几天还被我撞见跟人说我娘的坏话呢!”   方竹摸摸江小萍的辫子,也微微笑着:“嗯,你最聪明,我才放心请你帮忙的。不过这是我们的秘密,你先不要告诉别人。”   江小萍小鸡啄米般点头。   方竹看着江小萍重?新跟小伙伴们聚在一起?,嘀嘀咕咕一阵,又一窝蜂跑远。   郑大河受了一鞭子,回到?家将将趴在床上上药,院门?就被拍得震天响。   郑光宗出去开门?,一块烂菜叶子兜头砸过来,接着是泥巴、松果等各种各样?的东西飞进?院子。   门?口站了许多人,俱是怒气?冲冲。   “好一窝黑心烂肺的,不嚼舌根活不长是吧?叫张翠莲滚出来,我倒要看看她?哪儿来的胆子编排我家儿媳妇!”   “呸,这个老娼货,有种当面骂,背地里说人算什么本?事?儿?”   郑光宗被吼得头脑发昏,一边狼狈躲闪,一边解释张翠莲被关进?祠堂。   那些听到?孩子们口中的污言秽语,跑过来找张翠莲麻烦的人愣了一瞬,不敢去祠堂闹事?,只能先在门?口撒撒怒气?。   心里想着等张翠莲出来,定要叫她?好看。 第41章   李红英下工回来只觉得天都塌了——院里杂乱不堪, 自家汉子和?公公都带着伤。   她本还想去找人理?论理?论,一番问询过火却是自家先惹的事儿。   当即便发了?火,冲着郑光宗一顿骂:“娘脑子不清醒,你也?傻么?二哥是那好惹的吗?跟你说了?多少遍, 分家就各过各的。人都不认这门亲戚, 还凑上去做什, 被揍成?这样不是活该?”   郑光宗今日本就憋屈的很, 他觉得自己什么都没做, 平白?挨了?几次打, 一腔怒火正?无处发泄。   自家媳妇儿不关心他的伤势,还一个劲儿责骂,郑光宗心中累积已久的怨气再压制不住,一个巴掌甩过去:“那是你婆母, 轮得到你指摘?”   李红英耳边嗡嗡作响,摸着发麻的右脸咬牙切齿:“你敢打我?”   郑光宗心虚一瞬, 看着李红英愤恨、委屈的面容又有了?底气, “我忍你很久了?,哪家婆娘像你一样,成?天只知道撒泼。”   李红英气得发抖,直接扑上去撕打。郑大河心力交瘁, 卧在床上一言不发。   屋里又是一阵鸡飞狗跳, 闹到半夜都不得安宁。也?没人想起给张翠莲送点饭食和?棉被, 可怜她只能又饿又冷地挨了?一宿。   翌日早上雪下得大了?些, 冷飕飕的。   郑青云昨日背回来的肉没来得及处理?,挂在檐下冻了?一夜, 全都变得硬邦邦。   灶里的火生好后?,方竹就取了?大半下来装进木盆, 放在灶门口的矮桌上化冻。   郑青云刚去后?院儿喂完鸡,一进门就道:“这会儿雪盖得不厚,我去砍些柏树枝回来,饭好了?你们就先吃,不用等我。”   陈秀兰:“我昨儿砍了?几枝,都在树下堆着,你再少弄些就够了?。”   郑青云应了?声,便拿上柴刀和?斗笠出门。   方竹站看着郑青云的背影消失在门口,才折身回屋掩上房门。   陈秀兰往灶里添了?把?柴,偏头问她:“青云还要会儿才回来,要不擀点面条?天冷吃着也?热乎。”   “行,正?好有新鲜肉,切点儿下来和?着酸豆角一炒,做个浇头。”   两人说干就干,一个和?面,一个切肉炒酱汁,灶房里很快就飘出香味。   郑青云把?拖回来的柏树枝扔到走道上,探头看了?眼?:“早上吃什么,这么香?”   “肉丝面。”方竹起来挂在窗边的干布巾,拍打郑青云身上积的雪花,“鞋子也?湿了?,先去换一双,面条马上就煮好了?。”   郑青云回屋找了?双干净的鞋子穿上,到堂屋时面条已经摆上桌。他那一碗是最多的,都冒了?尖儿,也?没什么汤,顶上盖着一大勺豆角肉沫。   他拿起筷子在碗里搅动几下,白?面条染上酱汁的颜色,看着就让人食指打动。   呼呼啦啦吃完一大碗拌面,郑青云回灶房就着锅里的热水把?碗筷刷干净放着,就去处理?昨天拎回来的小肠。   小肠昨日宰猪后?只用水灌过几次,并没怎么清洗。郑青云提回来就拿草木灰水泡上了?,老远就能闻到臭烘烘的。   方竹她们端着碗筷打堂屋出来,都忍不住皱起鼻头。   郑青云瞧得好笑,没注意猛吸了?一口气,把?自个儿也?臭得变了?脸色。   这东西脏,洗的时候就得更加仔细。郑青云拿稻草把?小肠外表搓洗一阵,又换了?盆清水。并找来一根细长的竹节,套进小肠,一点点将其?翻卷过来,重新拿草木灰把?里面也?搓洗过。   如此反复洗过几回,郑青云才用竹片小心刮去小肠内壁附着的油脂。   这是个精细活,很容易把?肠衣刮破,就不好灌香肠了?,郑青云弄得尤其?小心。   处理?好后?的肠衣薄薄的,被郑青云用水泡上,他还往里撒了?少许烧酒,放了?几片半干的橘子皮。   郑青云在外头洗小肠这当,方竹她们也?没闲着。   盆里的肉在火边烤了?许久,已经软化,渗出血水。   方竹捞出一些精肉和?肥膘子切成?丁,稍微剁了?几下,就拌上酱油、盐、木姜子粉、花椒粉、辣椒面、酒腌上备用。   剩下的五花、肋排等也?被陈秀兰抹了?些盐腌着,这样熏出来才不容易坏,能放得久。   肉腌了?几刻钟,已经渐渐入味。   陈秀兰和?方竹一人拿了?节竹筒,开始灌香肠。   至于郑青云,他自觉做不来这项活计,老老实实踩着椅子在灶房一侧的房梁拴上麻绳。又把?盆里腌着的大块肉和?骨头钻孔系绳,串在早就备好的竹竿上。   沉甸甸的竹竿被套进悬垂的绳环,一块块还在滴着血水的肉坠下来,微微摇晃着。   地上铺着一层细干柴,郑青云点燃一把?松针往里一扔,很快就窜起火苗。他赶紧跑去外面抱来一捧翠绿的柏树枝搭在上面。   火苗瞬间消失不见,有噼里啪啦声传出,大量白?烟升腾而起,带着一股独特的清香,卷上垂下的肉块。   剁的肉馅儿不算多,婆媳两个人很快就全部灌完。麻线将香肠扎成?一节一节,鼓鼓囊囊的,能清晰看见里面满满的肉。挨个扎过孔,新灌好的香肠也?被搭上竹竿,同样挂在柴堆上熏着。   这事儿不能心急,慢慢熏才好。除了?夜里怕失火,之后?一连几日都不能断,但也?用不着明火,有烟就成?。而且得有人在家守着,往年就有熏肉不小心把?房子烧了?的。   灶房里天天滚着白?烟,竹竿上的肉和?香肠在烟熏中渐渐变了?颜色,外皮微微泛黑,细看却又带着透亮的红。   大黑日日蹲在灶房门口眼?巴巴瞧着,馋得流涎,被郑青云骂过几回也?不老实。不过到底还是守规矩,从没进过灶房。   几天之后?,熏肉和?腊肠外皮就失了?水分,变得皱皱巴巴,他们这才撤了?柏树火堆,把?竹竿子挪到土灶上方。这样每天烧水煮饭也?能搭点儿烟气,不用担心臭了?坏了?。   日子就在熏腊肉香肠中一天天溜走,眨眼?便到了?腊月二十八。   张翠莲总算从祠堂出来,她几乎每天只能吃一顿饭,夜里又睡不好,整个人都憔悴不少。   曾背地里编排过的人纷纷找上门来,张翠莲也?难得没怎么还口。   但她也?就休整了?一晚上,第二天就冲进隔壁家,和?刘芳萍打了?一架。   还抖落出不少刘芳萍的事儿,譬如是她最开始说郑青云命格玄乎,也?是她猜测俩老把?宝贝留给郑大山一家,还有刘芳萍偷拿婆婆的钱却栽赃给陈秀兰……   可惜她所说的一切都无从查证,真真假假,谁也?说不清,只能给村民添一点茶余饭后?的谈资。 第42章   郑青云去冯彩云家拿豆腐时, 沿路遇到的人几乎都在说着早上的闹剧。   “这大河家的也真是的,自己做了那些事?儿,还想推到别人头?上。”   他听着只觉好笑——小叔一家子装模作样的功夫还真是厉害,恐怕人人都当他们是仁善的。   已经二十九, 冯彩云家没开门?卖豆腐, 院里?清净不少。郑青云也没多耽搁, 拿了豆腐交好钱, 就马不停蹄往家赶。   山间?郑家, 方竹她们正忙着打扫。不仅要把边边角角的蛛网、烟灰刷一刷, 各种碗碟、坛坛罐罐、桌椅板凳也都搬到院子里?,用清水擦洗干净。   郑青云背着豆腐一进院子,方竹就赶紧迎过来,“慢点儿, 别掉地上了。你蹲一下?,我给接下?来。”   “嗯。”   郑青云慢慢矮下?身子, 感到肩头?一轻才重新站直, 转身接过方竹手中?的竹筛送进灶房。   方竹跟在他后面进来,解开麻布看了眼,一共十六块豆腐,四四方方的, 压得十分紧实, 满满都是豆香味。   “还有没熏的肉, 等会儿剁了拌两?块豆腐, 炸盆丸子放着。”   方竹想了想又道:“炖汤有猪脚和老母鸡,留的那几根肋排也炸着吃吧。唔, 娘说还要炸一些麻花做零嘴。”   “行,外?头?那些家什放着我来收拾, 你和娘就炸年菜,好几样东西可?有得忙。”   都不是躲懒的性子,有了分工,一家人很快便各自忙碌起来。   面粉加入鸡蛋、糖粉和黑芝麻揉成面团,再搓成长条卷做麻花状,一个个丢进热油里?,没一会儿便膨大浮起。   方竹没做过麻花,站在陈秀兰身旁看了会儿,认真记下?步骤后,也赶紧洗手去调丸子馅儿。   这样等会儿麻花全部出锅后,就能马上接着炸丸子,不用多等。   豆腐丸子方竹年年都炸,做起来得心应手。她将精肉剁成细末装盆,再取两?块豆腐放进去碾碎,最后加入鸡蛋、盐、酱油、姜蒜末等一起搅匀,这丸子馅儿就算成了。   那头?陈秀兰已经在用笊篱捞麻花,光听摇晃间?发出的沙沙声,就知?道定是酥脆无比。   今年多出两?口人,且都是喜欢吃这些小玩意儿的,陈秀兰便多和了一碗面,捞了几次才捞干净。麻花在竹筲箕里?堆成小山,金黄金黄的,外?表还泛着油光,一看就喜人。   她把笊篱反扣在锅沿,捡了一根递到方竹嘴边,笑道:“尝尝。”   方竹也没客气,直接张口咬住。陈秀兰做的麻花不大,只手指长短,也不太粗,因此?炸得很透,里?里?外?外?都是脆的。   虽说没舍得放太多糖,但又是面又是蛋的,还过了油,吃着也极香。且嚼得久了,也能尝到甜味儿。   方竹毫不犹豫点头?表示满意:“好吃!”   “那等会儿留一些出来,都尝尝。”陈秀兰说着话,又往灶里?添一把柴,锅里?的油再次冒起小泡。   方竹端来馅儿料,站在锅边开始搓丸子。她动作熟练,揪块馅料在手里?团上几下?,一个圆溜溜的丸子就成形了。   豆腐丸子漂在油锅里?,渐渐变得焦黄。或许是添有肉,散发出来的香味比炸麻花更为霸道。   大黑急得嘤嘤叫,在门?槛处跳进跳出。   擦板凳的郑青云一抬眼看它这模样,生怕它跑进灶房甩些狗毛,连忙喝道:“大黑,过来!”   大黑左右瞧瞧,到底还是怕挨骂,一步三回头?地离开灶房,缠到郑青云脚边撒娇。   郑青云一拍狗头?,“行了,哪回少你吃了,一边儿去,别碍着我干活。”   大黑似是听懂,没再讨嫌,摇着尾巴跑回窝里?睡下?。   屋里?婆媳俩炸完丸子,又开始炸肋排。肋排用蒜末腌过,外?面挂了层薄薄的粉,最后炸出来外?皮焦脆,内里?却依然鲜嫩,一点儿也不柴。   所有东西都炸完,锅里?的油也损耗许多,剩下?的都被舀进陶罐里?装着,留着炒菜用。   炸年菜虽香,但也脏器具,接下?来又是好一番收收洗洗。   郑青云见方竹拎着脏水出来,叫住她:“你们弄好了再烧一锅水,我把这儿拾掇完就去杀鸡。”   “娘说宰最胖的那只母鸡,和白公鸡,你记着别抓错。”   “晓得了。”   锅里?的水很快就烧得滚开,郑青云把洗好的碗碟塞进碗橱,拿着刀和碗就去后院。   一阵咯咯声响起,方竹舀上一桶开水送去,果见两?只鸡都已经放过血,歪着脖子安安静静躺在木盆里?。一旁的白瓷碗还装着大半碗鸡血,这东西也不能浪费,到时放进汤里?烫一烫便能吃。   烫鸡毛的味道不太好闻,郑青云拒绝方竹的帮忙,让她端上鸡血,带着方桃离开。自己一个人在后院把两?只鸡处理?妥当。   一天就在这样的忙忙碌碌中?度过。   大年三十这日,天上飘起了雪花。   “歪了歪了,往左一点儿!”   “这样行不行?”   郑青云一早起来就熬浆糊,开始贴对联和年画,方桃和他的声音交替着传进灶房。   屋里?婆媳两?人正在包饺子,韭菜鸡蛋、猪肉大葱将面皮撑得圆圆鼓鼓,白胖又可?爱。除夕夜吃上一碗,来年便能财源滚滚、幸福美满。   两?人手下?不停,你一句我一句说着年夜饭的安排。   陈秀兰:“荤菜就弄个炖猪脚、红烧鸡块、炸丸子、熏鱼和粉蒸肉。然后炒点儿萝卜丝和菘菜,蒸碗豆腐,凑八个菜刚好。”   “还有干菌子,泡一些跟猪蹄一起炖着更香。”   “行,今天就蒸白米饭,过年不用省着。”   有了计划,下?午忙起年夜饭就不至于没头?没脑的。天色不好,一家人早早就着手准备。   但等八道菜做好端上桌,外?面还是已经模模糊糊。陈秀兰点好油灯放在桌角,照亮一桌子色香味俱全的饭菜。   也不知?是谁家先起头?放炮竹,好似一个信号顷刻间?就传遍整个村庄,噼里?啪啦声源源不断传来。   陈秀兰催促郑青云:“快快快,把炮竹拿出来点上。”   一长串炮竹铺在院子里?,郑青云举根烧着的木棍,伸长手臂去点,待燃了便飞快跑远。   屋檐下?几人早在郑青云点炮竹时就捂上耳朵,但等嘭的一声炸开,还是没忍住眯了眯眼。   红红的纸屑四处飞散,落了一地,像满天红霞,热闹又喜庆。   响过炮竹,敬过先祖,接下?来便该尽情享用团年饭。   之?前打的两?壶酒也摆上桌,除开方桃杯里?是白水,其?他人都倒了些。   杯盏相碰,所有情意尽在不言中?。   一年到头?,才能敞开肚皮吃上这么丰盛的饭菜,几人没光顾着喝酒,埋头?吃得满足。   大黑趴在门?口,两?只前爪抱着块骨头?,歪嘴啃得正香。这样的好日子,怎么也不能忘记它,每种菜都给它弄得有一些,装了满满一碗,足够它解馋。   这顿饭吃得慢,直到菜都变凉,才陆陆续续放下?碗筷。不过有郑青云这个胃口大的,也没多少剩菜就是。   收拾好碗筷,一家人围坐在堂屋里?,烤火嗑瓜子,说着往年的趣事?儿,也不觉得难熬。   大黑就趴在方竹腿边,时不时能得到一颗花生或瓜子,高?兴得尾巴就没怎么放下?过。   夜色渐深,虽然嘴里?没怎么停,并不太饿,但陈秀兰还是煮了些饺子,每人都捞几个吃过。   突然,又是成片的砰砰声响起,连正打盹的大黑都吓得一抖。   郑青云却兴奋起来,点燃一只火把,拉着方竹往外?跑去。陈秀兰也牵上方桃紧紧跟在后面。   姐妹俩不明所以,直到爬上屋后的坡地才明白郑青云为何大晚上还要带她们出来。   只见远处的城池上空升起一朵又一朵绚烂的烟花,各种各样的颜色交织在一起,在纯黑的夜幕绘成壮丽的画卷。   姐妹俩目瞪口呆看着如此?难得的美景,眼里?闪烁着明亮的光,一个劲儿喃喃自语:“好漂亮!”   可?惜烟花易逝,并未持续太久就冷寂下?来。方竹虽有些可?惜,但一想着往后年年都能看见,又生出无限期盼。   回到家,陈秀兰径直走进卧房,方竹还当她是要睡觉。   没想到不过一会儿,她就又来到堂屋,还从兜里?掏出几个红布小包,满面笑容地分给三个小辈。   “新的一年要平平安安。”   方竹笑得眉眼弯弯:“我都这么大了,怎么还给我封压岁钱?”   “在我眼里?,不管什么时候,你们都是孩子。”   方桃到底是小孩,又坐一会儿就跟小鸡啄米似的,方竹劝着陈秀兰带她去歇息。   堂屋里?便只剩下?郑青云和方竹两?个人。   炭盆里?的火烧得正旺,方竹拿根棍子拨了拨,问郑青云:“天亮还早着呢,要不要给你热点儿酒喝?”   郑青云拉过她的手攥在手心,“不用,忙活一天,靠着我歇歇。”   方竹看着已经把肩膀递过来的人,笑了笑,歪头?靠上去。   炭火将两?个人带笑的面庞烤得通红。   方竹捏着郑青云手心的茧子,轻声道:“明天去舅舅家拜年要带些什么?”   郑青云心里?早有安排,“取两?节腊肠,留的那只兔子提上,再拎一包糕点就行。”   “你再跟我说说舅舅他们家的事?儿,我第一次去,犯忌讳就不好了。”   “放心,舅舅家的人跟我娘性子差不多,都是很好相处的人。”郑青云宽慰方竹一句,见她仍然紧张,还是拣些要紧的跟她说道。   也不知?道又过去多久,郑青云再一低头?,发现靠在肩上的人已经阖上眼,打起小呼。   他也没叫醒方竹,帮她把散落的头?发撩到耳后,便把人打横抱起送回床。又把汤婆子灌满热水塞进被窝,才回到堂屋继续守岁。   天刚蒙蒙亮,四面八方就响起炮竹声,闹得人根本没法继续睡。   方竹从床上坐起,发了会儿懵才反应过来自己昨晚应该是被抱回来的。这会儿屋里?没看见郑青云,想来他是实实在在守了一整夜。   她在身旁的被窝里?摸了摸,果然触到一堆衣裳。拿出来一看,里?外?上下?俱有,都是崭新的,捂得热热乎乎,穿在身上一点儿也不凉。   方竹只感觉心里?满满当当,高?高?兴兴换上新衣,又绾了个时兴的发髻,方推门?出去。   正好和从堂屋出来的郑青云打个照面。   “你还真守了一夜,困不困?”   “不困,往年都这样,习惯了,”郑青云定定看着方竹,面上看不见一点疲态,“今天这发髻衬你。”   方竹摸着头?上的木簪有些不好意思,“你也赶紧去收拾收拾,早点儿去舅舅家拜年。” 第43章   包的饺子还没吃完, 放了一夜冻得梆硬。早上便没费心做别的饭食,饺子全部下锅,再把剩菜剩饭热一热,就是一顿。   填饱肚子, 郑青云和?方竹拎上备好的年礼出发往舅舅家去。   昨日傍晚雪就停了, 后来一直没下, 地上只积了薄薄一层雪粒子。被冷风吹过一夜, 全部凝结成块, 滑溜溜的, 一踩还能听见细微的咔嚓声。   路旁的树叶子上也覆着层薄冰,方竹手里什么都没拿,便剥着冰片玩。走走停停的,郑青云也不催, 还帮她注意哪片叶子上的冰更为完整。   等到山下,人就多?起来, 个个红光满面, 精神抖擞。路上遇见?也不管平日里接触得多?不多?,总要慢下脚步,互相道句新年好,四处都是其?乐融融的。   小孩要么你追我赶, 要么聚在一起跟小伙伴炫耀自己的新衣和?压岁钱, 笑声一阵高过一阵。   只是走着走着冷不丁就响起炮竹声, 吓得人连忙捂住胸口?顺气儿。   郑青云舅舅家在苍黎村南面的杨柳村, 走路约摸要一个时?辰。   好在两人运气好,半道上遇到一户赶牛车回杨柳村拜年的人家, 稍带了他们一段路,倒是省不少力。   杨柳村村口?有条小溪, 两岸长着许多?柳树,细长的枝条一直垂至水面,风一吹,便拂起圈圈涟漪。只是冬日里叶子都掉光,灰扑扑的,难免显得有些?萧索。   跨过一看?就有些?年头的石桥,顺着大路径直往前走,路过四五户人家,就到了舅舅家。   这会儿院门大开,只有两个戴着瓜皮帽的男娃在院子里玩炮仗。还没点着呢,稍矮些?的那个就一惊一乍乱叫。然后抬眼?看?见?走进?门的郑青云和?方竹,瞬间涨红一张花猫脸,怯怯唤了声:“哥……”   低头点炮仗的男娃也赶紧收回捏着木棍的手,脆生生叫人:“舅舅!”   两个年纪相仿的孩子生生差了辈,方竹却也没觉得意外。她早就了解清楚,舅舅陈秋生是家中幺儿,比陈秀兰这个二姐都要小十多?岁,今年也不过二十八。成家后生了两个孩子,大的闺女九岁,小的儿子才六岁。   现在看?来,这矮个男孩就是那小表弟瑞儿,就是不晓得另一个是哪位表哥或表姐的孩子。   郑青云看?出她的疑惑,在一旁解释:“这是大表姐家的小虎子。”   说完,他又教?两个男娃叫方竹。   “我是说听到有人说话,原是青云来了,这就是小竹吧?”   “外婆正?说云小子咋还没到呢,快快快,进?屋坐烤火。”   正?说着话,堂屋里呼呼啦啦涌出一群人,瞧见?小两口?都欢喜得不得了,你一句我一句,热切地迎着他们进?屋。   方竹跟在郑青云后面喊人,外婆、舅舅、舅妈、表姐、表姐夫……十几人凑在一起,说说笑笑,屋里登时?热闹起来。   方竹头一回上门,这些?长辈都对她十分?关?照。拉着她聊天,各种?各样的果脯、糕点塞到手里,却没一个人揭她伤疤,问?及那段逃难的日子。   都是好相与的,方竹很快抛却心里那点顾忌和?不自在,跟大家熟悉起来。   闲聊中,时?间总是过得很快,眨眼?就到吃晌午饭的时?候。   正?月里,饭桌上总少不了要喝点酒。方竹倒是只抿几口?意思意思,郑青云就不一样,陪着舅舅和?几个表哥、表姐夫灌下不少。不过也不知是不是酒量好,面上瞧着跟往日也没什么区别?。   家离得有点儿远,两人吃完饭没多?坐,就动身回家。   方竹走在郑青云身旁,总觉得有哪里不对——这人好像从下桌后就没说过话,一直都是她在跟舅舅他们道别?。   她试探着唤:“青云?”   男人眨眨眼?,慢吞吞转过头来盯着方竹看?:“嗯?”   过了会儿似乎终于反应过来,咧着嘴傻笑:“小竹,小竹!”   一声比一声高,每个字都洋溢着欢喜。   方竹哭笑不得,确信这人是喝醉了,她不由放低了声音:“头疼不疼?”   郑青云语气如常:“不疼!不对,有点儿疼。”   方竹叹口?气,见?路上没其?他人,还是拉着郑青云在树下歇息,帮他按了会儿额头。   只是好像效果不太明显,郑青云还是迷迷糊糊的。好在他并不耍酒疯,只是格外喜欢叫方竹的名字,方竹也就随他去了。   回去不太走运,没再碰上车,两人只能步行?。吹了一路冷风,郑青云总算是渐渐酒醒。回忆起先前那傻乎乎的模样,还有些?难为?情。   到家还早,一家人又收拾些?年礼,去隔壁秦家玩了会儿,吃过晚食才回来。   正?月初三,方竹他们大清早起来就在灶房忙活。按照往年的经验,今天秦大柱一家会来拜年。待客的宴席定然马虎不得,提早备着,到时?就省事儿许多?。   猪脚只买了一只,除夕夜就已经吃完。今日就只能拿老母鸡炖汤,老母鸡肉柴,得小火慢炖很长时?间才能咬得动,方竹支使郑青云先去外头把鸡剁成块淘洗干净。   她自己就在屋里跟方桃剥花生米,等会儿过油炸了,好给几个汉子下酒。捏着花生米,想起前天郑青云晕晕乎乎的样子,她又问?陈秀兰:“上回买的黄|冰糖放哪儿了?我想着等鸡汤炖好,就切两个林檎熬罐水放着,酸酸甜甜的,既能止渴,喝酒之后再饮点儿也能好受些?。”   陈秀兰切菜的手一顿,歪头想了会儿回道:“应该在哪个陶罐里装着,你仔细找找。一说黄|冰糖倒是提醒我了,今儿这肉就别?炒着吃了,待会儿化两块黄|冰糖,做个红烧肉。软乎乎的,肉汁还能拌饭,那叫一个香。”   她一开口?就有些?停不下来,在灶房里扫了一圈继续念叨:“好些?人呢,菜得多?备些?,不然也太寒碜。屋里还有些?干椿芽,泡一些?蒸碗扣肉,熏鱼、腊肠和?丸子也都蒸上,省得还要再一道道炒,老南瓜也切一盘搁甑子里。豆腐今儿换个吃法,用油煎一煎和?菘菜焖上。”   刚说完,郑青云端着木盆进?门,“都剁好了,是不是现在就煮上?要怎么弄?”   方竹抬头看?了眼?,给他指个地方,“先放着吧,我这儿马上就弄完了。你去堂屋把炭盆点上,瓜子、果干都抓些?出来,我估摸着王婶他们也该过来了。”   郑青云点点头,放下木盆便去堂屋。腊月间得空,郑青云在家编了好几个新竹盘,拿来装零嘴正?好。麻花、瓜子花生、杏子蜜饯、桂花糕,各种?各样的都有,一盘盘摆在火盆边的矮凳上,来客拉家常时?顺手就能抓着吃。   他还抓了把晒干的金银花放进?茶壶里,架在铁三脚上热着。   灶房里,鸡汤也已经用小泥炉煨上,咕嘟咕嘟冒着热气,把盖子顶得一上一下。老母鸡炖汤什么配菜都不用放,原汁原味便鲜美得很。若是觉得单调,快出锅时?撒几颗红枣进?去就成。   等东西都准备得差不多?,蹲在灶房门口?的大黑就站起身,摇着尾巴跑向门口?。   还没见?着人呢,便听见?秦大柱的大嗓门儿:“陈婶,青云,我们来给你们拜年喏!恭喜发财恭喜发财啊!”   几人赶紧迎上去,帮着接东西。   秦德福把手里的酒递给郑青云,笑呵呵道:“昨儿没喝成,今天可得陪我喝两盅。”   陈秀兰搀着大肚子的许香荷跨过门槛,回头看?了眼?,“就猜到你们要带酒过来,下酒菜和?醒酒汤都给你们备好了。”   “那敢情好。”   堂屋里炭火无声无息地燃烧着,八九个人围在一起,说起十里八乡的新鲜事儿,时?不时?塞口?零嘴嚼着,若是渴了就喝口?热乎的金银花茶,清香四溢,润喉生津。   方桃坐不住,烤会儿火就装上几颗炮仗,跑院子里玩儿。   嘭嘭声接二连三,大黑一点儿不怕,还跟着叫出声,惹得方桃哈哈笑。   不知不觉间,太阳已经升上头顶。   方竹和?陈秀兰进?灶房烧火做饭。菜一早就切好装在盘子里,只等着下锅,倒也不至于忙乱。   没多?久就听见?锅里兹啦作响,油烟气爆发而出,各种?食物香气窜满整栋屋子。   郑青云留在堂屋里陪客,帮忙添茶倒水,往火盆里加炭,也没闲着。   虽各有各的忙,却都高兴着,辛辛苦苦做活,为?的不就是这——有吃有喝,亲近的朋友能聚在一块说笑。   院里大黑的叫声陡然凶狠许多?,一屋子的人都不由向外看?去。   王金花有些?疑惑:“来客了?听着也不像熟人啊。”   “我去看?看?。”郑青云放下火钳,起身往外走。   远远地就看?见?一身着长衫的年轻人,拎个油纸包向这边走来。   郑青云嘴角的笑消失不见?,他走上前,垂眸看?着站在门口?不敢进?来的郑文昌,凉凉道:“你来做什么?年年都来演这么一遭不嫌累吗?”   郑文昌瞥一眼?呲牙哈气的大黑,不着痕迹地后退半步,面上浮起尴尬:“哥怎能这么说,无论如何都是亲戚,我来拜年……”   郑青云直接打断他的话:“够了,大过年的我不想闹得太难看?,别?等着轰你出去。”   面前的人倏然红了眼?眶。   郑青云却只觉厌烦,挥手招呼大黑:“送客!”   话落转身就大步回屋。   郑文昌提着油纸包的手指节泛白,似无限哀切地叫了声“哥”。却没人搭理他,只大黑在一旁弓着身子仿佛随时?都能扑上来,他终是不甘心地离开。   一转头,却又满脸不屑。   等到了山下人多?的地方,郑文昌复低垂下头,落寞不已。   “你不是去拜年了吗,怎的这么快就下来了?”有好事儿的人问?他。   郑文昌只摇头苦涩一笑,什么也没说。   “哎,这都多?少年的事儿了,还埋怨着呢。你也别?难过,兴许哪天你二婶他们就想通了。都是一家人,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呢。”   “嗯,云哥这些?年受了委屈,有气也是应该的,我们不怪他。”   郑文昌慢悠悠晃回家,立马眉开眼?笑,跟刘芳萍讨了银钱,说要去县城同窗家拜年。   郑青云等人压根儿没把郑文昌放在心上,一坐下说几句话,就把他忘到九霄云外。   婆媳俩手脚麻利,很快就把饭菜都弄好。方桌上摆得满满当?当?,好几双筷子交替着伸向菜碟,大家一块儿吃肉喝酒,只觉高兴,什么苦闷烦恼都烟消云散。 第44章   往年?除了秦大柱一家, 没什么?人会来拜年。今年来家里做客的倒是多了些,每天都能听见不同的说?笑声。   炮竹声一连响了十?来天,直到过完元宵才?停歇。至此,热热闹闹的春节才算是收尾。   清闲一段日子的村民们又忙碌起来。   天一日比一日暖和, 已经很久没见过雪, 风也?温柔许多。地里的麦苗长势喜人, 绿油油的, 风一吹便泛起浅浅波浪。   山上有些树木已经冒出米粒大小的嫩芽, 估计过不了多久就能舒展叶片, 给山林披上新?衣。   只是一早一晚还是冷,雨天更是冻人,这样的天是不敢种瓜果蔬菜的,万一小苗被冻死就不划算。   但耕地是不影响的, 还有耐寒的苞米也?能先种下去。   郑青云家没有牛,只能在村子里租。等了好几天, 才?总算轮到他。一天十?文钱, 还得把牛草给备好。   郑青云每天清早就起来,去外头?割一大捆青草给牛主人家送去,看着大水牛吃饱了,才?能拉它去地里。且太阳下山之前就得给人送回?去。   为了每天能多犁一点儿, 连早食都是方竹送去地里给郑青云吃的。   好在他们家地不算太多, 不到两天就耕完。   挑了个雨后?天晴的日子, 一家人把苞米都给种进地里, 一垄一垄的,看着十?分整齐。   山上的绿叶越来越多, 然后?在某天,覆盖了每一处角落, 放眼望去皆是青翠欲滴。   温和的阳光打在窗棂上,有鸟雀在外头?叽叽喳喳叫着。   方竹从床上坐起,拿过一旁的衣裳往身上套,透过窗缝看着上下扑腾的小鸟,笑道:“应该是不会再冷了,这两天太阳好,把被套拆下洗洗。还有棉服、棉鞋也?都过下水,晒晒太阳再收起来。”   “嗯,我过会儿就去挑水。”   两人穿好衣裳,顺便就把被套褪下来堆在一旁的椅子上。方竹支使郑青云把被芯抱出去晒着,自个儿就把脏棉衣都抖落出来。   做的棉衣都是有夹层的,用?不着整件过水,只需把外面那层棉布拆下洗洗就成。免得里头?的棉花都挤成一团,来年?穿着也?不暖和。   棉衣还没拆完,郑青云已经晒好被子回?来,进门就跟方竹分享乐事儿:“我说?今天怎么?一直有鸟在窗外飞呢,原是一对燕子在檐下筑巢。”   “真的?我去看看。”方竹一听也?觉着高兴。   老人常把燕子称作吉祥鸟,屋檐下有燕子做窝是好兆头?呢。   她?出门一看,屋檐下果然有两只胖乎乎,拖着细长尾羽的燕子衔着泥或草茎飞来飞去,墙边已经筑有一只浅口的小碗。   陈秀兰坐在院子里剁萝卜缨,见方竹出来,顺着她?的目光抬头?望去,面上浮起笑:“天儿还没亮,这小两口就在忙活了,往后?可有得热闹。”   “热闹点儿好,看着多喜庆!”方竹盯着两只忙前忙后?的燕子看了会儿,又想起个问题,“不过还是弄个小竹匾挂在窝下边儿,省得鸟屎落得到处都是。”   郑青云接话:“柴垛上就有个旧的竹筐,我去拿来。”   太阳渐渐升高,明亮的光洒进院子里,暖洋洋的。家里所?有的房门和窗户都大开着,以?便接受阳光沐浴。   这时节的水已经不冻手,不必费柴火烧热再用?。要?洗的东西又多又吃水,婆媳俩干脆把洗澡用?的大木盆抬出来放在院子里。   外衣还好,直接搓一搓就行。被套太大,洗起来就没那么?容易,便用?木槌反复捶打。等到拧干的时候,更得婆媳两一人拽一头?,反着方向使劲儿,才?能拧干。   好不容易洗完一床被套,便听见大黑哼哼唧唧的,方竹朝门口看去,果然是郑青云又挑水回?来。   不过这次他手里还提着两条鱼,尾巴一摆一摆的,甩得啪啪响。   “还是活的呢?”方竹在衣摆上擦了擦手,连忙过去接过鱼。   “水潭里聚了好些大鱼,估摸着是准备产籽,我就拿桶捞了两条上来。”   “这鱼不小,肚子肥着,拿个桶养上,下午清蒸来吃,那样才?鲜呢。”   “嗯,吃完了我再去捞。”郑青云提起木桶,往石缸里倒水,一桶还没倒完,缸里就满满当当。   “偶尔吃一次就行了,还在下小鱼呢,捞多了也?不好。”方竹解开鱼腮上的棕叶子,将其放入水桶,两条鱼便在水里翻来翻去,水花溅得老高。   郑青云点点头?,绕到大木盆旁接过陈秀兰手里的活儿。他手劲大,洗衣裳的动作也?很是熟练,倒是比方竹她?们还快些。   有人洗衣裳,方竹就没再上前凑热闹。她?把装鱼的木桶提进灶房放好,拿着撮箕往菜园子走。   地里的菘菜最近在出苔,掐了一茬又一茬,顿顿吃也?有些腻了,远没有刚出来那会儿香。   趁着太阳好,不如?弄一些烫了晒成菜干存着,到时候炖肉吃,又是个口味。   天一暖,各种虫子也?活跃起来,菜叶子都被啃成网眼。方竹喊方桃拿节竹筒过来帮忙,姐妹俩在菜地里来回?穿梭,不仅掐菜苔子,还把菜叶翻开仔细查看有没有虫。一旦发现就捉下来扔进竹筒,留着喂鸡吃。   就这样在菜地里转了几圈,方竹才?端着大半撮箕嫩菜苔回?来。   她?舀了一盆水正打算洗,就听一旁在洗鞋的陈秀兰说?:“萝卜也?扯些回?来切片晒着吧,再往前该空心了,不好吃。现在外面野菜多,也?不差那点儿,留几根在地里等开花结种就行了。”   “行,再削两根放泡菜坛子里,就着稀饭吃也?还行。”方竹把菜苔倒进盆里泡上,很快便有脏东西浮上水面,她?嘱咐方桃洗的时候扒开菜叶子仔细看看,拿上撮箕去拔萝卜。   灶里的火苗燃得旺,发出呼呼的声响。锅盖一掀,水汽瞬间弥漫开来。陈秀兰把洗净的菜苔一股脑倒进滚开的热水,翻上几下,锅里的水就染上绿色。   屋外,其他人正在削萝卜。萝卜皮虽也?能吃,但晒干后?口感不好。反正几只兔子也?是要?吃的,总归不会浪费。   大黑趴在方竹脚边晒太阳,时不时抬头?看一眼扑腾着翅膀在屋檐下飞舞的燕子夫妇。   院里的几根竹竿上都搭满东西,刚洗好的衣裳和被套还在滴滴答答落水,很快浸湿干燥的地面,被太阳一晒又渐渐消散。   晌午太阳正大,郑青云扛来梯子,把装有菜苔和萝卜片的簸箕、竹筛都放到屋顶上晒着。有鸟儿好奇地飞下来查看,被大黑汪的一声吓走。   地上还散着不少萝卜皮和菜叶子,方竹拿扫帚扫成堆,捧进竹筐里,提去茅草房喂兔子。   冬日里虽然青东西少,但两只兔子也?没饿着,菜梆子、萝卜缨每天都有往笼子里扔。养了几个月,三只兔子长大不少,毛茸茸的。也?不怕人,方竹往笼子前一站,就蹦跳着过来,其中一只还立起来,举着两条前腿讨食。   方竹抓一把菜叶子从孔隙塞进去,几只兔子立马开吃。别看每次只挑一片,一节一节往嘴里送,速度却不慢。   地下的撮箕里又积了许多兔粪,闻着有些冲。方竹顺便端去后?院倒掉,又重新?装些灶灰进撮箕,放在笼子下接着。   郑青云把最后?一筛子萝卜片送上屋顶,收起梯子送进屋。   见方竹从茅草房出来,说?道:“最近还不忙,我准备背些石头?和黄泥回?来,先把兔子窝垒了。天天放这屋里也?不是个事儿,又臭又麻烦。”   “嗯,既然要?养兔子,这窝就垒大一些,省得往后?兔子多了还要?再垒。”   “我早想好了,后?院儿架鸡窝棚那块收拾收拾,用?来垒兔子窝正好。再在旁边留个放鸡笼的地方就成。至于鸡,到时把屋旁那块矮林买了,架圈篱笆,放养在里边儿还宽敞些,它们自己?也?能在地里刨些虫子吃。”   方竹眼睛亮了亮,“这主意好,等清明前后?再买些果树苗回?来,往里栽几棵,既能沾点儿肥气,以?后?掉在地上的坏果鸡也?能吃。”   郑青云笑笑,“我也?是这么?想的。”   两人闲聊一阵,想到几年?后?硕果累累,鸡兔成群的样子,都有些高兴。   家里的活儿忙完,日头?还高着。   小两口跟陈秀兰打声招呼,就背上背篓,拿着锄头?和撮箕下山。水沟边多得是黄泥和大大小小的石块,也?用?不着费时四处去找。   沟里的水哗哗冲击着布满青苔的黑石,两岸有青草争先恐后?钻出地面,不知名的荆棘上冒出白色小花,被嫩绿的叶片簇拥着,散发出浓郁的香气。   方竹深吸一口气,眉目舒展:“好香,哪天上山挖几棵野花回?来,栽在篱笆边上,好看又好闻。”   郑青云虽不喜欢花,但只要?方竹高兴,他就不会多嘴。只道:“我下次注意着。”   两人说?几句话,找块大石头?把背篓稳稳当当靠住。   郑青云撸起袖子,转头?告诉方竹:“你挖土就行,石头?我来弄。”   方竹点点头?,拿上锄头?和撮箕走到一边去挖黄泥。那些石头?看着不大,其实可沉,她?背个一两块估计就累够呛,还是不逞强的好。   水沟边的黄泥松软,挖起来不算太费力。只是有时会有些草根网在里边儿,得顺带择出来扔掉。   有时遇到丝茅草根,方竹还会掰一节洗洗塞进嘴里嚼着,有一股淡淡的甜味儿,味道不赖。   等背篓里装满,两人就动身回?家。   在屋里歇一歇,喝杯水,又继续去忙。 第45章   两人跑了几个来回?, 太阳已渐渐西沉,山沟里的风也透出些凉意。   方竹坐在?大?石块上?,一手捏着腿,一手掏出帕子擦汗。白净的棉帕在脸上一抹, 就泛了黄。   郑青云把一块石头码在?背篓里, 回?过身挨着方竹坐下。他没那么讲究, 直接牵起衣摆, 兜头胡乱擦一擦。   方竹一瞥眼瞧见那蜜色的紧实小腹, 不免想起些旁的事?儿, 只觉脸上?更热,连忙不自在?地别过脸,把手上的帕子扔给郑青云:“不是给你做了好几条帕子,让你随身?带着老是记不住。”   郑青云突然遭了训, 有些不知所措。拾起掉在?腿上?的帕子,挠头讨好地笑:“我不是怕弄丢了嘛……”   “丢了再做就是, ”方竹觉得自己好像有点儿无理取闹了, 干咳一声转移话题,“这沟边嫩草多,顺带打一捆回?去,明早鸡兔就有的吃了。”   郑青云虽还是云里雾里的, 但?也没多问, 顺手把帕子塞到胸前的衣襟, 起身?跟上?方竹的脚步。   手里有活儿, 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很快就消散,脸上?的热也慢慢退去。   这时节的野草和树叶子都鲜嫩着, 哪怕没带镰刀,直接用手也能?薅下来。除了喂鸡跟兔用的, 方竹还掐了一大?把蒿子尖,嫩生生的,经手一捏就迸发出独特的清香。   她撕了一根棕叶子,把蒿子尖小心捆上?,转头对郑青云说:“等会儿回?去切点腊肉香肠,蒸蒿子饭吃。”   郑青云自是应好,又道:“今儿早点歇着,明天我喊柱子哥帮忙,你跟娘就在?家把后院收拾收拾,顺带把槽子挖出来。兔子喜欢打洞,地下要铺一层石头才行,省得到时跑外面去。”   “行,晚上?吃一条鱼也就够了,另一条明早提去王婶家。”   虽说关系好,有什么活儿喊一声就行,但?空手请人帮忙总归不大?好。一条鱼既能?打顿牙祭,又算不得贵重,人家也能?接得安心,不会觉得见外伤了情?分。   两人背上?石头和黄泥,各自提了捆野菜野草,披着橙黄的余晖,回?到家中?。   青烟从烟囱飘上?碧蓝的天空,有米香随着风钻入鼻孔。陈秀兰正蹲在?院子里杀鱼,方桃在?她旁边洗菜。   黄泥和石块得一并送去后院儿堆着,方竹一进门就道:“小桃,快来把蒿子拿去洗了,好蒸饭吃。”   陈秀兰手上?糊了血,满是鱼腥臭,就没起身?,只扭头笑呵呵地说:“米都煮上?了,你们再晚点儿回?,我就打算蒸豆饭来着。”   方竹把手里的蒿子递给方桃,继续往后院走,“那?也不打紧,放着明天吃也是一样的。对了,青云说要请柱子哥帮忙,你留一条鱼别宰了。”   “哎!我本来就准备先?养着呢。”   方竹去后院儿把黄泥倒完,又去鸡窝摸了两个蛋,再出来时,陈秀兰已经在?刮鱼鳞,方桃的蒿子尖儿也洗出大?半。   她舀瓢水洗过脸,转身?进了灶房。米早就煮开,筷子轻轻一夹便碎,方竹赶紧把米沥起来。又重新给锅里添上?一瓢水,架好甑子,将煮过的米拨进去摊开,盖上?盖加大?火蒸着。   趁着这当,方竹搭把椅子从梁上?割下一节腊肠和腊五花,用水搓洗掉表面的烟尘。   陈秀兰端着处理干净的鱼跨过门槛,见方竹在?忙活,嗔怪道:“放着我来就行,你去歇歇。”   “不用……”   陈秀兰不待她说完,就眉毛一扬:“咋的,不相?信我的手艺?”   方竹失笑:“那?我就坐那?儿给您烧火。”   陈秀兰这才满意点头。   另一口?小锅里也烧上?水,没一会儿就开始冒泡。鲜嫩的蒿子尖儿下锅烫一烫,变得软乎,切成细细的碎末,跟腊肠腊肉小丁拌在?一起。再撒上?一把金黄的苞米面,加入盐、酱油、清水调和,使其粘连。   甑子里的米饭蒸熟,挖散后晾上?一会儿,也倒进方才的木盆里,跟蒿子等搅拌均匀,再次上?甑蒸着。   这厢弄好,陈秀兰又用猪油炒了一盘萝卜丝,才给小锅添些水,放好竹架子。剖好的鱼肚子里被塞了葱段和姜丝,上?锅蒸上?一会儿,再淋些酱油便好。   因着苞米面和肉都是生的,第二次上?甑还是蒸了有近两刻钟。   锅盖一揭,蒿子饭黄绿相?间?,既有嫩蒿的清香,又不失腊味的油香。   陈秀兰深吸一口?气,拿盆把蒿子饭盛出来装着,“这会儿的蒿子嫩着,正是味道好的时候,上?回?搓汤圆还剩了些糯米面,赶明儿再做回?蒿子粑粑吃。”   蒿子粑粑做着也不算难,就是麻烦了点。煮熟的嫩蒿子剁烂,揉进糯米面里,再捏成团包上?腊肉豆腐丁、或者腊肉笋丁,上?锅蒸熟就行。   这样做出来的粑粑绿油油的,有软又糯,是春日里难得的美味,方竹也是喜爱的。闻言兴致勃勃开口?:“那?沟边还有好些呢,摘回?来够做几屉的。”   一甑蒿子饭装了满满一盆,方竹帮着把饭菜、碗筷都送去堂屋,才去后院喊郑青云吃饭。   家里的鸡都已经养成习惯,差不多太阳落山的时候就陆陆续续进笼待着。郑青云送石块回?来,便在?后面拆鸡窝棚,好腾出地方垒兔子窝。   忙了大?半天没吃东西,肚子早就饿得咕咕叫。听见方竹的喊声,他也没多耽搁,洗洗手就在?饭桌前坐下。   蒿子饭咸香,鱼肉细嫩,都是乡间?好滋味。若是觉得干,还有甜米汤。一顿饭有荤有素,有菜有汤,再好不过。   翌日一早,郑青云就提着鱼去了秦家。他原本只打算请秦大?柱帮帮忙,没想到秦德福一听他准备养兔子,硬要来搭把手。   郑青云推脱不掉,只能?由?着他。三个汉子都是身?强力壮的,来来回?回?跑了一天,总算把垒窝用的石块和黄泥给备齐。   几个人又花了一两天的时间?填地、砌墙,架棚子,最后终于弄出一间?像模像样的兔子窝房。   郑青云提来兔子笼,打开门把三只兔子放进窝房。突然换了个宽敞的地方,兔子们很是兴奋,在?里边儿窜来窜去,撞过几次墙后才老实下来,待在?角落的稻草堆上?不动了。   秦德福趴在?木门上?看了又看,好奇地问郑青云:“这几只兔子多大?了?啥时候能?下崽?”   “刚逮回?来时估摸也就两个月大?点儿吧,养了快三个月,算起来应该离下崽也不远了。”   “这东西养着不错,听说俩月就能?下一窝崽。”秦德福抓把青草撒进去,见几只兔子立马围过来,笑得满脸褶子。   窝房建好,秦家父子俩说什么也不留下吃饭。   陈秀兰无奈,从灶房拿了几个刚做好,还没来得及上?锅的蒿子粑粑装进竹篮,塞给秦大?柱。   “才包好的,回?去让你娘蒸一蒸就能?吃。”   想到几日没见的许香荷,又关心了几句,“香荷是不是快生了?稳婆请好没?东西都备着了吗?”   秦大?柱嘴角都要咧到耳后根,一一作答:“按大?夫说的还在?三月多呢,稳婆和郎中?那?边一早就打过招呼了,过两天我再去请一回?。”   “那?就好,有什么事?儿就来支会一声。”   “暂且倒是没什么,婶子得空的时候过去陪香荷说说话就成,她最近有些心焦,老是想东想西的。”   陈秀兰是过来人,明白这是快临盆了,紧张。连连点头表示自己往后天天过去坐坐。   窝房搭好后没两天,地上?便多出几个洞口?,几只兔子大?半时间?都藏在?洞里,很少?能?在?地面看到。   洞口?边散落的兔毛也渐渐多起来,据郑青云所说,这是兔子在?扯毛作窝,为下崽做准备。   方桃听后,每天都要扒在?门边,歪头朝那?洞口?里瞧上?一瞧,就盼着什么时候从里钻出小兔子来。   没成想兔子没盼来,倒是等来一只凶狠的母鸡。   春意渐浓,这只大?黄鸡也有了抱窝的意图,霸占着鸡窝不肯挪开,把另一只来下蛋的鸡啄出血来。   在?一旁看兔子的方桃亲眼目睹两只鸡争窝,也不敢上?前去赶,慌慌张张跑去前院儿喊方竹。   方竹正跟陈秀兰打理菜地,眼看天越来越暖,也是时候种瓜点豆了。她们打算先?把地翻一翻,等下雨之后就开始种菜。   “姐,你快去看看,有两只母鸡不知怎么就打起来,冠子都啄出血了。”方桃刚跑过拐角,就大?喊。   方竹和陈秀兰到底有经验,一听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俱是喜笑颜开的。   陈秀兰放下锄头,一边跟方竹说话,一边急急忙忙往后院去,“我还当今年不会抱窝了呢,你在?这儿弄着,我去瞧瞧,给它上?窝蛋。”   家里如?今只剩五只母鸡,每天下的蛋不多,最近都没舍得吃,就等着用来孵小鸡。   陈秀兰先?去后院鸡窝里看了眼,发现那?鸡比往日凶得多,一有人靠近就撒开翅膀,竖起颈毛,屁股却不挪窝,便知自己猜的没错。   赶紧找来大?竹篮,往里垫了厚厚一层稻草,又去灶房捡来十四只鸡蛋放进去。这才小心地捉住鸡窝里的大?黄鸡,把它放进竹篮里。   大?黄鸡原本还在?怒叫,肚子一触及圆滚滚的蛋就安分不少?。张开翅膀把每一只蛋都揽到肚皮下,大?黄鸡眯上?眼,安安静静卧下。   担心其他母鸡惊扰到它,陈秀兰又找来一只撮箕扣上?去。   另一只受伤的母鸡眼见危险解除,赶紧飞上?笼上?的鸡窝,准备下蛋。 第46章   近来雨水渐多, 隔三?差五就要下场雨,细细密密的,却不怎么冷了。院子里常常覆着一层薄薄的青苔,滑溜溜的, 走路时需得格外小心, 方桃就跑摔过一回。   清明前后, 正是种地的好时节。家家户户都在忙着育秧播种, 方竹他们也不例外。   菜园子早就收拣出来, 只一小半种上了辣椒、茄子等蔬菜。这些后面还要分苗移栽, 暂时不用占那么大地方。豆角、黄瓜之类要牵藤的,绕着篱笆种一圈就好。   另一大半菜园子便用来育秧苗。   其实?直接育在水田里也行,但离得远,不好照看, 还容易被偷。往年就有人?育在地里的秧苗,一夜之间被那缺德的扯了个干净, 满村子找也没找着。之后大家就都习惯把秧苗育在眼皮子底下, 等长大些再插进水田。   家里只有一亩水田,不需要太多秧苗,一半菜园子绰绰有余。最后还空出一小块用来育番薯苗。   菜园子划成整整齐齐的三?块,也用不着天天浇水, 落下的雨就足够它?们吸收生?长。   一家人?又紧着给旱地里刨了些黄豆、花生?, 前前后后忙了几?天, 才算是松快下来。   昨夜又下了雨, 春雷轰隆隆响了半夜,闹得人?睡不安生?, 早上就起得晚了些。   雨后初晴,碧空如洗, 呼吸间都是淡淡的青草香和泥土气息。   燕子夫妇叼着青虫一前一后飞向屋檐下的碗状小窝,稚嫩的叽叽喳喳声接二连三?地响起,热闹至极。   小两?口搬来许久,终于孵出一窝小燕子。趁大燕子不在,方竹他们搭了梯子上去瞧过,足足有五只,一天一个样儿?。   嘴里的虫被嗷嗷待哺的小鸟吃进肚里,两?只大燕又扑腾着翅膀飞走?,继续给其他孩子寻找食物?。   郑青云和方竹走?进院子里,舀了盆凉水就开始洗脸。   “等会儿?我去村长家问问买地的事儿?,早些定下来。改天再去县里逛一逛,把果苗弄回来栽上。”郑青云拧开帕子,递给方竹。   “嗯,我跟你?一起去找村长。还是拎条肉,带着东西上门到底好说话些。”方竹点点头,把湿漉漉的帕子盖在脸上,“不过我们要买多少合适?”   “果树长大后枝叶散得远,得稀点儿?栽,地小了不行。我打算把右边那块矮林,还有屋前那点儿?荒地都买下来。”   “那算起来都快有一亩了,要花不少钱吧?”   “这边偏僻,又没有什么成材的树,最大的也不过手腕粗,应当贵不到哪儿?去。等这厢忙完,我就上山转转,看能不能猎些野物?,总能赚回来的。”   方竹想了想,她们手头存着□□两?银子,陈秀兰那儿?也有几?两?,这点儿?林子加荒地还是买得起的。虽说直接栽种下去也行,但就怕有小心眼儿?的扯皮,还是买下来好。   她笑?笑?,没再纠结银钱,转而跟郑青云聊起该买些什么树苗。   两?人?说着话,洗好脸搽完牙,便各忙各的。   昨日傍晚郑青云打草时,顺带扯了把野葱回来。早食便是吃的野葱饼,巴掌大的饼子在锅里煎的金黄,又香又软,捏在手里油润润的。   填饱肚子,两?人?拎上一条肉出发去村长家。   这会儿?还早,严正行一家也刚吃过饭,都还在屋里,见着郑青云上门还觉得稀奇。   坐在院子里喝杯水,东拉西扯闲聊几?句,方竹就跟严正行说明了来意——   “其实?今儿?来是有事请您帮忙,我们家门口不是有几?分荒地吗,想问问您能不能买下来?”   严正行摸着胡须,呷了口热茶,“行啊。我记着那是一面坡,好像有两?三?分吧?长的尽是些飞蓬草、刺荆条来着,一看就不怎么肥。只要你?们愿意开出来种就成,估计只要几?百个铜板。”   他只当方竹是准备买来种菜,也没多想,都不需得问价,就直说了。   方竹跟郑青云对视一眼,又继续问:“那屋旁那块矮林呢?值多少钱?”   “那处虽没几?棵像样的大树,但怎么也是林地,可比一般的荒地贵,少说也要二三?两?,”严正行说着说着喝茶的动作一顿,“你?们要买?山上不是能捡柴,专门买片长不成材的林子做甚?”   方竹也没瞒着村长,如实?回答:“我们打算把那儿?圈起来,好养些鸡。”   这十里八乡也不是没有其他养鸡鸭的大户,严正行稍一琢磨便晓得是怎么回事儿?。   “你?们备好银钱了?”   这回是郑青云接话,“都备着,劳烦您陪着跑一趟。”   严正行放下茶杯,微微颔首,末了欣慰地看向郑青云,“你?小子倒是越来越讨喜。左右我今儿?没什么事,先到你?家量下地,明早再去里正那儿?瞧瞧。”   他是个风风火火的性子,话落便喊了自己的两?个儿?子拿上步弓,一道去郑青云家量地。   几?个人?转上几?圈,最后测出门口的荒地有两?分六厘,屋旁的矮林有六分八厘。   第二天一早,郑青云就租了牛车,载着严正行去往里正家。   买地的过程十分顺利,交了三?两?二钱多银子,画好押,又等上一日,郑青云便拿回一张盖有官印的地契。   路旁的绿林中掩藏着或红或白的不知名?小花,有鸟儿?啾啾叫着扎进某处枝桠上的窝巢,春风和煦而温柔,把各种各样的花香气送到鼻尖。   方竹坐在牛车上,怀里抱着竹筐,里面满是椿芽、蕨菜、蒿子等鲜嫩的野菜。她跟几?个妇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时不时回头看一眼,远远地就能瞧见那熟悉的高大身影。   地契到手,一家人?花了两?天时间开荒打理,这才抽出空来逛集市。   心里记挂着买果苗的事,两?人?出门的早,菜市摆摊的人?还不太多,让他们分了个好位置。   “香椿,新?鲜的香椿,十文钱一把。”方竹在摊位前蹲下就开始大声吆喝。   都是刚出来的野菜,过了这茬儿?再难得,因此价都不低。也不用过称,只需拿草茎捆成小束。   香椿十文一把,蕨菜八文,蒿子六文,比家种的蔬菜都贵些,但买账的人?还是不少。   方竹提来一筐,吆喝几?回就卖个精光,拢共赚了九十八个铜板。   方竹把篮子里的几?十个铜板哗啦啦丢进钱袋,扎紧口后笑?着将其交给郑青云保管。   “这下得闲了,可以多去打些野菜来卖。看见椿树苗也能挖回来栽着,往后春日里都有得摘。”   郑青云提起竹筐,跟在方竹身旁往外走?,“板栗苗树苗也可以弄两?棵。”   “还要买石榴、李子苗、枣树、柿子苗、桃树、葡萄秧。”方竹一路念念叨叨,就怕遗漏了。   南市是专卖花鸟虫鱼的地方,这边不比菜市人?多,但也热闹着。   道路两?旁都是摊子,好些不认识的花和鸟,方竹不由放慢脚步。看见一只会说话的彩色鹦鹉,她好奇问了嘴价格——嚯,居然要十多两?,吓得她倒抽一口气,也不敢听摊主的摸一摸,赶紧拽着郑青云的衣袖走?远。   过了会儿?眼瘾,方竹总算记起正事儿?,认认真?真?看起果树苗。   集市不算大,两?人?从头走?到尾,每个卖果木苗的摊子都看过问过,最后挑了几?家果苗茁壮,价钱实?惠的,把计划好的果苗都买齐了。   家里其他东西暂且不缺,两?人?没再耽搁,扛上果苗就去城门口赶车。   回到家,陈秀兰正领着方桃挖栽树的坑。大黑就在不远处扑蝴蝶玩儿?,一感受的熟悉的味道,立马连蹦带跳蹿到跟前。   “哟,这么大一捆呢。”陈秀兰听到动静,扔下锄头,迎上去想帮郑青云接一下,靠近却有点儿?不知道怎么下手。   “每样都买了几?棵,你?让让,我找个树荫靠下,回去歇歇吃点东西再来栽。”   “哎!饭我都煮好了,不晓得你?们什么时候回来还没炒菜,烧把火一会儿?就好。”   知道两?人?去县里跑了个来回,肯定饿着,陈秀兰也没费心思整什么大菜,简单炒盘香椿鸡蛋,拌个蕨菜,又煮一盆豆腐汤,就喊开饭。   抓紧扒完饭,留方桃收拾碗筷,几?个大人?急急忙忙拿了锄头下地栽树。扛回来的树苗放久了,容易伤根,不好活,还是早些种下比较好。   陈秀兰挖着坑,瞥向树荫下一人?高的树苗,问道:“买这么多树苗,应该不便宜吧?”   方竹上下挥着锄头,把土刨到一边,“也就葡萄秧和石榴苗贵点,葡萄秧要四十文一根,好在一株就够了。石榴苗三?十文,我们只买三?棵。其他还好,差不多都在十几?二十文,所以买得多些。算起来有四五钱吧。”   陈秀兰也不是怕花钱,只是想心里有个数,听她这样说,虽有些心疼,却也没觉得不妥。她宽慰自己,都是为了以后好赚钱,这点投入算不了什么。   矮林那边到底有些小树,担心果苗长不过,最后只往里栽了棵李子树和柿子树,其他的树苗都栽去门口那两?分地。   这会儿?的果苗枝叶不多,栽进地里,一眼望去稀疏得很,连叶子都找不着几?片。但几?个人?瞧了又瞧,脸上的喜色怎么都止不住。   唯一的那株葡萄秧被单独栽在院子一侧,郑青云还特意砍了木桩搭了个棚子。 第47章   买回来的?果树栽进地?里, 郑青云又扛着锄头去山上转了转,寻回好些香椿苗和木姜子苗,还挖回两棵小板栗树。   这些东西本就是在丛林中生长的,也没花钱, 倒是没那么担心?长?不过别的?小树, 最后都栽在矮林外围。   砍树种树, 忙了两三天, 总算是把属于他们的果园收拾妥帖。   但也没就此闲下来。   郑青云把家里能找到的?木板、木棍、绳子都理出来, 又新削几十根木桩, 编了几张大竹篱,在矮林圈出一块地?。   “暂时没几只鸡,先?就这样,往后再慢慢圈大些。”郑青云试着开关简易竹门, 见没什么问题,满意地?收回手。   方竹:“不急, 小鸡破壳都还要段时间呢。”   郑青云点点头, 蹲下身帮着方竹收拾散落在地?上?的?木屑,“是不是过会儿就把那几只鸡捉来放进去?”   “放着吧,这些天估计憋得慌。不过得把翅膀毛剪短些,省得飞出去了, 可不好找。”   两人?动?作麻利, 很快就把木屑都捧进撮箕里, 端去前院倒出来晒着, 好留作引火柴。   然后他们?才拿上?剪刀去抓鸡。   后院儿的?鸡窝棚改成兔房后,只能用木板隔出一半暂时用来养鸡。好在如今有两只母鸡都卧在竹篮里孵蛋, 一共就剩下一只公鸡和仨下蛋的?,倒也不怎么挤。   但天天被关着, 不能四处溜达,看起来还是有点儿蔫。   三两下剪断翅膀毛,四只鸡都被扔进矮林里。它们?惊恐地?尖叫扑腾一会儿,很快发现这里的?妙处,迈开步子东啄啄西刨刨。   方竹往里撒了把鸡草,笑?道:“还是放林子里养的?好,宽敞又自在,随便都能寻些吃的?。”   “嗯,这一片儿够它们?跑了。我把鸡笼扫一扫,也放进去,晚上?还是关进笼子里放心?些,雨天也能进去躲躲。等往后养得多了,再搭一排鸡舍。”   “好,我们?要养一林子的?鸡!”方竹挥着手,眉飞色舞。   郑青云见她这么高?兴,面上?不知不觉也带了笑?意。他看一眼?站在鸡圈外摇尾巴的?大黑,又说:“家里的?事儿现在忙得差不多,过两天我就进山打猎,大黑肯定要跟去,我想着再捉只狗回来养。”   其实之前家里喂的?有条老狗,可惜去年初春病死了,陈秀兰心?里难受,就没立马捉小狗回来。之后郑青云又受重伤,这事儿就没怎么在意。   上?回张元来闹了一通,郑青云便觉着家里还是得有条狗才行。尤其现在把鸡放到林子里,不仅要防人?,还要防黄鼠狼、老鹰什么的?。养条狗,有个什么风吹草动?,也能第一时间发现。   方竹对上?次的?事也是心?有余悸,要没有大黑在,指不定会发生什么呢。听郑青云这么说,自是赞成的?。   “是要在县城买吗?”   “县城摆摊儿的?只能见着小狗,不靠谱。我晓得有几户喂猎犬的?人?家,去问问就行了。”   郑青云顿了顿,又接着道:“你和我一起去,选只喜欢的?。”   已有决定,翌日清晨,两人?便下山去寻那养狗的?人?家。   问到第三户,总算是被告知有窝两个多月的?小狗。   主家也是猎户,名唤常勇,跟郑青云打过交道,十分热情地?迎他们?进门。   两人?跟着常勇到院子里时,四只狗崽正在母狗旁边玩耍。   见有生人?进来,都龇着牙嗷呜叫,可惜身子实在太小,一点儿威慑力都没有,倒叫人?觉得憨态可掬。   其中有一只小模样最为凶狠,长?得也比其他兄弟姊妹壮实。通体毛发皆是大米一样的?白色,鼻头和小嘴却显粉嫩,四只爪子十分厚实。   方竹一眼?就相中它。   郑青云顺着她的?视线望去,也觉得这只最好,直接开口问常勇的?意思。   “这只牙狗霸道着,也灵性,回去好好教,以后绝对是打猎的?好手。”常勇嘿嘿一笑?,“都是熟人?,你若是要,八钱捉回去便是。”   这狗确实品相不错,还是猎犬的?后代,八钱算不上?贵,郑青云没讨价还价,直接掏出一两碎银递给常勇。   “你们?等着,我先?去拿钱再捉狗。”   常勇动?作快,没一会儿便拿着两串铜板出来,另一只手里还捏了把肉干。   他把铜钱交给郑青云,见方竹盯着肉干,细心?解释:“这几只狗崽警觉,有生人?在,轻易捉不到。”   话落他便把肉干放到地?上?,嘴里嘬嘬出声。   狗崽看眼?肉干,又警惕地?瞪视郑青云和方竹。犹豫片刻,终抵不住诱惑,慢慢向常勇靠近。   一到肉干前,就顾不上?那么多,埋头大吃。小白狗果然霸道,屁股墩一甩,两旁的?狗崽就被挤到一边。   常勇趁小白狗吃得欢,眼?疾手快揪住它的?后脖颈将其提起来。小白狗四只粗肥的?短腿在空中蹬动?,一看就有劲儿。   郑青云早就打开事先?准备好的?破洞麻袋,示意常勇放进去。   小狗进了麻袋也不安分,在里面胡乱蹿动?。郑青云把它抱在怀里,不停地?抚摸,它才慢慢静下来。   从?常勇家出来没走多远,狗崽就换方竹抱着。虽然隔着层麻袋,但依然能感受到小狗身子软乎乎的?。   不知是不是离母狗越来越远,小白狗有些不安,嘤嘤叫着扭来扭去。   方竹轻轻拍着麻袋,柔声安抚它:“别怕,我们?会好好待你的?,等回家就放你出来。”   这会儿却不敢打开麻袋,怕狗崽记住路线,总想着往回跑。   小白狗听没听懂不知道,郑青云却是将方竹的?碎碎念听得一清二楚,不禁有些好笑?,让他忍不住在那乌黑的?发顶摸了摸。   “给它取个名儿吧,从?小叫着就习惯了。”   方竹垂眸看向怀里的?麻袋,沉吟半晌,有了主意:“家里有个大黑,就叫它二白吧,顺口!”   郑青云一乐,“行,就叫二白。”   “二白,二白……”方竹顺着狗崽后背,唤了它几声。可惜狗崽还不晓得发生了什么,对新名字没甚反应。   二白抱回家,暂且被关进茅草房里,大黑在里边儿陪着它。   大黑明?显对这个小家伙很感兴趣,凑近后仔细嗅闻味道,还用鼻尖把它拱得歪歪倒倒。   二白也是个胆大的?,一点不怵大黑,小尾巴甩得飞快。还蹦起来,伸长?前爪跟大黑玩闹。   狗崽精力旺盛,大黑陪着它玩了会儿,有些不耐烦。在二白又一次伸着小肥爪扒拉过来时,大嘴一张,把小狗毛茸茸的?脑瓜含进去。   二白吓得夹紧尾巴,一动?不敢动?。   在窗外观察小狗的?方桃大喊:“哇,大黑要把二白吃了!”   方竹跑过来一看,大黑早就放开二白。可怜的?狗崽蹲在地?上?,耷拉下耳朵,两只圆溜溜的?眼?睛泛着水光。   方桃在旁边绘声绘色地?跟她描述方才的?情形。   方竹想象了一下,轻笑?出声,“没事儿,大黑有分寸,就是吓唬一下。二白霸道,也该拘一拘性子。”   方桃再次往房里看去,大黑正伸出舌头舔二白的?脸,狗崽就乖乖坐着。   狗崽捉回家第三日,天才蒙蒙亮,郑青云就背上?弓箭等家伙事,揣着前夜备好的?糙馒头进山。   事实上?猎户基本上?一进山就是好几天,但家里就郑青云一个汉子,叫他日夜不着家实在不放心?,便只能早些出发,每天都去转转。   郑青云出门约摸两刻钟,方竹他们?才陆陆续续起床。   许是不见大黑,二白一直在嗷嗷叫,门板也被挠得咯吱响。   方竹想着二白已经?在家待了两天多,每天都给喂好吃的?,应该熟悉了气味,不会逃跑才是,便开门放了它出来。   二白一跳出门,就在屋前屋后转圈地?搜寻着,一跑起来肚子上?的?肉都在颤。   跑了几个来回,它才嘤嘤叫着蹭到方竹腿边。方竹有些惊喜,试着把狗崽捞到手里,它也只是微微扭动?身体,没龇牙试图攻击。   笑?眯眯地?把狗崽揉捏一阵,方竹方放开它,拎上?草料去矮林那边喂鸡。   二白屁颠屁颠跟在后面,方竹怕它出门乱跑叫不回来,将其喝退。   二白有些委屈,蹲在原地?摇尾巴。方竹没心?软,狗崽还不太能听懂话,得再教几天才好放它出院子。   喂完鸡和兔子,又做顿早食吃过,方竹姐妹俩也背上?背篓,提着箩筐去外面挖野菜。   春日里的?野菜种类多,得抓着机会多弄点儿回来,无?论是吃还是晒成菜干都好,带去县城多少也能换些铜板。   她们?今儿就打算掰些春笋。   山脚处有一片野竹林,郁郁葱葱的?,笋子细长?脆嫩。都不用用锄头挖,直接动?手掰就行。   似乎已经?有人?来掰过,姐妹俩转得久了些,才把背篓和箩筐装满。笋衣也没舍得丢,还嫩着,拿回去剁碎了喂鸡是不成问题的?。   方竹背着背篓高?高?兴兴往山上?爬,“等回去留一些笋子出来,炒腊肉吃。”   野竹笋细,外面的?笋衣也不太厚,用刀划个口子便轻易剥掉。露出里面青中带着些微嫩黄的?笋肉。   因?为是用手掰的?,也没带泥,水里漂一遍就干净。剥好的?笋子切成几半,下锅煮熟,摆在簸箕里放太阳下晒干,拿来炖肉、焖鸡都香着。 第48章   夕阳西下, 天边泛起薄红。有妇人扯着嗓子喊自家男人吃饭,声音响亮,回荡在几座大山之间?。   矮林里的几只鸡陆陆续续钻进笼子,在角落卧下。方竹推开竹门进去, 用根粗木桩把鸡笼门抵上, 直起身后又在笼顶的稻草窝里捡出两枚鸡蛋。   不过她没立马离开, 在四?周转了转, 果然在一堆枯叶里找到一颗脏兮兮的黄壳蛋。   天暖之后, 嫩草、青虫、地龙什么的都多起来, 鸡吃得好了,也?肯下蛋,每天都能捡三四?个。   拿着几个鸡蛋一进院子,二白就缠上来。方竹怕把鸡蛋摔了, 没腾出手去摸,只抬脚把它拨到一边。狗崽一个踉跄歪倒在地?, 露出软乎乎的肚皮, 很快又扑过来咬上裤脚。   方竹哭笑不得,只好厉声呵斥了一句。狗崽是会看脸色的,见势不对,赶紧松口, 转而?咬自己的尾巴玩儿。   方竹没再管它, 把鸡蛋送去灶房, 放进铺有稻草的竹篮里。   一旁陈秀兰正?在揉面。   郑青云天还没大亮就要进山, 早上起来准备吃食根本来不及,只能提前做些馒头饼子之类的。出门的时候拿布包一装, 饿了生把火烤烤就能吃。   昨天蒸了糙馒头,今天她打算换个花样, 做些馅饼。   方竹洗把手,上前帮忙。   面皮里面塞入满满的野葱、腊肠丁,像做包子一样封口,然后压扁,小火慢煎至两面金黄后夹出锅,放在竹匾上沥油。   灶里又添了把柴,锅中冒起青烟。切好的腊肉倒进去,呲啦一阵响,瞬间?爆出香味。只翻炒几下,腊肉就变得透亮,渗出的热油渐渐浸润锅底。   白日里焯过水的笋子还留有一些没晒,正?好切成小块放进去,再加把干辣椒,一块儿爆炒。腊肉黄里透红,春笋嫩青,看着就有食欲。   起锅后,就着锅里的肉油,炒一碟刺芽菜。最后再打小半锅玉米糊糊,就能开饭。   天边的太阳只剩小半还露在外?面,方竹在院门站了会儿,没见着人,失望而?归。   陈秀兰摆好碗筷,朝外?看一眼,下了决定:“我们先?吃,给他拨些菜出来温在锅里,他以?前都要天黑才回来。”   方竹点点头,在桌前坐下。但因?为心里记挂着,一顿饭其实吃得有点儿没滋味。   天越发暗了,已?经能看见淡淡的月影,洗漱的热水也?烧得滚烫。   方竹站在院门口翘首以?盼,二白似乎感受到主?人情绪不对,也?不敢捣乱,只轻轻蹭着她的小腿。   突然,正?撒娇的二白站直身子,竖起耳朵仔细听了听,小尾巴摇得飞快,在方竹脚边蹦蹦跳跳,高兴地?嘤嘤叫。   方竹一喜,忍不住往前走两步,大声呼喊:“青云!大黑!”   郑青云领着大黑钻出树林,听见熟悉的声音,立马朗声回应。   大黑也?呜汪叫着,甩开郑青云,朝家飞奔而?去。   家里从不少它吃喝,肉汤、骨头都有份儿,因?此长得十分壮实。   方竹差点儿被它扑倒,连退几步才堪堪稳住身形。大黑自知?犯了错,蹲坐在她面前,咧开嘴吐出舌头喘气,身后毛茸茸的尾巴摇晃不停。   方竹没舍得斥责它,弯腰捧起狗头一阵揉捏,眼睛却不曾从大黑来的方向移开。   高大身影迎着夜色小跑而?来,两人对视一眼,都露出笑来。   “我回来了!”   “嗯,饿了吧?饭菜都热着呢,先?吃再忙别的。”   小两口闩紧院门,并肩向屋里走去,影子在月色下拉长。   他们身后,二白还在围着大黑跳上跳下,大黑似有些烦,伸出前爪把它按在地?上。二白哼唧着扭动肥圆的身子,被放开后又继续扑,然后再次被按倒……   灶里的火一直没熄,饭菜都放在竹架子上热着。郑青云舀瓢凉水,草草洗过脸,就开始狼吞虎咽。   方竹给他夹一筷子菜,劝道:“慢点儿吃,又不赶时间?。”   郑青云喝下一大口苞米糊,到底还是放慢速度。   方竹这才挤到陈秀兰和方桃中间?去看郑青云带回来的猎物。   “这是锦鸡?长得可?真?漂亮。”   方竹的视线也?不由落在陈秀兰提起的长尾锦鸡身上,只见它头顶金黄,腹部殷红,背羽集橙、蓝、绿等各种颜色,尾羽长而?飘逸,当真?是华丽至极。   郑青云啃着饼子转过头来,抽空答话:“今儿运气不好,就遇到这只红腹锦鸡还算值钱,只伤了腿,应该能卖个一两左右。”   红腹锦鸡体型并不大,没多少肉。但因?生得漂亮,外?形似凤,一些有钱人家喜欢买来观赏,又或者收藏其彩色羽毛,比寻常野鸡贵得多。   方竹她们不懂行,只听到能换一两银子,都有些吃惊和欢喜。   郑青云笑道:“今儿还发现一些脚印,估计是鹿或麂子之类的,那个更值钱。我在它们行经的路上挖了个陷阱,不晓得能不能逮到。”   陈秀兰把锦鸡放下,不放心地?嘱咐:“不管贵还是便宜,自个儿的身体最要紧,可?不要为了银子冒险,去招惹那些凶兽。”   “我知?道,都记着呢。”这样的话已?经听了不知?多少次,郑青云却不觉得烦,认认真?真?地?听着。   除了锦鸡,郑青云还猎到两只野兔和一只野鸡,野兔也?只伤了腿,野鸡却是被大黑咬断脖子。   “我明天还上山转一转,后天再去县城卖。那只野鸡收拾收拾,自家留着吃。”   方竹:“行,明天我们再去掰些笋子回来,一并带去县城。”   “野鸡也?能掺着笋子焖,往锅边贴一圈苞米粑粑,可?好吃。”陈秀兰也?笑眯眯开口。   “那明儿就这么做着吃。”   野鸡已?经咽气儿,放久了不好。郑青云吃饱饭,就着月色,顺便把它拔毛剖肚,拿棕叶子拴了,挂在梁上。   夜色渐深,结束一天忙累的人,终于安稳地?进入梦乡。   第二天,郑青云又是天不亮就上山,直到夜幕低垂才回家。   遗憾的是,并没有猎物掉入设好的陷阱,他只带回两只竹鸡和几株野百合,连兔子都没打着。   不过打猎就是这样,抛开本领,能猎到什么,全看运气。郑青云早就习惯,也?没觉得沮丧,只多做了几个陷阱。   找到两个旧竹笼,将兔子竹鸡和锦鸡分开装着,背上一筐竹笋,郑青云和方竹一早就启程去县城。   不想?在村里太引人注目,他们洗漱完就出发,连早食都没来得及吃。   进了城,两人花钱买几个烧饼,边走边吃,去西市租了个靠前的摊位。   不放心方竹一个人在这儿摆摊,郑青云今天也?没急着去巷子里挨家挨户敲门,打算先?在这边卖一卖。   红腹锦鸡五彩斑斓,实在引人注目,刚一放下,就有许多人围上来指着笼子问东问西,一听郑青云叫价一两二钱,都不由咂舌,却也?没几个人散开。   郑青云没就此降价,他早预料到这些人出不起价,心想?大不了等别的东西都卖完再去大宅子那边问问。   春笋鲜嫩,一掰就能听见脆响,倒是最受欢迎的。因?为带着笋衣卖的,价也?没喊太高,六文钱一斤,来问的人挺多。遇到某些不依不挠讲价的,搭上一两根,不多时就卖光。   十六斤多的春笋,刚好卖得九十文。   两只竹鸡被位老太太一并买走,因?着太小,只收了四?十文。兔子也?卖出去,共计一百一十文。   临了只剩下最值钱的锦鸡,一直没人愿意出高价。   郑青云帮忙收摊子,怕方竹失望,宽慰道:“没事儿,我以?前常去的有几户人家就喜欢这些稀奇玩意儿,定能卖个好价钱的。”   “嗯。”   郑青云拎上锦鸡,领着方竹准备往巷子里走。   结果刚走出集市没多远,就被人叫住。   对方是位身着锦袍的中年人,看着斯斯文文的,腰间?别着把小算盘,一看就是大户人家的管事儿。   郑青云心知?有戏,朝对方拱了拱手,方竹不懂行,安静站在旁边没做声。   “小兄弟,你这锦鸡怎么卖的?”中年人低头细细打量着笼里的锦鸡。   “一两二钱。”   中年人收回手,瞪着他:“这么贵?又没几两肉,可?不值这个价。”   郑青云并不松口,“锦鸡贵在羽毛,这只还是活的,一两二钱真?不贵。”   中年人直摇头,“价还是太高,一两我就要了。”   方竹见中年人眼睛一直黏在锦鸡身上,应该是喜欢的,忍不住开口:“您看这锦鸡毛色多漂亮,腿也?只是轻伤,好好养着定能活很久。这东西可?不易寻,放院子里又或者送人都有面儿,大老爷肯定喜欢。”   中年人眉心微动,但还想?再磨点儿价下来。   方竹一咬牙,“这样,您若实在想?要,一两一钱卖给您,我们也?是蹲了好久才捉着这么一只。”   “再少五十文。”   方竹看看郑青云,这才喜笑颜开,“行,看您面善,就便宜卖给您。”   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在大路边上,双方就把生意做成。   方竹看着远去的中年人,捏着手里的碎银眉开眼笑,来县城这么多回,还是第一次有这样的大买卖。   郑青云垂眸看向拿着碎银爱不释手的人,笑了笑:“有没有什么要买的?”   “盐剩得不多,得称两斤,还有米面也?要买些……”   二人到铺子里买好东西,高高兴兴坐牛车回村。   刚到山脚,就见一人着急忙慌跑下来,甚至都没看他们。   还是郑青云喊了声:“柱子哥?出什么事儿了?”   秦大柱急停下脚步,声音都在发颤:“你嫂子要生了,我去请稳婆,你们过去帮下忙!”   说?完也?不等郑青云回答,就大步跑远。   两人一听也?不敢再慢悠悠的,紧赶慢赶直接去了秦家。 第49章   “姐!”   “小竹姐, 你们怎么来了?”   两人到?秦家院子时,秦小芳和方桃正扶着许香荷在外慢慢走动。许香荷面色红润,只偶尔皱眉吸气,看着倒还算精神。   方竹把?手?里的东西随意往地上一放, 赶紧迎上去, “在山脚正巧碰上柱子哥, 我们就过来了。嫂子这?会儿怎么?样?”   “还好, 就是一阵儿一阵儿的疼, 还能忍得住, ”许香荷笑笑,“这?娃娃可真有福气,把?你们一个二个的都给惊动了。”   “嫂子跟我们还客气什么?,你也别一直走, 还是要多歇歇留着力气,我先?去看看有什么?要帮忙的。”   方竹进了屋, 见王金花和陈秀兰都在。架子上布巾、襁褓、剪刀、烛台等各种?东西都备好, 两人正往床上铺干净的稻草和褥子。   “小竹来了?”王金花听见脚步声回过头?。   “我来搭把?手?。”   王金花手?下?动作不停,说道:“她这?是头?胎,估计还早着呢,这?会儿没啥忙的。你就跟她说说话, 宽下?心, 后头?帮忙多烧些热水就成。”   方桃出生时, 方竹是在家的, 多少还有点儿印象,知道生孩子不是一时半会儿的事。依言退了出去, 在屋檐下?陪着许香荷。   坐了会儿才陡然想起还有个人没见着,遂问:“大叔呢?”   秦小芳:“还在地里, 没来得及去叫。”   灶房里蹿出青烟,热气散开,郑青云提着水桶出来,“我把?水烧上就去喊,你们看着火。”   许香荷抽气的次数渐渐多了,面色也不复之前轻松。方竹不敢再让她在外?待着,跟秦小芳一道扶着她进屋。   王金花一看就有些心急,“怎么?还没接回来?”   话落就听见院里有说话声响起。   “臭小子,跑那快做甚。”   方竹跟着王金花走出门,就见一矮个婆婆从秦大柱背上下?来,对着他一顿数落。秦大柱借了牛车去隔壁村接的稳婆,但上山的路太窄太陡,牛车走不了,他又心急,非要背着稳婆上来,结果把?人颠得够呛。   “苏婶来了,快进屋帮忙瞧瞧。”王金花横一眼秦大柱,上前接过稳婆肩上的包袱,领着她进屋。   稳婆看着上了年纪,个子也不高,但脚步挺快,紧跟在王金花身后。进门对许香荷一番检查后发了话——   “还没破水呢,等着吧。趁这?时间弄几口吃的,攒攒劲儿。”   站在门口的方竹主动揽过活计:“我去。”   灶里的火烧得正旺,方竹和秦小芳忙着熬粥、蒸蛋。将将盛出锅,就听隔壁屋子里苏婆子喊:“破水了,先?打些热水来给她擦擦。”   一阵忙乱之后,终于把?床上打整干净,换了一层新的稻草,许香荷也忍着疼勉强吃些东西。接下?来稳婆就把?其他人赶出去,只留王金花和陈秀兰帮忙,房门也从里闩上。   灶里的柴添了一把?又一把?,水始终都是滚烫的。方竹总算是明白王金花为什么?让她烧水,那几个姓秦的都有些六神无?主,着实不让人放心。   方竹拍拍紧靠着自己的妹妹,心里其实也有些没底。   放在膝上的另一只手?被轻轻握住,郑青云在一旁开口:“会没事儿的。”   也不知过去多久,突闻有人连声喊出来了出来了,随后有响亮的婴儿啼哭传出。 奇_书 _网 _w_ w_w_._q_ i _ s_ h_ u_9_9_ ._ c_ o _m   几人连忙奔出去,房门果然很快打开,稳婆抱着襁褓出来,笑呵呵地贺喜:“恭喜,是个闺女,母女平安。”   院里的人俱松了口气,秦大柱急冲冲想往屋里闯,被稳婆伸手?拦住,“里头?还没打理完呢,过会儿再去。你个当?爹的不看看孩子?”   秦大柱一下?紧张起来,手?脚僵硬都不知道怎么?摆。稳婆见得多,也没笑话,手?把?手?教他怎么?抱。   方竹也凑上前看向秦大柱臂弯里的襁褓,刚出生的婴儿小小一团,脸有些皱巴巴,暂且看不出像谁多一点,但生得白净,闭着眼安安静静,看着就让人心软。   秦大柱只抱了一下?,稳婆就接过孩子进屋。   方竹看着自顾自傻乐的秦大柱,有些好奇:“名字定好了吗?”   “大名秦燕,小名圆圆。”秦大柱挠着头?,笑得挺憨。   “燕子好,一听就活泼有生气,圆圆也喜庆。”   秦大柱面上笑意更盛。   一切都收拾妥当?后,天色也不早。王金花张罗了一桌好饭好菜,用?以答谢和庆贺。大家伙儿都高高兴兴的,酒足饭饱后,秦大柱送稳婆下?山,方竹他们也拿上东西回家。   “往后这?山上更热闹了,”陈秀兰走在最前面,言语中尽是欢喜,“香荷正是要补身子的时候,家里还有些鸡蛋,明儿给她送去。还有老母鸡也捉一只。”   两家虽没有血缘关系,但那段最难的日?子,多亏有秦家帮衬,加上这?么?多年往来,早跟亲人没什么?两样。陈秀兰说起送礼,是一点儿不心疼。   其他人就更没意见,方竹还问了句:“王婶说要办百日?宴,到?时我们是不是还得给圆圆备些别的?”   “自是要的,我寻摸着给她打对儿银镯子就不错。”   “那要早些找银铺瞧瞧,选个时兴的花样。”   ……   郑青云在家歇了一天,又开始早出晚归进山打猎。只是差了点运气,带回来的猎物多以兔子、野鸡、猪獾子为主,都不是什么?值钱玩意儿,但补贴家用?还是没问题的。   方竹她们又在村里买回一些菜种?,种?在果园里。果苗栽得稀,间隙足够宽,又没遮荫,种?菜完全不影响。家种?的菜虽然卖不上高价,但数量一多,也是个进项。   她们也抽空到?处搜寻野菜,回来挑出又嫩又好看的去卖,余下?的自己吃,又或者晒干后拿麻袋装起来。   得闲就去秦家坐一坐,看看圆圆。小家伙一天一个样,脸颊逐渐饱满,白白嫩嫩的,多数时候都在吃睡,也不怎么?哭闹,十分讨人喜欢。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   最初抱窝的那只母鸡已经?孵蛋许久,陈秀兰算着日?子,第二十一天刚起床就迫不及待过去查看,靠近篮筐便听见密集的啾啾声。   她心下?一喜,赶紧去叫方竹姐妹俩。   “破了几只?”方竹扔下?帕子跟着她往后院走。   “我只听见声儿,还没看呢。”   三人围在箩筐前,把?母鸡捉到?一边吃食,这?才仔细端详里面的雏鸡。   这?群小鸡应该破壳有一会儿,绒毛都已经?干透,蓬松而柔软,衬得身子圆滚滚的。一对黑豆似的小眼睛转来转去,看着有几分机灵。   陈秀兰伸手?进去摸了摸,在雏鸡屁股下?捡出几颗完好的鸡蛋。   “还有三个没破壳,”陈秀兰举起来对着光看了眼,又重新放回去,“估计悬,让它孵一孵,下?午再来看。”   母鸡已经?吃完一捧鸡食,也喝过水,方竹提起它塞进篮筐。母鸡咕咕叫着张开翅膀,把?一群雏鸡揽到?自己温暖的羽翼之下?,慢慢卧下?。   几人没再打扰它,罩上一只撮箕,回到?前院儿忙起旁的事。   一直等到?太阳快要落山,她们又捉出母鸡查看。   三颗蛋依然完好如初,连裂缝都没有。   陈秀兰站起身,嘱咐方竹,“你们在这?儿瞧着,我去弄盆温水来试试。”   她动作快,没一会儿就端着木盆过来。   等水面静止后,三枚鸡蛋被小心放入木盆。几人不错眼地盯着,总算注意到?有一枚鸡蛋在轻微晃动,另外?两颗却始终没有丝毫动静。   陈秀兰心里有了数:“就这?个还有戏,放里面再孵一晚,其他的可以扔了。”   第二天早上一看,那枚鸡蛋果然已经?裂开。   十四枚鸡蛋,最后孵出十二只雏鸡,可以说很不错了。而且个个都挺活泼,没有病怏怏的。   母鸡在篮子里卧了二十多天,隔几日?才捉出来吃喝,难免会给里面留下?些鸡屎,脏兮兮的,对雏鸡也不好。   正好今天阳光灿烂,方竹她们便把?母鸡和雏鸡都捉出来,放在院子里随它们跑,篮筐里的稻草也换成干净的。   二白估计没见过这?些小家伙,弓起身子嗷嗷叫唤,吓得雏鸡唧唧叫个不停。   方竹一把?捞回还想冲上前撵鸡的二白,屈指在它头?上敲了敲,“家里养的可咬不得,要挨打的。”   一旁的陈秀兰举起竹条在二白面前轻晃,威胁意味十足。狗崽缩缩脖子,叫声都变了调,听着像是在撒娇。   方竹试着将二白放到?地下?,它只蹲在脚边摇尾巴,既没乱叫也没做出飞扑的样子,安静许多。   方竹摸摸它的背,笑着夸赞:“真乖。”   狗崽似乎很高兴,伸出舌头?舔上她的手?指,又麻又痒的。   刚破壳的小鸡还很脆弱,在后院儿养了几天才敢让母鸡带着进林子。   也不敢跟另外?几只鸡圈在一起,怕被啄。这?些日?子带着又编出几张竹篱,足够重新圈出一块地出来供它们活动。怕雏鸡夜间冷着,还新用?木板做了笼子,里面垫有厚厚的稻草。   三日?后,另一窝小鸡也破壳,十六枚蛋,穿出十四只小鸡,都放到?一处养着。   雏鸡吃不下?大颗的东西,每日?的鸡食都要另外?拌,剁得细细碎碎才倒进浅木槽里。虽然麻烦,但看着一群跑来跑去的毛茸茸,更多还是高兴。   又过几天,兔房里也多出几只小兔子。因着胆子小,一有人靠近就钻进地洞,方竹她们观察了一阵,才确定一共有三只,比刚出生那会儿少了两只。   可惜在每个洞里都掏过,也只扒出一堆兔毛,没见着小兔子,不知是藏到?深处,还是被大兔子吃掉。 第50章   山上的野花开?了又谢, 两窝雏鸡的翅膀毛一天比一天?硬,长?得很是不错。   不过仅剩的几只母鸡迟迟没再抱窝,鸡蛋也攒不起来。几个人一合计,干脆趁乡里的大集又买回二十四只体型差不多的小鸡, 正好凑齐五十只。   原本是打算跟自家孵的养在一起, 有母鸡护着安心些?。谁知?两只母鸡不仅不管还会啄它们, 小鸡也总是打架。于是只能暂时分开养着, 等大了再混到一起。   大大小小五十多只鸡, 每天要费不少心思照料。白日里拌鸡食、添水、打扫, 太阳落山后把还在外溜达的赶进笼子里关好,事事都不敢马虎。   院子里的秧苗也仔细照看?着,一日比一日高,挨挨挤挤的, 绿油油一片。   前几天?刚下过一场大雨,水田终于蓄上水。   郑青云没再进山打猎, 借来耕牛把水田重新翻一遍。又把攒的鸡粪、兔粪和草木灰拌了撒进田里, 泡上两日就开?始插秧。   远处群山晨雾缭绕,路边青草上朝露未散,梯田里的乡民已经忙得热火朝天?。   郑青云等人也背着秧苗下地?。   一到水田埂,几个汉子就蹬掉草鞋, 把裤腿卷得高高的, 蹚进满是细腻稀泥的水田, 攥一把秧苗在手里, 便弯下腰一根接一根往泥浆里插。   方竹跟秦小芳两人则绕着田埂往地?里抛秧苗。这样插秧的人就不用在泥田蹚来蹚去,手一伸就能摸到秧苗。既省时省力, 也不会把水田踩得到处都是深坑,影响秧苗站稳脚跟。   田埂有些?窄, 堪堪容一人通过,方竹走?得很小心。   突然就听后面的秦大柱大喊:“水里有东西!”   “哪儿呢?哪儿呢?”这却是秦德福在说话。   两个身?高八尺的汉子,声音听着居然有几分惊恐。   吓得方竹也心中发慌,脚下一歪差点儿摔进田里。她?好不容易稳住身?形朝后看?去,就见郑青云抓了一团泥砸向?秦大柱,没好气道:“就是条黄鳝,个头还挺大。”   秦大柱胸前糊了一大团黑泥,也不生气,挠头尴尬一笑:“哈哈,我还以为是蛇呢。”   秦德福怒骂:“大惊小怪,一条黄鳝就把你吓成这怂样。”   秦大柱梗着脖子不服气:“那你刚才不也叫了?”   “嘿,你这臭小子!”   父子俩竟你一句我一句拌起嘴来。   郑青云摇摇头,看?准冒泡的地?方,弯腰在稀泥里一阵寻摸,再直起身?时手里就多了条扭动身?躯的黄鳝。   “小竹,快把背篓拿过来!”   方竹一听赶紧放下手里的秧苗,往回走?去拿背篓,郑青云也几个跨步靠近田埂。   刚一松手,那黄鳝就往上一蹿,差点飞出背篓。幸好方竹反应快,及时摇晃背篓,使它掉到底下。   这条黄鳝比大拇指还粗点儿,估计十寸左右,肚黄背褐,滑不溜秋的,的确跟蛇有几分相似,也难怪秦大柱会认错。   方竹看?一眼在背篓里翻肚皮的黄鳝,有些?不放心:“等会儿跑出来怎么办?”   “背篓深,立着放应该暂时出不来,你回去扯秧就带走?,顺便再提个木桶来,这里头肯定还有。”   那边父子俩早就停下争论,秦德福听郑青云这么一说连连点头:“这东西喜欢钻洞,看?见是要捉起来,省得把水田埂弄缺了漏水。”   方竹点头应下,把背篓送去路上放好,担心不够稳当,还找来石块把前后都抵上。   抛秧这活儿简单,方竹和秦小芳一人跑一边,很快就把背来的秧苗都扔进田里。   她?们没歇息,背起背篓直接往回走?。每人一天?大约插一亩,可要用不少秧苗,一趟自然是没背够,还得再扯些?送来。   方竹进家门第一件事儿就是找来一只木桶灌上水,把背篓里的黄鳝放进去。   两只狗闻到腥气,都凑上前来。二白到底还小,正是好奇心旺盛的时候,见没人吼它,试探着把两只肥爪子搭上桶沿。   不料桶里的黄鳝突然翻腾身?子,溅起大朵水花,淋了二白满脸,气得它嗷嗷叫。转头就搭上方竹的膝盖,歪头撒娇。   方竹没抱二白,只揉揉它的头,就起身?把木桶提去屋檐下放着。她?和陈秀兰都不会宰这东西,只能先养起来,等郑青云回家再弄。   一回头发现两只狗还紧紧跟着,不由笑道:“你们俩可看?好了,不许让它跑了。”   二白早对黄鳝失去兴趣,跳起来扑大黑的尾巴玩儿,也不知?听没听见方竹说话。大黑倒是昂起头,汪了一声,好似在回应。   方竹没再管它们,拿上背篓去帮陈秀兰扯秧苗。   走?了没几步就听见二白又在嘤嘤叫,却是它想去扒水桶,被?大黑打了一下,捂着嘴趴在地?上闷闷不乐。   一背篓秧苗装满,换陈秀兰去送,方竹留在家里烧饭。   虽然才三月多,但水田上方连遮荫的树枝都没有,一直在太阳下晒着,还是热得慌。   方竹便熬了一大罐绿豆汤,里面加有黄|冰|糖,带着淡淡的甜味儿,放凉之?后喝起来清爽可口,十分适合解暑。   回来的路上她?和秦小芳还在沟边打了把嫩水芹,掐成小段后跟腊肉一起炒正好。接着她?又炒出一盘野葱煎蛋,还做了凉拌香椿。   等一切都弄好,陈秀兰和王金花也回来,她?便约着秦小芳一道去送饭。   三个汉子手脚快,四亩多田,不到一天?半就全部栽完。育的秧苗还剩下几把,最后都送给梯田里其他农户。   晌午阳光正好,方竹在院子里洗衣裳。郑青云在水田里蹚这久,总算能换下满是泥浆的衣裳和鞋子,可不得好好洗洗。   郑青云就在一旁宰黄鳝,如今的水已经不冷,这些?东西都活跃起来。他们在水田里逮到好几条,两家分一分,都能尝个鲜。   黄鳝滑溜,不容易捏在手里,宰杀起来也是有技巧的。郑青云找了块长?板子,用木箭将它的头牢牢钉在上面,刀尖顺着肚皮轻轻一划,再屈指一扒,内脏和骨头就都清理出来。   骨头刚落在地?上,大黑就过来衔走?,嚼得嘎嘣响。二白有样学样,抱着一截骨头,趴在太阳下歪头啃得欢快。   下午的饭桌上就多出一道爆炒黄鳝。   洗净的黄鳝切成小段,加盐、姜片、蒜腌上一刻钟,热油下锅,跟干辣椒、葱段一起爆炒。黄鳝肉质鲜嫩,入口爽滑,除了陈秀兰不敢吃,其他人倒都挺喜欢。   只是量不算多,你一筷子我一筷子,很快就消灭干净。   天?色渐暗,一家人都已经烧水准备洗漱,却听秦大柱在门外喊——   “青云,走?,我们去抓黄鳝!”   郑青云应了声,放下手里编到一半的竹篱,进灶房点燃一根火把,拿上木桶就准备出门。   陈秀兰看?看?天?色,不大赞同:“大晚上还跑出去。”   “柱子哥和福叔都在呢,我一会儿就回来,你们先睡。”   方竹倒是挺感兴趣,但都是汉子,又是晚上,想想还是作罢,只嘱咐郑青云小心。   今夜月色很好,其实没有火把也能看?得见路。   三人出门后没去别处,还是来到水田。   他们分开?绕着田埂走?,火把往田里一照就发现有黄鳝或者泥鳅钻出泥吐小泡。也不用别的工具,只要看?准了,下手够快,直接用手指卡住头,就能轻易捉上来。   不止他们这处燃着火光,上下一看?,其他田埂也能见到耀眼的红点。都是庄稼人,谁也不想辛苦垒的水田埂被?钻坏,费力往田里灌水。再者这些?东西多少也是肉,味道鲜美,有时间自然愿意来抓一抓。   月亮越升越高,怕家里人等急,郑青云他们也没多待,见桶里的东西够吃个一两顿的,就赶紧回去。   翻过山坡,远远就看?见屋里暖黄的灯光,郑青云不禁加快脚步。   方竹她?们还没睡,坐在院子里聊天?逗狗。见郑青云回来,都松了口气,继而?探头看?向?木桶里。   一条条黄鳝缠绕在一起,看?得陈秀兰头皮发麻,忍不住搓了搓胳膊,“看?着真瘆人,赶紧拿远点儿。”   方竹和方桃以前生在小湖村,这些?见得多了,倒不觉得有什么,想着干煸鳝鱼、红烧鳝鱼、黄鳝汤,还挺欢喜。   怕黄鳝晚上逃跑,郑青云特意找来几块板子盖在木桶上,才去洗漱睡觉。   插完秧,番薯苗和菜苗也都能移栽,郑青云没急着进山,天?天?都在地?里。但只要夜间月色好,就会跟秦大柱去水田水沟捉鳝鱼、泥鳅。   每次都能有收获,他们做了几顿吃过,其余的都带去县城卖掉。许多汉子习惯拿这些?东西下酒,也不难卖,一斤大概十多文,林林总总也卖得上百个铜板。   等地?里的活儿都忙完,郑青云才再次领着大黑进山打猎。   他总算是运气好上一回,进山第三天?发现一只正在吃树叶的麂子。原本打算射中它的腿,没想到麂子敏锐又胆小,许是听到声响,仓皇逃窜,正好掉进挖了好几天?的陷阱,被?底下削尖的竹子扎破肚皮,再爬不起来。   郑青云把它从坑里拽出来后,没在山里多待,直接回家。   大黑依然跑在最前面,这是它回来最早的一回。方竹她?们还当出了什么事儿,待郑青云扛着麂子出现,才把心落回实处。   方竹对野物了解不多,打量着地?上奄奄一息的棕毛动物,发出疑问:“这是鹿吗?好像没长?角。”   “我们喊麂子,只有公?的才长?角,”郑青云把自己身?上挎的家伙都解下来,“可惜没猎着活的,我怕放久后不好卖,就赶紧回来了。找个麻袋裹一裹,我换身?衣裳便去县里。”   这回方竹等人都没跟着,只他一个人动身?去县里。   麂子体型不大,拿麻袋裹得严严实实,往敞口背篓里一塞,也不怎么显眼,并未引起过多注意。 第51章   晌午太阳正好, 街道?两旁支起?许多棚子,顶上盖着桐油布遮荫。有汉子坐在?棚下吃面喝酒,时不时揪着挂在脖子上的布巾抹一把汗。   街上依旧热闹,车马往来, 人头攒动。已经有摊贩在?售卖凉茶、绿豆汤等清热解暑的?汤饮。   郑青云背着背篓, 晒得满头大汗, 却没作歇息。熟门熟路钻进某条巷子, 敲响一大宅院的?后门。   敲两下再?停一停, 如此重复三次之后, 终于有人应声:“来了来了!”   木门吱呀一声打开,身穿灰黑短褐的?小厮探出头来,盯着郑青云看了会儿,咧嘴笑道?:“是你?啊, 钱管事今早还问那卖兔子的?来没,这回带了几只?”   “不是兔子, 猎到只麂子, 不知钱管事收不收?”   小厮挠挠头,“呀,这我就做不得主了,得去问问钱管事才行, 要?不你?先在?外候着?”   郑青云一拱手, “多谢。”   “嘿嘿, 不客气?。”小厮笑得更高?兴, 郑青云常常来卖野味,他都眼熟了。虽说这人看着一脸凶相, 但?对他们小厮也有礼有节,从不撒泼耍横, 他自然愿意笑脸相迎。   等小厮转身离开,郑青云退到一旁,放下背篓靠在?墙边。   麂子这会儿已经咽气?,流出的?血浸湿麻袋,留下大片暗红痕迹。但?其身上还是温热的?,一摸便知新鲜着。   这户人家喜食各种?野味,愿意花钱,管事儿的?也是个爽快人,郑青云觉着这麂子应该能卖个好价钱。   站在?外面等了没多久,小厮领着钱管事快步过来。   “东西在?哪儿呢,拿过来我看看。”钱管事在?门口站定,不等郑青云打招呼,便迫不及待开口。   郑青云这才从背篓取出麻袋,把里面的?麂子拎出来。   “是只母麂啊,”钱管事有些失望,伸出手在?麂子肚皮上的?伤处摸了摸,“还热着呢,刚打的??”   郑青云点头,“一猎到就急忙送过来,将才断气?,肯定新鲜。”   钱管事掏出绢帕擦手,目露满意,“你?打算怎么卖?”   “连皮带肉整只七两。”郑青云垂眸似是沉思?片刻后答话。   钱管事眉心微皱,“这麂子看着也就二十斤出头,还没长角,可不值这个价,最多给你?五两。”   这价其实?和郑青云预估的?差不离,但?他却没立马松口。钱管事来得这么快,言语中都透着急切,想来是需要?的?。   他又道?:“这麂子肉还新鲜,皮毛也能剥下来用?,五两卖不起?,至少也得六两八钱。”   钱管事看着还在?往外渗血的?麂子有些犹豫。   郑青云作势要?把麂子收起?来。   “等等,六两半六两半,行了吧?”钱管事吹胡子瞪眼,“你?要?敢说不,往后就别来找我做生意。”   郑青云失笑,举起?麂子往前递了递。   钱管事轻哼一声,示意一旁的?小厮接过,从钱袋里掏出一个银元宝并几块碎银拍到郑青云手里。   “你?小子也是运气?好,今儿府里有贵客,不然我才懒得跟你?掰扯。”   “承蒙钱管事照顾。”   “得了,我前头还有一堆事,下次再?有这些东西,记着送来我瞧瞧。”   郑青云自是满口答应。   揣着还热乎的?银元宝,饶是他一向沉稳,也有些控制不住嘴角上扬。   好不容易赚回大钱,定然要?给家里人带些东西。   郑青云想了想,跑去肉市割了五斤五花,三条肋排,用?去一百零五文。路过糕点铺,又花四十铜板买了六块桃花酥。   接下来他也没去城门口,而?是到北市找了一家生意不错的?银匠铺子。   上次听娘亲她们商量要?给圆圆打对镯子,他就想到方竹那细瘦的?手腕,若是带只镯子也是好看的?。   郑青云走?进铺子,他一身麻衣,还背着背篓,倒是与柜台前几位衣着光鲜的?客人格格不入。   但?掌柜的?也没因?此赶他出去,仍旧满脸堆笑,“这位客人想看些什么,镯子、簪子还是耳环?”   “镯子。”   “好勒,”掌柜弯腰在?柜台下摸出几只木匣子摆在?郑青云面前,“这些都是时兴的?样式,带不带花儿的?都有,女儿家最是喜欢,您瞧瞧?”   旁边有妇人喊结账,掌柜转过头去,郑青云便自行拿了镯子起?来查看。   镯子都是崭新的?,闪闪发亮,确实?好看,但?郑青云一一看过总觉得差点儿意思?。   掌柜结完账,见郑青云不停地拿起?又放下,知他不满意,又弯腰在?柜台下寻摸,“别的?花样也有,您再?看看。”   “有没有竹子纹样的??”   “有有有!”掌柜忙不迭应身,转身在?后面的?木架子又拿下好几只匣子,打开给郑青云看。   郑青云一眼便相中最边上那只竹节样式的?,镯子不算粗,每一节上都刻着三片大小不一的?竹叶。   掌柜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夸赞道?:“客人好眼光,这款镯子我们店里只剩这一只。”   郑青云把镯子拿在?手上掂了掂,打断掌柜的?话,“多少钱?”   “您别看它细,这竹节做起?来可不容易,所以比那几只刻竹叶的?还贵些,要?一两二钱。”   这种?有些名气?的?银匠铺子不比外头的?摊贩,还能还价,郑青云爽快地掏出碎银放到柜台上:“帮我包起?来。”   “哎,好!您稍等。”   银镯子用?红布仔细抱紧,被郑青云妥善塞到胸前。   堂屋里,一家人围坐在?方桌前。   陈秀兰打开油纸包,露出里面的?桃花酥。蕊心蛋黄,五片胖乎乎的?花瓣粉嫩嫩的?,活像枝头挂着的?桃花,让她不由惊叹:“乖乖,这么好看,都不舍得吃了。”   郑青云直接拿起?一块递给方竹,“放两天就吃不得了,七文钱一块儿呢。”   “真是精贵。”陈秀兰有些心疼,但?买都买回来,也不能退。又怕放坏白白浪费,到底还是挑一块喂到嘴里。   其他人也都忍不住想要?尝尝味道?。   桃花酥外皮酥脆,轻轻一咬,就有细渣掉落,得赶紧用?手接住。内里却是绵软的?豆沙,香甜可口,配着精致的?桃花外形,真是一口将春天吃进肚里。   方竹她们正吃着,郑青云砰一声把手里的?东西放到桌上。   几人定睛一看,却是一枚银元宝,眼里俱是亮晶晶的?。   三人把元宝传着摸个遍,最后落到方竹手里。   陈秀兰乐呵呵的?:“好好好,这是青云挣的?,你?好生收着。”   又继续说:“这是喜事儿,今晚可要?吃顿好的?,正好扯的?有荠菜,还有肉,就做笼荠菜包子。再?炖个骨头汤,都吃肉!”   下午一家人果然忙着蒸出几屉荠菜肉包,馅大皮薄,每一口都是满足。排骨汤也炖了,里面放有嫩竹笋,肉烂汤鲜,让人喝了一碗又一碗。   饭后灶里的?火一直没熄,锅里的?水烧得直冒泡。   往日等大家都回房才洗漱的?郑青云,今天居然抢在?方竹前面洗完。   方竹落到最后,她在?茅草房洗完澡,出来又顺便把脏衣裳搓洗干净晾上麻绳,才回到卧房,插紧门闩。   郑青云已经板板正正躺在?床上。   方竹站在?床前,低头看着郑青云的?眼,越看越不对劲,“怎么感觉你?奇奇怪怪的?。”   郑青云干咳一声,“哪有,就是跑了一天有点儿累。天不早了,你?也赶紧上床歇息。”   方竹没再?多想,蹬掉鞋子,爬到里沿,动手解开衣襟。   眼角余光瞥见郑青云时不时偷看自己,心里那点儿异样更盛。还想问问,却发现那人又规规矩矩偏过头。   “你?肯定有事瞒着我。”方竹小声嘀咕着,三两下脱掉外裳,也在?床上躺下。   刚一挨到枕头,就感觉自己后脑勺被硌了下,而?郑青云又侧过身来。   方竹腾得坐起?,一边狐疑地看向郑青云,一边伸手在?枕头下摸出红布包着的?东西。   郑青云再?憋不住,催促道?:“打开看看?也不知道?你?喜不喜欢。”   方竹捏着手里的?东西,大概已经猜到是什么,想说怎么又给她买这些,但?见郑青云满眼期待,到嘴的?话又通通咽下去。   红布一寸寸被揭开,银光闪烁的?竹节镯子便出现在?眼前。方竹小心拿起?镯子,指腹摩挲着竹节,半晌没有其他动作。   郑青云坐起?身,突然有些忐忑不安。他知道?方竹向来节俭,哪怕管着钱,也不曾给自己添置什么首饰、水粉。有些担心她是不是要?怪他乱花钱。   他有心想说点儿什么,却见方竹把镯子套进手腕,抬头笑盈盈地看过来:“很好看,正好合适呢。”   她说着话,抬手晃动手腕,那镯子就上下滑动,衬得手腕更细更白。郑青云有些移不开眼,愣愣道?:“你?喜欢就好。”   这镯子花样别致,方竹是越看越喜欢,眼里笑意渐浓,又问:“多少钱?”   郑青云歪头看了看方竹脸色,如实?回答:“一两二钱。”   “那今天就挣了六两多呢!”   “嗯。”郑青云一怔,也笑起?来。   翌日方竹醒得晚了些,一抬手看见滑动的?镯子,不禁想起?昨夜粗粝手指穿过银环,摩挲腕间的?触感,脸上泛起?薄红。   她穿好衣裳,用?布巾裹好头发,想了想,还是用?红布将镯子包了,拉开抽屉,挨着银簪、香膏一并放好。   走?出房门,郑青云正在?院里剁鸡草,听见脚步声转过头,目光最后落在?她光洁的?手腕。   “怎么没带着?”   方竹端着木盆走?向石缸,“在?家里做活,戴着刮花了不好。”   “那有什么,买回来就是让你?戴的?。”   方竹舀一瓢凉水,想了想道?:“去县城我就戴上。”   郑青云这才住了声。 第52章   昨天追麂子闹得动静还?挺大, 郑青云就没急着进山。总要让那些野物放松几天,才更方?便下次打猎。   正好地里的草又长起来,也该薅一薅。吃过早饭,陈秀兰在家打理果?园和菜地, 小两?口就扛着锄头去了沟边的那一亩五分地。   或许因为二白是被方竹和郑青云抱回来的, 狗崽很黏他们。两?人一出?门?, 二白?就屁颠屁颠跟在后面。反正都已经养熟了?, 又有大黑在家, 便没人赶它回去。   这还?是二白?抱来后, 第一次离家这么远,一路都很高兴。看见蝴蝶要猛地跳起来飞扑,遇见一朵花也凑上前张嘴咬下来,嚼吧嚼吧再一脸嫌弃地吐出?。   有挖野菜的小孩勾手唤它, 它却龇着牙嗷嗷叫,吓得人不敢靠近。郑青云呵斥一声, 它就巴巴地跑过来在脚边轻蹭。   方?竹不由笑道:“还?真是机灵。”   “这样才好, 看得住家,”郑青云捡起根木棍向前一抛,“去!”   二白?接收到指令,倒腾着四只小短腿蹿出?, 没一会儿便衔起木棍, 摇着尾巴回来讨夸。   就这么边走边玩, 约摸两?刻钟后, 两?人一狗才到地里。   今年这边一大半种的都是苞米,生得还?算齐整, 几乎每个小坑里都有两?根翠绿的嫩苗。   但间?隙之中也被杂草铺满,白?饭藤、婆婆纳、竹叶草……各种各样的, 十分密集,上面?还?缀着蓝色或白?色小花。   锄头高高挥起又落下,将野草连根拔除,若是不小心擦上石块,还?有可?能溅起火星。   方?竹弯腰将草根上粘的湿土抖落干净,再扔到一旁堆着,“这草长得真凶,晚几天该把?苗子都遮得看不见了?。不过今儿倒是用不着打鸡草兔草,这些就够吃的。”   “嗯,”郑青云点点头,又不放心地提醒,“你看着点儿,这地里好像有蛇蚁,别被咬着了?。”   郑青云说?的蛇蚁其实是一种黑色的蚂蚁,尾部尖尖,若是不小心碰到,可?能会像蜜蜂一样蜇人。毒性不小,不仅疼还?会红肿难消。   方?竹也知?道其中厉害,自是不敢大意。   两?人说?话做活,一时没分神管二白?。等想起来去看,二白?正在苞米行里跳来跳去,身后已经踩断几根嫩苗。   方?竹气?得不轻,过去揪住它后脖颈将其拎至半空,指着断掉的小苗给它看,又重重扇几下屁股,“再调皮就折根棍抽一顿。”   二白?自知?犯错,耷拉下耳朵不敢叫唤,被放到地上还?想撒撒娇,被方?竹无情赶走:“一边儿去。”   二白?挨了?训,没在地里捣乱,跑到田边的草丛里趴下,闷闷不乐地把?头枕在爪子上。一眨眼?的功夫又振作精神,开始在草地打滚儿。   太阳越升越高,忙了?一早上,又累又渴,肚子也饿得咕咕叫。两?人扔下锄头,到树荫下歇息。   陈秀兰也在除草,送饭过来耽误时间?,他们早上下地便带了?几个荠菜包子和一罐凉水。   荠菜肉包已经凉透,没那么绵软。   郑青云弄过来一大把?干草,用火石点燃,又往里加些枯枝,生起一堆火。   方?竹早拿刀削好两?根细枝,将包子穿在上面?。她举起木棍,慢慢借火烤着冷包子。   郑青云拍拍手站起,指着田边的草丛道:“我去去就回。”   方?竹当他是要方?便,也没多问,只嘱咐:“拿根棍在手里,敲一敲再走。”   郑青云应了?声,果?真砍下一根拇指粗的枝条握在手里,才往那边去。   方?竹不怎么担心他,低头认认真真烤包子。在她的不停转动下,包子外皮都泛起焦黄,逐渐变脆,有油香气?散发出?来。   还?在草丛玩耍的二白?鼻子灵,也忘记被方?竹打的事儿,急不可?耐地冲过来,蹲在方?竹腿边留口水。   方?竹看得好笑,还?是掰下一块扔给它,自己拿着烤包子离火堆远远的,“就这点儿,吃完就没了?。”   “让它自己抓去。”   “大黑才教它几天,能抓到个什么?”方?竹听到声音抬头看去,目光落在郑青云手里的绿叶小碗上,“这是?”   “我记得这边有一树羊奶奶来着,过去看了?看,可?惜都快被鸟吃光,就剩下这些。”郑青云挨着方?竹坐下,接过她手里的烤包子,把?绿叶小碗递过去,“我尝过了?,不酸的。”   方?竹低头看去,只见绿叶小碗里的卵形果?实颗颗饱满,色如血红,确实诱人。   她拿起一颗喂进?嘴里,轻轻咬破。如郑青云所说?,果?子已经熟透,并不觉得酸,只是外皮有一点点涩,但总的来说?口感?很好。方?竹吐出?细长的籽,又吃一颗。   郑青云见她这样,就知?是喜欢的,不由弯了?弯嘴角。   正想啃包子,嘴里就被塞进?一颗果?子。   “一起吃。”   甜意自口中散开,一直蔓延至心里。两?人说?说?笑笑吃掉红果?,啃完几只包子,又重新充满干劲儿。   此时太阳已经升上头顶,明晃晃的。   “居然忘带草帽来。”方?竹手抵在额前抬头看向天空,微微眯起眼?。   “先用这个遮遮。”郑青云站起身,抬手在树上折下一大把?桐叶。   “好,这个我会做呢。”方?竹笑着接过桐叶,用草茎将其一片接一片连接,最后做成一顶简易帽子。   她试着戴上,刚好合适,还?挺凉快,也能遮住太阳。紧接着她又给郑青云做了?一顶,因着这人头比自己的大,便多用了?几片叶子。   于是二人顶着树叶帽子又继续去锄草。   二白?个子小,肚皮却不小,吃掉一块包子,还?没吃饱。追着一只麻雀钻进?草丛深处,不出?片刻就嗷嗷叫着跑出?来。   那声音着实凄惨,活像被谁痛打,吓了?方?竹一跳。   她看向伏在草丛里嘤嘤叫的狗崽,有些着急:“这是怎么了??”   郑青云也纳闷,扔下锄头往田边走,“我去看看。”   他走上前,只见二白?趴在地上,捂着半边脸直哼哼。但到处检查后也没发现什么异常,只得摸摸狗崽,又折返回去。   “是不是伤着了??”   郑青云摇头,有些不确定地说?:“没,估计是追麻雀看见什么吓到了?。”   方?竹方?才也是看见狗崽去追麻雀的,虽觉得它不至于这么胆小,但郑青云都没看出?异常,应该问题不大,稍稍安心点。   “等会儿再去看看。”   二白?再没到处乱跑,一直都卧在草地里。   两?人各自锄完一行草,借着去喝水的功夫,又去察看二白?。   这下总算是明白?发生过什么——二白?半张脸肿得跟白?面?馒头似的,一看就晓得是被蜜蜂蜇了?。   方?竹是又好气?又好笑。   在野草堆里寻来一把?紫花地丁捣碎后敷在二白?脸上,“看你还?调不调皮,到处乱咬?”   二白?似乎也觉得丢脸,垂下眼?不敢看人。   夕阳西下,太阳终于没有那么烈,鸟雀纷纷回巢,肚子也在擂鼓。   两?人扎在地里一天,已经锄出?大半。一眼?望去,行与?行之间?都是褐色泥土,舒服许多。   郑青云把?陶罐递给方?竹:“你歇一歇,我把?草装上就回去。剩下的估计要锄到天黑,不若明早趁着凉快再来。”   方?竹灌下大口凉水,一抹嘴角,“好,也该回去吃饭,我都觉得饿了?。”   郑青云笑笑,“这会儿娘估计正在做。”   他手长脚长的,在地里转几圈,就把?散落的草堆都拢到一起。先给自己码上满满一背篓,像小山似的冒起,又拿木棍插上防止掉落,这才把?剩下的装给方?竹。   两?人背上草,招呼还?在郁闷的二白?往家去。   二白?抹了?草药,倒是不怎么哼哼,但脸上依然肿着,且草汁将白?毛染成绿的,看着更显滑稽。   小家伙再没有来时神气?,一路都低着头,远远跟在后面?。   果?园里的草已经锄得干干净净,陈秀兰果?然在烧饭。   听见大黑的叫声连忙从灶房出?来,帮着两?人把?背篓接下,将草倒在院子里。   方?桃却是一眼?就注意到二白?,哈哈大笑起来:“二白?怎么变成这样了??”   陈秀兰循着声音望去,也有些憋不住笑:“怎的肿这大?”   方?竹解释:“估计被蜜蜂蜇了?下。”   大黑显然也对二白?怪异的脸好奇,凑近了?又嗅又舔,搞得二白?头埋得更低。   好在家里经常给二白?砸草药敷,它并未肿太久就恢复原样,重新变得活泼好动起来。   锄过草之后,地里的庄稼和菜苗长势更加喜人。   家里养的鸡多,还?有兔子,每天都能清理出?一堆粪。正好掺着灶灰,给菜和果?苗追肥。   豆角苗越长越大,也到牵藤的时候。   方?竹她们直接在矮林里砍回一大捆木棍,挨着豆角苗插进?土里,这样以后豆角藤就会顺着木棍往上爬,能结得更好更多。又给黄瓜、丝瓜和葫芦都搭上架子。   家里的小鸡也长大几倍,不再需要母鸡带着。不过还?是担心两?批小鸡不和,便没混到一起,只把?母鸡捉去和另外几只大鸡关着,好让它们下蛋。   就这么忙着忙着,天气?一日比一日热,尤其是晌午的时候,在地里晒一会儿,便觉头脑发昏。于是村里人都尽量挑清晨或傍晚正凉快的时候下地做活,其余时候都在家忙其他的。   这日郑青云不在家,晌午时方?竹她们正在屋里编拦鸡用的竹篱,王金花上门?了?。   她坐下来第一句话便是:“我将才出?去,听说?张翠莲那不成器的弟弟,被抓进?大牢了?!” 第53章   王金花喝口水, 也不用人问到底是怎么?回事,就?噼里啪啦把自个儿听到的一股脑全说了,一点儿没吊胃口。   简而?言之,就?是张元贼心?不死, 又做起偷鸡摸狗的勾当。   这回被他盯上的?是隔壁杏花村一户人家。他趁着所有人都?不在的?时候, 溜进屋里翻箱倒柜, 谁知被突然折返的男主人抓个正着。   扭打之中, 张元拿刀刺伤人后仓皇逃窜, 偏偏跨门槛时绊个狗吃屎, 被听闻动静赶来的其他人合力按下。   主人家丢了钱匣子,又?受了伤,实?在气不过,直接把他绑去县衙报官。人证物证俱在, 张元也就?那点儿胆子,都?不用多审, 便全招出来。   当?朝对偷窃之罪处罚甚严, 张元不仅偷盗钱财,还持刀伤人,按律当?杖四十,赔偿主家损失, 并关入大牢服三年苦役。   因?着离他最近的?亲人只有张翠莲, 县衙便只遣人知会她。   报信的?衙役也没什么?替人遮丑的?想法, 进入苍黎村后, 有人疑问是谁犯下什么?事儿,就?如实?相告。末了还提醒村民务必脚踏实?地, 不要动?歪心?思。   于是一传十十传百的?,村里人都?知晓此事, 也就?方竹她们今儿没下山,才听说得晚。   王金花说完事情的?来龙去脉,又?义愤填膺道:“该!有手有脚的?汉子,成天到晚尽知道干些?不入流的?事儿。这村里有几户人家的?东西没被他祸害过?我看呐,最好是进去了就?别出来。”   她这话说的?不是没依据,每回只要张元来村里走一遭,就?有人丢东西,一把菜、几颗蛋……都?不是什么?贵重的?,但也叫人心?烦。可惜从没人撞见,也就?只能在心?里猜测,不好找他扯皮。   陈秀兰给王金花杯里添满水,目露鄙夷:“这就?叫报应,人在做天在看,坏事干多了,总要付出代价的?。”   郑青云废了张元一只手,方竹等人一直忧心?会不会被报复。如今听说他要进大牢三年,还得服苦役,自是畅快。   话说张翠莲这边,听到消息的?第一反应是不信,继而?便是心?慌。对弟弟的?坏毛病,她再?清楚不过,只是向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或者说她心?里还有那么?点骄傲——多年来都?没被抓住马脚,不是厉害是什么??   如今衙役找上门来,她终于怕了。   可这是自己一手带大的?弟弟,无论如何?也不能弃之不管,张翠莲不顾郑大河父子的?阻拦,还是跟着衙役来到大牢。   当?见到趴在草床上,后背鲜血淋漓的?张元时,哭嚎着就?扑上去——   “元宝啊!你怎的?伤成这样?”   张元费力地睁开双眼,忍着疼气若游丝道:“姐,我不想坐牢,会死的?。你一定,一定要救我出去!”   张翠莲的?手被攥得生疼,她却顾不得那么?多,只一个劲儿哭:“你糊涂啊!县太爷都?定下的?事儿,我怎么?救?”   张元突然瞪大双眼,一字一顿道:“文昌!他不是和县令儿子交好吗?托他说说情,一定能行!”   “对,文昌,我们还有文昌。”张翠莲一抹眼泪,目露精光。   正好狱卒来催,张翠莲安抚张元几句,一步三回头地离开。走出大牢,马不停蹄便去县学找郑文昌。   这会儿还没到下学的?时候,县学外头只有几个看门的?年轻汉子。   张翠莲直冲冲就?想往里闯,一汉子上前拦住她,粗声粗气地问:“你是谁,来做什么??”   汉子人高马大,张翠莲有些?怵,停下脚步急声答:“郑文昌,我找郑文昌有急事儿!”   汉子观她神色慌张,不似作?假,面上稍微和缓,“那你可知他在哪个学室?”   这可问住张翠莲了,她只知道郑文昌在县学,哪里知道什么?学士。   汉子见她不作?声,面露难色,“不知道学室,我也不好找啊。”   张翠莲一听更急,直接扯着嗓子在门口高声呼喊郑文昌的?名字。   “哎哎哎,你别捣乱啊,不然我就?报官了!”   张翠莲顿了一下,干脆一屁股坐在地上,撒起泼来:“还没有天理啊?我只想找侄子说几句话,就?要打人啊!”   汉子拿她没辙,赶紧招呼人过来安抚,自个儿跑去询问管理学册的?主事后,在丁字学室找到了正挨夫子训诫的?郑文昌。   张翠莲等汉子一走,立马噤声,拍拍屁股站起来,在门口不停转悠。见郑文昌跟在汉子身后出来,连忙扑过去,准备拽住他的?胳膊。   郑文昌后退一步,避开她的?手,一脸不悦地说:“你来做什么??”   张翠莲心?急如焚,并未注意到侄子神色,带着哭腔说起张元的?事儿。   郑文昌越听越不耐烦,开口打断她的?话:“所以呢?县衙判下的?案子,你来找我干嘛?”   “你不是跟县太爷的?儿子交好吗,能不能请他……”   “够了!入室偷盗本就?不对,你难道要枉顾律法吗?”郑文昌厉声说着,一双眼不安地四处察看,以确认是否有人听见张翠莲方才的?话。   县令之子确实?也在县学,但人家在最好的?甲字班,不屑与他们往来。郑文昌砸进许多钱,参加各种诗词宴会,也不曾得人青眼。若是再?被人知道自己私下借用他的?名头,以后就?更不可能攀上他。   郑文昌一想到这儿,对张翠莲就?更是厌恶。   张翠莲被他吼得发懵,慢慢也回过味来,“说到底,你就?不想帮是吧?”   郑文昌看一眼陆陆续续走出门的?学子,眉头紧锁:“他触犯律法,合该受罚,我想帮也帮不了。”   “行,那你把钱还我,我自己想法子。”张翠莲清楚弟弟的?罪责怕是免不了,但若有银子打点,他在牢里也能好受一点。   郑文昌一愣,“钱?我什么?时候欠你钱了?”   “你拿去买笔墨纸砚的?,这么?多年加起来少?说也有十几两了。我也不指望你高中后再?回报,现在就?想办法还了吧。”   郑文昌突然板起脸:“我念书的?银钱都?是爹娘辛苦挣来的?,你可别胡说。”   话落,一只手搭上他的?肩,比他还高出一头青年学子上上下下打量着张翠莲,好奇问道:“这是文昌兄的?亲戚?”   郑文昌面色不大自然,一边解释一边拽着同窗准备离开,“邻居家的?大娘,不怎么?熟。”   “我就?说文昌兄这样大方的?人,怎么?有如此穷酸的?亲戚。方才听到你们在说银子,他是来找你借钱的??”   郑文昌点点头,不由加快了脚步。   身后张翠莲气得跳脚,却被来接那学子的?护卫拦住,只能破口大骂:“白?眼狼,这辈子都?考不上!”   郑文昌笑着向同窗示意自己没事,藏在袖子里的?手却攥得骨节发白?。   张翠莲在县学闹了一通,差点儿要被送去官府,最后灰溜溜跑路。   可一想到在牢里受苦的?弟弟还是不忍心?,转头又?去了郑大江做工的?粮行,想找他借点银子打点一下。   要说老?郑家最受宠的?还是小儿子郑大江,老?两口特意花钱把他送去私塾待了几年。虽没考功名,却也识文断字,算学更是精通。因?此年纪轻轻便在粮行谋到个账房先生的?差事,每月都?能领到一两多的?工钱。   张翠莲找到郑大江说明来意,他想都?没想就?拒绝了。   “不是我不想帮,实?在是店里最近生意不好,我这工钱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发下来。”   如此明显的?推脱之词,张翠莲又?怎会听不出。至此她总算是明白?,他们一直捧着这父子俩,有什么?好东西都?送上去是多么?愚蠢。   人家或许从来都?想过要回报,不过是哄着他们送钱罢了。   张翠莲怕闹事被扭送官府,这次只骂郑大江几句就?主动?离开。她思来想去,竟只能去找李红英。   原本以为?会被骂,没想到李红英东拼西凑,为?她借够一两银子。   “我只给这一次,你别让爹和光宗知道了。”李红英语气是一如既往地凶巴巴。   张翠莲连连点头,没多耽搁就?捏着钱袋子去往牢房,找到狱卒说尽好话,终于得到承诺会关照一二。   她又?见了张元一面。   张元激动?万分:“我是不是能出去了?”   张翠莲红着眼眶,把李红英给她的?肉包子递给张元,“元宝啊,我已经跟官爷说过了,他们不会苛待里,你就?在这儿好好待着,我会常来看你的?……”   张元面目狰狞,一把挥开包子,咆哮道:“是不是你没找文昌?你去求求他不行吗?”   张翠莲捧着他的?脸,哭诉着把那父子俩如何?推拒的?事说与他听。   张元浑浊的?双眼渐渐灰败,正巧瞥见走过来的?狱卒,突然挣开张翠莲的?手,大声呼喊:“是她唆使我的?,都?是她让我干的?!我也是被逼的?,大人要为?我做主啊!”   张翠莲不可置信地看着状若疯癫的?弟弟,只觉心?里一抽一抽的?疼,终是跌倒在地。   直到狱卒扶着她出去,她还能听见张元声嘶力竭地呐喊。   浑浑噩噩回到家,推开家门,迎接她的?就?是郑大河的?怒吼。   “你还嫌我们不够丢脸吗?一个烂人有什么?好管的??”   张翠莲难得没反驳,只是坐在屋檐下傻笑。   笑过指下自己,又?指指郑大河的?鼻子说:“冤大头。”   郑大河怒喝:“你发哪门子疯,胡咧咧些?啥!”   张翠莲积攒一天的?郁气再?忍不住,指着隔壁郑大江家嚷嚷:“我哪儿说错了?有点儿银子就?巴巴地给人送上去,结果只是邻居,在人眼里你就?是个屁!不是冤大头是什么??”   郑大河自觉没面子,抡起手就?是两耳光,心?里却也有些?发慌。   细想一下,这些?年他们为?了郑文昌念书考功名,确实?搭进不少?。可自家得到了什么?,一箩筐的?好话,还是几首读不懂的?诗?逢年过节,似乎都?只有最便宜的?糕饼。   郑大河心?里有了怀疑,硬是让张翠莲把话说清楚。   虽说对张元不耻,但听说郑文昌撇清关系,郑大江对大嫂如此冷漠,心?里总归不舒坦。   当?晚等郑大江下工回家,他就?提上酒过去找人。兄弟俩也不知说了些?什么?,在屋里大打出手,竟是闹掰了。 第54章   近来村西头热闹得很, 两户姓郑的人家天天都要为了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骂仗。村民?搞不清个中缘由,但不妨碍他们看戏。   讨厌的人过得不好,实在?是件令人高兴的事儿。陈秀兰每天神清气爽的,下山串门的次数都多起来。   一晃眼就快到夏至, 地里的麦子由青转黄, 已然到了收获的时候。   天刚蒙蒙亮, 抬头还能看见淡淡的月影, 一家四口却已经起床。   屋檐下的草在?外堆放一夜, 已经有?些蔫巴。郑青云挑出两把嫩生的, 交给方桃去丢给兔子。   自己则拿起刀和木板,在?院子里把剩下的草剁得细碎,跟麦麸、谷糠拌在?一起,提去喂鸡。如?今雏鸡长大许多, 什么都能吃,再用不着另外给它们准备吃食。   矮林里这会儿正凉快, 树叶子上?还带着水汽, 布谷鸟藏在?枝头叫个不停。   竹篱围起的鸡圈内搭起一人高的鸡舍。用木头做的墙,外面糊有?厚厚一层黄泥,顶上?盖着茅草,遮风又避雨, 比竹笼子好得多。   郑青云把木槽里的落叶清理?干净, 又将鸡食倒进去, 用木棍扒拉开, 这才去开鸡舍的门。   几十只鸡扑腾着翅膀争先恐后涌出,鸡毛乱飞, 幸好郑青云闪得快,不然都要撞到他身上?。   小鸡已经有?经验, 用不着郑青云唤,熟门熟路地找到木槽埋头大吃。一共三?个木槽,但偏有?些鸡要挤在?一起,你争我抢的,十分混乱。   跟在?郑青云后面挤进篱笆的二白见有?几只鸡打起来,连忙跑过去,龇着牙从喉咙发?出呜呜的威吓声。   它个子虽小,但唬几只鸡还是没问题的。打架的鸡受到惊吓,很快散开,各自找个木槽,老老实实吃食。   二白踮着脚,绕几个木槽巡视一圈后,摇晃尾巴蹿到郑青云腿边,仰起小脑瓜求表扬。   郑青云伸出手在?它下巴上?轻挠几下,毫不吝啬地夸奖:“干得好!”   狗崽尾巴摇得更欢。   确认没有?小鸡受伤或精神不佳,郑青云提起木桶,招呼二白去另外两处喂鸡。   家里人只要得空就会劈竹篾编竹篱,圈起来的地界儿是越来越大。但依然在?里面做了?隔断,分出三?块。   虽然喂食麻烦些,却也方便他们清点?数量,有?什么异常也能一眼看出。   三?群鸡都喂过,又仔细检查一番篱笆有?没有?破损,门是否关紧,郑青云才拎上?木桶回屋。   至于二白,在?竹篱边撒泡尿后,小跑着钻回窝,紧挨大黑将自己圈成一团,闭上?眼呼呼大睡。   鸡养得多,家里人也不可能一天到晚盯着,干脆就在?矮林给两只狗也搭上?窝棚。有?它们守在?这边,要省心许多。   屋里,方竹她?们正准备早食。因为急着下地收麦,就只蒸一屉昨晚弄好的荞麦馒头,又做了?一盘腊肉炒笋、一碗清炒菘菜、一盆韭菜鸡蛋汤。   郑青云回来时?,饭菜都端上?桌,只待动筷子。   吃得饱饱的,郑青云给大黑二白也送去吃食,顺道给鸡圈的木槽添满水。天气热,鸡也要多喝些水才行。   家里都收拾妥当,几人便拿上?镰刀、背起背篓出门。由于秦家种的麦子也不多,三?四口人一天就能忙出来,今日便没搭伙,都是各忙各的。   等到地里,三?个大人没停歇,拿着镰刀一字排开,弯腰就开始割麦子,方桃也跟在?后面拾掉落的麦穗。   这会儿太阳刚冒头,还凉快着,抓紧多割一些,往后就能少晒一阵。   但他们速度再怎么快,也快不过太阳升起。   火辣辣的阳光照下来,晒得人大汗淋漓。被麦芒拂过的皮肤泛起红,经汗液浸湿又疼又痒。但也顾不得那么多,只能忍着不适继续干活。   豆大的汗珠自额头顺着面颊滚落,最后滴进地里,眨眼就消失不见。   乡下人的辛劳向来如?此。   几人干活一点?不含糊,中途只去树荫下喝口水,歇了?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就重新扎进地里。硬是在?晌午之前把一亩地的麦子割得干干净净。   村里晒场上?有?石碾,是专门用来碾麦子的。但今儿割麦的多,他们注意到早有?人背了?几捆麦子回去,估计早把石碾占着,不知要用到什么时?候。   郑青云他们没去问,直接把麦子背回家,铺在?院子里。   立马就有?鸟雀扑棱着飞下来,被郑青云拍着手赶走?。   陈秀兰抓撮糖末撒进水壶荡了?荡,给每人倒上?满满一杯甜水,看眼屋外的麦子道:“都弄回来了?,不差这一会儿,吃完饭再打。”   割麦不是什么轻省活计,弯腰挥臂一上?午,吃的那几个馒头早化得没影儿。先时?忙着还不觉得,这会儿一杯糖水下肚,反而感到腹中空空。   一听陈秀兰说?做饭,赶紧就行动起来,摘菜、生火、淘米……都没闲着。   院子里种的各种菜已经开始挂果,又不赶时?间,晌午饭就精细得多。   豆角腊肠焖饭、烧茄子、凉拌黄瓜、炒南瓜叶、菘菜汤,量都做得足,油水也重,很能饱肚。   一顿饭吃完,日头还高着,外面热烘烘的,满是麦子的味道。   郑青云找来连枷分给方竹和陈秀兰,又对屋里的方桃嘱咐:“把门窗都关紧,省得灰都跑进去了?。”   方桃连连点?头,砰地一声关上?门,待在?灶房里收拾碗筷。   屋外三?人早已拿起连枷,分站院子两头。他们几乎在?同一时?间扬起手臂,又重重落下。   力道带动长杆前端绑在?一起的短木棍旋转,一下下拍打在?晒得焦脆的麦穗上?,发?出沉闷声响。   灰尘混着碎叶高高溅起,落在?头顶,被汗液粘在?脸上?和脖颈,又或者?钻入鼻腔,着实不轻松。   直到胳膊发?酸,地上?的麦穗尖尖都被打烂,三?人才停下手,将连枷扔到一边。   陈秀兰搂起一堆麦秆上?下抖动,有?麦粒簌簌落下。   她?笑了?笑,说?:“不用打了?,青云把麦杆子抱走?,我和小竹来筛。”   又忙活几刻钟,院里总算只看得见金黄的麦子粒,被阳光暴晒后,打眼一瞧,似乎在?微微震动。   “可算又忙出一桩大事!”陈秀兰瘫坐在?堂屋椅子上?,猛灌一大口凉水,“身上?痒得很,今儿也别等着晚上?了?,歇一歇就烧锅热水洗洗,把衣裳都换下来。”   郑青云应了?声,直接起身去石缸打上?两桶水倒进铁锅。又给灶里添上?火,让方桃瞧着,自己便拎着凉水去草屋冲凉。   天气热起来,洗漱用的水用不着烫,一把火就烧好。   等郑青云从草屋出来,另外三?人也依次去从头到脚都仔细洗过。换上?一身干净的麻衣,方才觉着身上?爽利许多。   今年运气不错,收麦子赶上?好天气,一连几日都没下雨。麦子晒得很好,没受潮没发?霉,人人面上?都带着喜色。   收完麦子,也到交夏税的时?候。   收成好,麦子收回来也没什么折损,这粮税都交得高高兴兴。   从乡里交税回来,郑青云便又背上?一袋去村口,用大石磨磨成白面。回家就蒸了?一屉豆角肉包,一屉茄子包。   新麦子磨出的面又白又香,面也发?的好,包子蒸出来十分暄软,几口一个,都顾不上?吃旁的菜。 第55章   蝉鸣不休, 夏日已至。   远处丛林绿意汹涌,炙热阳光当空而照,晒得树叶卷缩,连偶尔吹来的风都被热浪裹挟, 又闷又燥。   堂屋的?门大开着, 明晃晃的光堪堪洒至门槛处。   方竹坐在桌前补衣裳, 方桃就在旁边慢悠悠摇着蒲扇, 凉风微微驱散热气。   一只蚊子嗡嗡叫着在眼皮子底下飞来飞去, 惹人厌烦。方竹把针别在布头上?, 缓缓抬起双手,瞅准时机猛的?一拍,终于安静下来。   突兀声?响也惊得正打盹儿的?陈秀兰往前一栽,瞬间便睁开双眼, 迷蒙地看向四周,声?音含糊:“咋了, 出什么事儿了?”   方竹摊开手, 把掌心被拍扁的?蚊子摘掉,闻言有些好笑,“没,是我在打蚊子。这会儿也没什么事, 娘不若去床上?歇着。”   “这时节往那儿一坐就瞌睡, ”陈秀兰张嘴打个大大的?哈欠, 又抬手抹掉眼角挤出的?泪, “那我去躺会儿,你也别做久了, 难得清闲。”   方竹拿起针在发顶蹭蹭,复低头缝衣, “嗯,我给青云把衣裳补好,也去眯一阵。”   陈秀兰点点头,晃着蒲扇走开。   没人说?话,屋里重新陷入安静,只间或响起打蚊子的?啪啪声?。   手里的?衣裳破得有些厉害,被树枝钩坏好几处,方竹费了些功夫才弄完。   收拾好针线篓子,姐妹俩也各自回屋。   脱掉外衣搭在肚子上?,只穿件无?袖汗衫,露出整条胳膊,再往凉席上?一躺,身?上?舒坦许多,方竹不一会儿就昏昏欲睡。   有风自窗户钻进房内,拂动?床角悬挂的?艾草枝……   迷迷糊糊间,二白?的?吠叫声?从矮林那边传来,不似往日撒娇卖痴时的?嘤嘤叫,带着凶狠和威吓,一阵高过一阵。鸡群也似受到惊吓,鸣叫此起彼伏。   方竹翻身?下床,扯过外衣披上?,边系带子边往外跑。一出门正好遇上?同样听到动?静,着急忙慌出来的?陈秀兰和方桃。   几人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的?眼神中看出几分凝重。   “二白?从没这么叫过,估摸是有什么东西?来偷鸡,都当心点儿。”陈秀兰快步到灶房里抽出几根手腕粗的?木棍分给姐妹俩,径直往院外跑。   三人跑出院门,远远就见?所有鸡都惶惶不安地扯着喉咙高喊。二白?也没在窝里,站在圈大鸡的?竹篱外,弓起身?子汪汪叫得可凶。   按理说?若是黄鼠狼、老?鼠什么的?,应该早被吓跑才是,方竹隐隐觉得不对,暗自握紧手中的?木棍,向着鸡圈靠近。   等走近一看,更是头皮发麻。只见?鸡舍门口落叶之上?摊着一条土褐色、身?形不大的?蛇,正缓缓吞食一只老?鼠,这会儿已经只剩一截尾巴尖在外面。   身?后陈秀兰和方桃控制不住地惊呼。   方竹心里也在发抖,但还是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如果她?没认错,这应该是条毒蛇,若是放跑,万一下次它追着老?鼠跑进家里怎么办。   一瞬间,方竹脑海里闪过许多令人发毛的?可怕情景,终于还是伸出手去推竹篱门。   陈秀兰连忙拉住她?,嘴唇颤抖着愣是没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方竹宽慰道:“它现在暂时动?不了,不会有事儿的?。”   竹篱门打开之时,方竹就扬起手中木棍,却不想二白?比她?更快。嗖地一下蹿出去,冲着蛇狂吠。   正进食的?蛇察觉危险,不安地摆动?身?体,头也在伸缩,看起来竟是想把老?鼠吐出来。   二白?看它没发起攻击,却是胆大起来,伸出爪子踩住蛇身?,张口去咬它的?头,任凭方竹怎么唤都不退后。   也亏得这蛇体型不大,卷起尾巴拍在二白?身?上?也没什么威胁。   可方竹还是看得胆战心惊,生怕二白?被咬,提起木棍过去把它赶到一边。被放开的?蛇头上?已然挂有浅伤,看着也不大精神。但方竹还是不放心,照着七寸补了一棍,确认它不再动?弹后,丢掉木棍。   那股劲儿一过,方竹便觉得手脚发软,缓缓蹲在地上?。   陈秀兰在身?后大喊:“怎么了?”   也不怪她?不敢靠近,她?连黄鳝都怕,更别说?这种滑腻腻的?危险动?物。   方竹摆摆手,“没事儿了,娘你去拿个麻袋,顺便家里剩的?雄黄都拿过来吧。”   “哎,我这就去,小桃在这儿陪着你姐。”陈秀兰话落便小跑着回家。   方竹唤了二白?过来,拎起它仔仔细细检查一番,没看到任何伤口,狠狠松口气。   不过还是没忍住拍拍它的?屁股,训斥道:“就你胆子大!”   二白?只仰头吐出舌头呼呼喘气儿。   方竹又不忍心了,揉一把毛茸茸的?狗头,终是露出笑来。   陈秀兰很快折返。   地上?的?蛇虽然奄奄一息,却没有一个人敢碰。最后还是方竹用?木棍把它夹到麻袋里装上?。   三人又清点一番鸡群后,将所有雄黄绕着鸡舍、竹篱撒上?,才关?上?门出来。   危机解除,鸡群又恢复平日的?状态,东啄啄西?刨刨,又或者卧在土坑里散热。   麻袋里的?蛇方竹没扔,听说?药铺是收这些的?,应该能换几个钱。但几个人都很膈应,也没敢带回屋,麻袋扎紧后便扔在墙角阴凉处。   在堂屋歇了没一会儿,二白?又叫起来,这回声?音就欢快许多。   方竹出去一看,却是王金花。外面太阳还烈着,她?戴了顶草帽,到屋檐下一摘,便能看见?额角的?密汗,和紧贴鬓角的?缕缕发丝。   方竹赶紧迎她?进门,陈秀兰给她?倒杯凉水,又把手里的?蒲扇递过去。   王金花也没客气,一口将凉水饮尽,并重新添上?一杯。   “在家就听见?狗叫,是不是出什么事儿了?”   陈秀兰面露苦色,“倒叫你跑一趟,也没什么大事,就是鸡圈里进了条蛇。”   王金花显然也是怕蛇的?,夸张地搓搓胳膊,“那可逮住了?若爬进屋里就不好。”   “逮到了,好在小竹胆子大,我是一见?就腿软,拿它没辙的?。”   “那就好,你们家现在鸡养得多,容易招这些东西?,平日里要小心些。胡郎中那儿不是有驱蛇虫的?药粉吗?多买些回来,到处都撒上?,艾草什么的?也经常熏着。”   陈秀兰对方才的?事儿还心有余悸,自是连连点头。   王金花见?几个人脸色都不大好,哈哈一笑:“算了,不说?这些,怪瘆人的?。再过两日就是圆圆的?百日宴,到时把你家的?桌椅板凳、碗碟筷子都借我使使。”   “这还值得特意说?一嘴,管他什么,你拿去用?就是。”   王金花笑呵呵地应好,又聊起百日宴的?其他安排,你一句我一句的?,很快便把那点糟心事儿忘到脑后。   直到傍晚郑青云从山上?回来,收拣猎物时,方竹才想起外面的?麻袋,赶紧告诉郑青云:“墙角麻袋里有条蛇,你明早一道带去卖了。”   郑青云神色一凝,“家里进蛇了?”   “在矮林发现的?,多亏有二白?。”   郑青云微微颔首:“我明天?去药铺买些药粉回来。”   入夜,风总算凉爽几分。   方竹洗漱好,早早躺在床上?,一闲下来,难免回忆起白?日的?事,手还是有些发软。   正胡思乱想着,就落入一个带有水汽的?宽厚怀抱,细细密密的?吻落在耳畔,瞬间打乱她?的?思绪。   身?上?热烘烘的?,方竹实?在忍不住推开郑青云,“别闹,刚洗的?澡。”   她?原以为郑青云还要再缠一会儿,没想到这人很快撒手,让到一边给她?打扇子。   不禁有些疑惑地回头看他一眼。   郑青云牵起嘴角,手下动?作不停:“快睡吧,有我在呢。”   身?后凉风阵阵,也没有扰人的?蚊子,方竹慢慢阖上?眼,竟是一夜无?梦。   第?二天?等她?起床,郑青云早就出门。   快到晌午,他才回来,手里还抱着只大寒瓜。   外面太阳正烈,一家人都聚在堂屋里。   擦洗干净的?锃亮菜刀在绿皮寒瓜上?轻轻下压,只听咔嚓声?响起,寒瓜便一分为二,露出里面红透的?瓜瓤,和墨黑的?瓜子。   方竹手起刀落,将一半寒瓜分成大小差不多的?四块,分给大家。   将嘴张到最大,狠狠咬下一口,稍加咀嚼,清甜的?汁水顷刻溢满口腔,舒爽无?比。   少量淡红汁水顺着手臂缓缓滴落在地,留下小片印记,引得蚊蝇飞扑。   方竹吃完一块瓜,方才抽出空说?话:“好甜,这个是不是很贵?”   郑青云把瓜皮收拣到一起,好留着兔子吃,“八文钱一斤,这只瓜就四十文。”   “啧,跟我想得差不多。不过天?热吃上?一块还是不错。”   陈秀兰也在旁边搭话:“吃着凉快,还是值当的?。剩下那半我看就留着晚上?再吃。”   这正合其他人的?意,好东西?自是舍不得一下吃完的?。方竹连忙找来木盆和竹筛子把另一半寒瓜罩上?,送去灶房放着。   回到堂屋,郑青云正掏出钱袋子算账,他满脸都是喜色,想来收获不错。   铜板和碎银滚在桌面上?,叮当作响。   方竹记得郑青云只带回两只野兔,一只野鸡来着,但桌上?竟有两小块碎银,至少也是二两,不禁疑惑道:“今儿怎么卖这么多?”   郑青云笑笑:“昨打死的?是条蝮蛇,毒性烈,虽然个头不大,但蛇胆还有用?,药铺给结了二两。”   “这么多?”   “这还算少的?呢,我看前面有位大哥,抓的?都是活蛇,两三条就换了十多两。”   陈秀兰倒吸一口气:“乖乖!”   方竹却皱紧了眉:“我们昨天?也是无?奈之举,但捉蛇还是要不得,若被毒蛇咬上?一口损失就大了,能避开就避开。”   陈秀兰也是连连点头:“小竹说?得是,不要去招惹这些东西?,你爹就是被毒蛇咬伤没救过来,你可别犯糊涂。”   “我晓得的?。”郑青云知道娘亲忌讳这个,本就没动?过心思。再说?他虽打猎有一手,但抓蛇却没怎么历练过,还是不冒险为好。   陈秀兰见?他神色不似作假,又嘱咐道:“出门一定记得把药粉带上?,手里随时拿根棍儿,多敲打敲打再往前走。”   郑青云一一记下。 第56章   今天是圆圆满百天的日子, 因近来太阳毒辣,开?席的时间定在酉时。   但方竹他们离得?近,自是要早些过去帮忙的。吃完晌午饭,一家四口就着手准备。   方竹平日在村里穿的都很朴素, 惯是粗布麻衣, 有些还?带着补丁, 头发只拿布巾一裹, 图的是干活利索且耐脏。   今儿去吃席却不能太随意, 要穿戴体面些才?行。   她特意挑了身艾青色的襦裙穿上, 又坐在妆台前拿木簪子把头发绾起。想了想,最?后还?从屉子摸出一朵小巧精致的绢花别在头上。   至于其他的首饰就没戴,胭脂水粉也免了,打扮的太惹眼也不好。   一家子都收拾妥当, 便拿上给圆圆备的礼,出发往秦家去。   远远地?就看?见秦家院子里?挂着许多红布和灯笼, 房顶上青烟缭绕, 喜气?满满。   时候尚早,还?没什么客人,秦德福父子领着几?个汉子摆桌椅板凳,王金花则正跟办席面的宋莲婶子商量菜色。   方竹几?人一进门就挨个打招呼。   听到声音的王金花转过头来, 看?见他们眼睛一亮, 乐呵呵道:“你们来了, 快进屋坐喝茶。”   陈秀兰摆手:“你忙你的, 我们直接去看?圆圆。”   “哎,她们都在香荷那屋呢。”   郑青云留在外边儿帮忙, 只方竹她们进屋。   屋里?除了许香荷和秦小芳,还?站着几?个眼熟的妇人, 正手拿拨浪鼓或布老虎逗许香荷怀里?的圆圆玩儿。   圆圆今天穿着五颜六色的百家衣,白嫩嫩的脖子上挂着长命锁。因为天热,没戴帽子,露出细软乌黑的短发。鞋子也没穿,一双脚丫肉乎乎的,泛着粉红。   屋里?这么多人,她也不怕。睁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左看?右看?,时不时挥挥手,咿咿呀呀地?“说”上一大串,逗得?一屋子人发笑。   等陈秀兰抱起奶娃娃,方竹就把贴身放着的红布包拿出来,取出里?面的一对银镯套在圆圆手腕上。   圆圆生?得?白,肉也多,两只胳膊跟藕节似的,银镯子戴在上面刚刚好。   许香荷没说什么客套话,只拉着圆圆的一只手轻轻摇晃,眉开?眼笑道:“哎哟,这好看?呢!圆圆谢谢奶奶婶婶了。”   另外几?位妇人都跟王金花交好,也没有说酸话的,俱是笑眯眯夸赞方竹她们眼光好,圆圆是个有福气?的。   又有人调笑道让方竹也抓紧生?一个,被陈秀兰三?言两语挡回去。   说说笑笑一阵,窗外变得?嘈杂起来,道喜恭贺声接二连三?响起,客人陆陆续续上门了。   又进来几?个看?圆圆的妇人,屋里?挨挨挤挤的都快站不开?。许香荷干脆给圆圆套上罗袜,抱她出去。   一出门就有人接手抱娃,这个抱完那个抱,许香荷倒是轻松下来。   外面到底还?有太阳照着,几?个月大的孩子皮肉嫩,经?不得?晒。许香荷只抱着圆圆在屋檐下站会儿,让她露个面就回屋。   其他人也都散开?,要么跟人聊天,要么去灶房帮着择菜。   太阳逐渐西沉,正好落入苍翠丛林之后。灼热阳光被遮去大半,只余丝丝缕缕透过树叶间隙洒入院中,在地?上留下斑驳光影。   肉香味越发浓郁,有那嘴馋的伸长脖子往灶房瞅,口水咽了又咽。   晚风起,一盘盘热腾腾的菜被端出灶房。王金花招呼一声“开?席”,大家伙儿便都往桌上挤。   秦家今日的宴席很是丰盛,十大碗里?荤的就占一半。红烧肋排酱汁浓郁,入口一抿,咸香嫩肉就自骨头脱落。粉蒸肉是用苞米面裹的,看?着金黄金黄,入口即化?。还?有糯米和猪肉做的珍珠丸子,重油用干辣子炒出的鸡块和凉拌猪肝。   掌厨的宋莲婶子做惯席面,每道菜味道都调得?正合适,不咸不淡,好吃得?恨不能连盘子嚼了。   主食除去一盆苞米饭,还?有筐荞麦馒头,就着菜肉定能让人吃个饱足。   吃肉喝酒,八卦吹牛,一时间院子里?更?热闹几?分。   方竹坐的桌上大婶大娘居多,这些人伸长胳膊抢菜,也不耽误说话。   不知是谁起的头,话题拐到郑大河、郑大江两家的矛盾上。   因为今日两家没一个人来,大娘们说起来肆无忌惮,也没刻意压低声音,方竹也不得?不听了一耳朵。   她们说得?很杂,其实总结下来就是兄弟因为银钱结下仇,郑大河还?闹着要郑大江交出传家宝,日日都不得?安宁。郑大江夫妇好像也不似表现?出来的那般良善,坑大哥家的阴损主意一个接一个,骂仗也从未落下风,什么恶毒话都说得?出来。   方竹听得?乐呵,有好事儿的问她怎么看?,她就低头吃菜,装作没听见。   宴席结束后,村民们没再多坐,三?三?两两结伴下山。   院子里?重新安静下来。   方竹他们没急着回家,帮忙把满地?狼藉收拾干净,才?拎着王金花特意给大黑二白装的剩菜,踏着月色而归。   晚风习习,吹散一日的燥热。有萤火虫自路旁杂草中飞起,在夜幕下闪着星星点点的光。   一回家,大黑和二白就迎上来,在每个人腿边蹭蹭。   借着月色,将剩菜剩饭倒进狗碗,看?着两只狗埋头吃得?欢快,几?人才?关上院门回屋烧水洗漱。   第二日早上天色不大好,太阳迟迟没有出来,头顶的乌云也越聚越多。   陈秀兰抬头看?天,面上有些高兴:“晒了这么多天,总算是把雨盼来了,可要让地?里?的庄稼喝个饱才?成?。”   郑青云转身进屋拿了锄头等家伙事准备出门,“我去水田看?看?,顺道割些草回来。”   方竹接话:“等等,我跟你一起去,两个人到底快些。”   “我一个人就成?。”   方竹却没理他,自顾自将镰刀放背篓里?,往肩上一甩就往外走。   郑青云无奈,只得?大步跟上,还?不忘提醒陈秀兰:“娘,你记得?给鸡舍再铺些干草,检查看?看?有没有漏洞。”   天色不好,两人走得?很快,没多久就到水田边。岸上捕食的青蛙一只接一只跳进水田,扑通直响。   秧苗移进水田几?个月,早已扎稳跟脚,根茎粗壮,叶子也是绿油油的,长势喜人。   郑青云放下背篓,取出里?面的锄头,径直往水田上方走,“我去掏沟,你割草就好。”   方竹也已经?把镰刀握在手里?,闻言点点头:“我先把水田埂上的割了,等会儿回去再顺着水沟割两捆。也不知道要下好久的雨,多备些更?放心。”   “我这边弄起来快,一会儿就来帮你。你也别着急,当心着,别割到手。”   方竹弯腰抓住一把飞蓬草,笑道:“我晓得?,哪儿有那么毛躁。”   接下来两人各忙各的,都没怎么说话。   郑青云把水田两侧水沟里?的淤泥和落叶掏干净,又在下沿的田埂上开?出几?道缺口,便拿上镰刀去给方竹帮忙。   水田埂上的草经?常割,新长出来的并不多,两人各站一端,不消一盏茶的功夫就弄干净。   简单搓节草绳将割下的草捆在一起,往郑青云背篓上一放,小两口就离开?水田,转到沟边。   或许是要下雨,小鱼纷纷钻出水面透气?。若是往日,定要下水捞几?回才?作罢,今天却是没这个闲心。   沟边的草长得?旺盛,种类也多,方竹专挑着鸡兔爱吃的割,不知不觉中离郑青云越来越远。   “小竹,快过来。”   方竹突然听见郑青云在后面叫她,转过头不明所以:“干嘛?我这里?还?有好多没割呢。”   “有好东西。”   方竹将信将疑,还?是抵不住好奇心,抱着刚割下的嫩草往郑青云那边去。   “能有什么好东西?”她在郑青云身后站定,嘟囔着低头往地?上看?,下一瞬便两眼放光。   只见郑青云扒开?的绿叶下藏着挨挨挤挤的淡红果子,经?他触碰已经?隐隐能闻见香气?。   “呀,好多地?枇杷!”   郑青云连忙让到一边,“你来摘,我一个人割草就成?。”   方竹看?着周围已经?有好几?堆草,估计也差不多够吃几?日,没跟他争,直接把背篓拿过来摘地?枇杷。   一整片的地?枇杷,多数都已经?红透变软,方竹蹲在地?上捡得?很是开?心。别看?它们长在泥土之上,个头也不大,但果肉香甜,对乡下人家来说可是很不错的果子。   天色越发昏暗,风也吹得?更?频繁,两人没敢再多待,急急忙忙往家赶。   将将把草送进茅草屋放好,就听屋顶传来丁零当啷的声音。   不多时,有细细的水流汇聚到檐下,织成?一席水帘。   方竹把背篓里?的地?枇杷全都倒进木盆,放在屋檐下。流水冲击着果子,带动它们起起伏伏,也荡去表面沾染的泥土。   待水快满时,方竹把木盆端上来,仔仔细细把每一颗地?枇杷撮洗干净,才?滗掉脏水,重新进屋。   外面雨声不绝,一家四口围坐在桌前,吃着香甜的果子,看?远处树影在风雨中摇曳。   雨整整下了一天一夜,翌日清晨才?停歇。院子里?都被冲击的坑坑洼洼,积满浑浊的黄泥水。方竹和陈秀兰拿起扫帚打理乱糟糟的小院。   郑青云却是跑去查看?鸡舍。   幸好之前没图省事,鸡舍盖得?严实,里?面并没有淋湿太多,只是地?面沁入些许泥水,问题不大。鸡群也精神着,没有打瞌睡的,一放出来就叽叽喳喳地?四处找食吃。   果园里?的菜终于喝足水,一改之前的蔫巴样,重新变得?翠绿□□。 第57章   太阳晒了大半日, 裸露的地面逐渐变得坚实干燥,不至于走几步就粘一脚的泥。   但树林里依然潮湿,令人舒爽的凉意扑面而来。   厚厚的落叶吸满水,草鞋踩在上面扑哧响。树叶上缀满晶莹剔透的圆润水珠, 不小心碰到便簌簌落入颈间, 激得人缩脖子?。   方竹一手?拉方桃, 一手?挎竹篮, 紧跟在?郑青云身后钻入树林。看见菌子就弯下腰, 若是认识的便小心摘下, 择掉表面的枯叶松针后,放进篮子?里。   至于那些叫不出名字的,哪怕再好看,也是不会碰的。   “你们俩就在?这儿?, 我去前?面看看。”郑青云挥刀砍断一根被风吹断的细沙树,开出一条路来。   方竹蹲在?地?上扒开一堆冒起的枯叶, 把藏在?下面的菌子?捡了, 抬头看向郑青云,叮嘱道:“才下过雨,路滑,不用刀的时候就放背篓里, 万一摔了也没什?么大碍。”   “嗯, 知道了。”郑青云答应一声, 顺手?把柴刀扔进背篓, 继续往前?走。   方竹见状收回视线,又低头认真寻菌子?。   夏日雨后, 各种菌子?争相钻出地?面,只要眼神好, 不愁找不到。   不知不觉中,方竹领着方桃走得远了些。林中寂静阴暗,偶然直起身?,发现四周都见不着郑青云,方竹忙叫住方桃,双手?拢在?嘴边大声呼喊郑青云的名字。   清亮声音在?林间回荡,震飞栖息在?枝头的鸟雀,引来一阵嘈杂,总算多了些生气。   方竹很快听见郑青云的回应,心下微松,面上也浮起笑,叫上方桃循着声音走去。   三人在?半路相遇。   “捡了多少?”方竹踮起脚往郑青云背篓瞅,有些意外,“呀,这么多黑木耳呢。”   “看见根烂杨树,上面都是木耳,我全摘了,其他的菌子?倒没怎么瞧见。”   “木耳也好,炒肉、凉拌着都香,”她又把自己的篮子?往上一提,好让郑青云看得清楚,“今年这边的菌子?不密集,走好远才寻到几朵,我也捡的不多。”   “不打紧,再去别处转转。顺便看看我下的套子?有没有逮到野鸡,回去就菌子?炖着吃正好。”   方竹乐道:“行,那我们快去。前?日席面上那盘炒鸡我只夹一块吃完就没了,你这么一说还?真有些馋。”   方桃也撇撇嘴控诉:“我跟婶娘也是,还?没抢到几块,那个?狗蛋就直接上手?抓了。”   她边说还?做出呕吐的模样,显然嫌弃得不行。   村里吃席就是这样,总有那么几个?贪心又马虎的,恨不能端起盘子?直接往嘴里倒。就连郑青云那天也没吃两?口,他和一帮汉子?同桌,喝酒吹牛的多,口水四溅,看着就倒胃口。   也正是因为知道大家都没吃好,他才提起这茬。家养的母鸡要下蛋,小鸡又没长成,自是舍不得。   心里想着喷香的鸡肉,三人脚下不带停的,又换了地?方。   郑青云每回进山,都会寻找鸟兽活动的痕迹,然后在?附近布下绳套或者挖坑。怕误伤人,还?会留下显眼的标记。   因为有姐妹俩在?,郑青云没带她们往深山走,只在?外围打转。   山足够大,一路走着也捡到不少菌子?,竹篮里渐渐冒尖。   而且他们运气不错,在?一处陷阱发现只脚被拴住的野鸡,还?在?不死心地?奋力挣扎。   “估计套住没多久,还?挺精神的。”郑青云连忙上前?一把揪住野鸡翅膀,将其脚上的绳子?解下。   “看着还?挺肥,够吃一顿了。”方竹高兴得不得了,跑去一边折了棕叶子?回来,帮着把野鸡的腿和翅膀都绑好。   三人下山的时候可谓收获满满,各种各样的菌子?、黑木耳装满竹篮和背篓,郑青云手?里还?提着只野鸡。   路上遇到几个?进山捡菌子?的妇人,看见郑青云手?上的野鸡都有些艳羡。但可能还?是怕他,也没多说什?么,只跟方竹打句招呼。方竹好心给她们指了自己去过的地?方,又提醒见到打有木桩或树上刻印记的就不要靠近。   高高兴兴回到家,陈秀兰一眼注意到大野鸡,听说要炖菌子?吃,也乐呵呵表示赞同。   日头还?高,方竹她们在?屋檐下择菌子?。今儿?摘的多,留够自己吃一顿,剩下的明?早都能带去县城卖。   郑青云给灶里生起火,烧上半锅水,出来也蹲在?一旁帮忙。他抬眸看向郁郁葱葱的菜园子?,说道:“明?天多带些菜去,一道卖了吧。”   果园的空行里都种上蔬菜,每天精心照料着,追肥、除草、捉虫,样样没马虎,因此都长得很好。   说起这个?陈秀兰就高兴,满面笑容地?接话:“全摘掉也没事儿?,刚下过雨,要不了两?天,就会结新的。”   方竹:“那明?儿?早些起来摘,新鲜的才好卖。”   陈秀兰把木耳挑出来放到另外一边,又说:“再买两?把扇子?回来,自己编的到底不经用。”   好几双手?一齐忙活,菌子?很快就分拣干净,锅中的水也烧得滚开,灶房里热气逼人。   郑青云拿上刀和碗去后院杀鸡放血,方竹舀好热水给他送过去。   拔光毛的野鸡不小,肚子?剖开还?能见着黄油。除了鸡肠没要,其他的内脏都没丢,里面甚至还?有两?枚已经成形的蛋黄。   不过他们有肉吃,没打算炖这些。只用锅里剩下的水烫一烫,便让方桃送去给大黑二白吃。   或许是因为矮林照不到太阳,凉快着,两?只狗只在?他们刚回家那会儿?过来亲热一阵,就跑去那边打盹。   不过方桃端着碗一出院门,一大一小就立马发现她,摇着尾巴飞奔而来。方桃直接把碗里的东西?倒在?地?上,分成两?堆。两?只狗各吃各的,不争不抢。   灶房里,郑青云把拔过毛的野鸡在?火上燎一遍,又搓洗过两?回,才将其剁成小块。   等一切都准备好,时候也不早。鸡肉要炖得软烂更好吃,得多费点时间。   方竹直接起锅烧油,下辣椒、姜片等将鸡块炒过,接着兑水没过鸡肉,盖上盖小火煮着。待鸡肉能用筷子?戳动,又把淘洗干净的菌子?一股脑儿?倒进去。   等待的过程中,陈秀兰舀了苞米面跟少量白面和在?一起,揉成面团,做出十来个?饼子?,绕着铁锅贴上一圈。   方竹去菜地?摘了些茄子?、豆角和辣椒回来。茄子?、辣椒刨进热灰里烧着,等会儿?掏出来洗净撕成条,加料拌一拌就行。豆角则切成细末,和晌午的剩饭一起炒。   到饭菜都弄好,院子?里已经阴了。时不时有风吹过,不似白日那般炎热。他们干脆把饭桌摆在?院子?中央。   记着饭点的大黑和二白屁颠屁颠跑进门,在?桌子?几步开外的地?方乖乖趴下,眼巴巴地?看着。   鸡肉炖得软烂,放进嘴里一嗦,骨头就轻易脱落。随手?扔远,大黑和二白瞬间爬起,同时向着骨头冲过去。   大黑到底腿长,跑得快,率先抢到,歪头啃得咔咔响。二白想上前?分一口,被大黑龇牙吓退,它只能哼哼唧唧瞧着吃饭的主人。终于等到一块,又咧开嘴高兴起来。   面饼子?贴在?锅边,被升腾的水汽蒸熟,同时吸收到汤汁,又软又香,味道不输鸡肉。若觉得不够软,还?能用汤汁蘸一蘸再吃。菌子?也是鲜香四溢,口感绝佳,一时间几人都只顾着埋头吃饭,连话都没说几句。   一整只鸡都炖了,还?掺入大把的新鲜菌子?,分量足着。又没有旁人同他们争抢,一家四口吃得十分过瘾。   连盆底的汤汁都拌着剩饭搜刮得一干二净。   陈秀兰帮忙收拣光盘子?,不禁好笑:“还?是这样吃着舒服。”   翌日,因着要摘菜带去县城,几人起得比往常更早。菜叶子?上还?带着露水,但这样也显得菜尤为鲜嫩。   他们也不是见菜就摘,特意挑了长得好看,没有虫眼和伤疤的。不过地?很大,即便如此也还?是摘回几大筐,以豆角和黄瓜、茄子?为主。   背篓底放满菌子?,菜就只能用麻袋装上,横放在?上面。郑青云背了大头,方竹也分一些背上,两?人来不及吃早食就匆匆下山赶牛车。   因为东西?多,还?不得不给车夫多交一文钱。   牛车晃晃悠悠驶入县城,老远就听到有人吆喝卖凉茶、紫苏饮、蒲扇、凉席子?……俱是些夏日消暑纳凉的好东西?。   他们去得早,还?算不上热,街上依然人来人往,都穿得单薄。   两?人买几个?馒头吃着,就赶紧去集市租摊。这时节摆摊儿?都要趁早,前?面已经排上许多人,他们只得了个?靠中间的位置。   好在?东西?卖得还?算快。   但等太阳升起来,草席上的菜明?显变蔫,卖相就没那么好,在?集市逛来逛去的人也越来越少,就变得艰难起来。   剩余的菜,价钱只能一降再降,才全部卖出去。   方竹装好钱交给郑青云,将系在?腰间的葫芦取下来,灌入一大口水,仍觉得口干舌燥。   她把水壶递给郑青云,一边掏出帕子?擦汗一边说:“晒这么久,水都变热了。”   郑青云一抹嘴角的水珠,想到进城时听见的吆喝,提议道:“我们也去看看卖凉饮的,那个?喝着解渴。”   “好,买杯凉茶喝喝就行了。”天实?在?热得厉害,方竹爽快答应。   卖凉饮的铺子?好找,外面搭着棚子?遮阴,底下坐着好些歇脚的人,都捧个?竹筒杯喝凉饮。   方竹原本是打算买杯凉茶就好,没想到一问门类可多,紫苏饮、乌梅浆、姜蜜水……样样都有。   方竹挑来挑去,最?后选了杯乌梅浆,五文钱一竹筒。但酸酸甜甜的,确实?比那白水好喝。只郑青云还?是拿的凉茶,比乌梅浆便宜一文。   两?人坐在?棚子?下慢吞吞喝完凉饮,等身?上的汗干些,才起身?离开。   找到卖蒲扇的摊贩买上两?把,一路摇晃着往家去。 第58章   早上趁着凉快出门打草、下地做活, 等到做早食的时候已经日上三竿。   下过一场雨,地里?的菜果然长?得更快,才摘过几天就又冒出一茬新的,正嫩生着。   陈秀兰顶着太阳, 跑进院里的菜园子摘回一把豆角, 和?一个被?虫啃过小块的南瓜, 抱在胸前回到灶房。   屋里?方桃已经生好火, 方竹正站在灶前摊鸡蛋饼。家里现在只剩四只老母鸡, 他们隔三差五才吃两三个, 还能攒出几枚换点儿小钱。   “我看辣子红了大半,不如趁这几日太阳好,摘回来切着晒,一天就能干得差不多。”陈秀兰拿刀把南瓜坏掉那块削掉, 泡进凉水里?,又蹲在地上把豆角掰成小节, 顺手扔进木盆。   方竹挥起锅铲, 手腕轻抬,将金黄软乎的蛋饼掀起放到一旁的竹盘上,头也不回地接话:“好,还有?豆角子也一并?晒些。”   说着话, 调的面糊已经全部煎完。方竹又从灶台上的陶罐里?舀出一勺猪油放在锅里?, 待完全融化后, 把拍好的蒜瓣和?干辣子拨进去炒出香味。   一旁的陈秀兰早把南瓜切成小块, 跟豆角装在同一个竹匾里?。   干辣子爆炒散发出呛人的气?味,三人不约而同打起喷嚏, 一声接一声。直到把瓜和?豆角翻炒几下,加水没过后, 才感觉好点?儿,渐渐安静下来。   郑青云不在家,就她们三吃不了多少,便没费力再弄别的菜。   灶房里?热烘烘的,往灶洞添把柴,三人都退到屋檐下摇蒲扇。   院门口,二白甩着尾巴飞奔而来,浑身的软毛都炸开。小家伙在矮林安家有?段时日,近来跟着大黑已经养成习惯,一到饭点?就主动来这边,吃饱再回去守鸡圈,根本用不着她们唤。   它看着好像长?高长?长?了些,但依然肉嘟嘟的。在几人腿边蹭着,被?推走?又立马贴上来,弄急了就咬着鞋子嗷呜叫。   玩闹中?,锅里?的香气?愈发浓郁。就一个菜,也用不着摆桌子。每人盛上一碗带汤汁的瓜和?豆角,夹张饼子搁在碗上,就端到屋檐下坐着或蹲着吃。   吃过饭,把灶房收拾干净,三人戴上草帽,挎着竹筐去了果园。   二白跟在屁股后面也想到地里?玩儿,被?陈秀兰一嗓子吼退:“边儿去,别给我把菜踩坏了。”   二白倒也会?看脸色,没再缠着,追在一只大花蝴蝶后面又蹦又跳的。   果园里?的菜栽成一行行的,杂草锄得干干净净,看着齐整又舒服。   三人各自占了一行,从头开始摘起。专挑着全红的辣椒,连蒂一起掐断后扔进篮子。若是看见虫子,就顺便捉下塞进腰间挂着的大竹筒,留着待会?儿扔给鸡吃。   日头越来越高,菜叶子被?晒得逐渐卷缩。矮林里?知了的鸣叫此起彼伏,聒噪又刺耳。三人埋头摘菜,时不时抬手抹汗。   一行快摘出头,突听二白凶狠的吠叫自矮林传来,三人还以为又是鸡群里?混进什么东西。抬头定睛一看,却?是两头圆滚滚的黑猪,一路走?一路拱,正向着果园而来。   “这不是你金花婶子家的猪?怎的跑出来了?”陈秀兰变了脸色,把竹筐往地上一撂,也来不及去捡掉在地上的辣椒,急匆匆往路上跑。   还不忘安排:“小竹帮忙赶猪,可不能让它们下地,这一钻就糟蹋完了。小桃快去秦家知会?他们一声,没听见喊声儿,估计都还不晓得呢。”   “哎!我这就去!”方桃应一声,拔腿就跑。   方竹也已经和?陈秀兰来到路上,两人分开站着,伸展胳膊驱赶小猪。小猪或许是害怕,没再继续往前,原地停顿片刻,突然朝着两边飞蹿。   方竹跟陈秀兰见势不妙,连忙各自追着一只,将其往秦家的方向赶。   那头方桃一步未停,用最?快的速度冲到秦家,还没进门就放声大喊:“王婶,你家猪跑出来了!”   正在屋里?逗娃娃的众人怔愣一瞬,猛地反应过来,第一时间便是去后院看猪圈。   却?见拦猪的木板不知什么时候被?拱掉几块,轻易便能跳过。院子边缘的竹篱也撞出一个缺口,想来两只小猪就是从这儿逃走?的。   王金花急得拍大腿,“坏了!赶紧出去找,等会?儿跑进山就麻烦了。”   不用她说,秦德福父子也知道后果,早跑得没影。王金花也拿木盆装上些猪食,紧跟在后面。   等秦德福父子到时,方竹和?陈秀兰将将把两只猪重新赶到一起,围着它们往去秦家的路上走?。   秦德福父子突然出现?,两只小猪明显受到惊吓,差点?儿再次蹿开。幸好王金花端着猪食及时出现?,一边敲盆,一边“啰啰”唤着。小猪对这声音再熟悉不过,终于放松警惕。   父子俩默契地悄悄退到边上,给小猪让出路来,让它们跟在王金花后面往前走?。   这是个漫长?的过程,王金花用食物?在前诱惑,方竹等人则分散站在四周,围着小猪慢慢移动。   短短一段路,竟走?了有?一刻多钟,才成功把两只小猪引到圈里?。王金花把猪食倒进木槽,它们立刻抢着吃,嘴边的猪毛上都沾满泡发的豆饼碎屑。   众人在圈外看着,却?是都如释重负般笑起来。   王金花一抹额头的汗珠,说道:“今儿可多亏有?你们,不然等我们发觉,都不知道上哪儿找去。”   陈秀兰笑笑:“还是你们运气?好,它们哪儿都不跑,偏偏就绕到我们眼皮子底下。合该是你家的财气?,丢不了。”   这话听得秦家人很是舒心,一个个乐得合不拢嘴。   王金花又说:“还是托你们的福,要不是看你家养那多鸡,他们爷俩也没决心干这个。”   她这话倒是不假。   秦德福父子确实是见方竹他们养兔子喂鸡,眼馋得很,这才合计着养几头猪。除开今天跑出来的两只,旁边圈里?还关着头半大的母猪,都是两个多前才买回来的。   说起来,方竹也曾跟郑青云商量过要不要养头年猪来着。后来仔细一思量,家里?的地不多,一年上头攒下的那点?谷糠麦麸喂几十只鸡就勉强。若再养头消食更厉害的猪,怕是要花钱买精料吃,太不值当,就放弃这个念头。   当下能专心养好鸡和?兔子就不错了。   不过郑青云已经跟秦家说好,等杀猪的时候,记得留半扇猪肉给他们。   成功把小猪弄回圈,有?秦德福父子补圈修篱笆,方竹她们也帮不上什么忙,没多坐就急着回家。   结果王金花一听她们要晒干辣子,叫上秦小芳,也跟着下地。   多出两双手,没多久就把果园里?的红辣椒和?豆角摘回家,又过水淘洗干净。   只是加上秦家借来的菜刀,一共也就两把。陈秀兰和?王金花主动揽了切辣椒的活儿。   秦小芳和?方桃就忙着掰辣椒把儿,方竹则生上火,把豆角子下过焯水。   晌午时分,几个人终于把辣椒切完,豆角子也捞出晾凉。   家里?能用的竹席、簸箕都被?找出来,大部分用来晒辣椒块,余下的便铺上褪去绿衣的豆角子。大大小小的竹编器具摆满院子,看着就让人觉得满足。   此时外面太阳正烈,大家伙儿都退到堂屋歇凉。   王金花将手泡进凉水里?,以缓解辣椒水带来的灼热疼痛,抬头看向院里?,开口道:“多喂些牲口家禽是挺好,不仅能吃肉卖钱,攒肥种出的菜都比往年长?得喜人。”   “可不是,这一茬又一茬的,都吃不完。你等会?儿走?的时候,到菜园子摘一筐带回去。”陈秀兰端着洗好的野毛桃进门,给秦小芳递一个,就把竹篮放在桌上。   王金花摆手推拒:“家里?种的有?,你们留着卖钱。”   “客气?什么,又不差那一点?儿。都是新长?出来的,要老了我还不叫你摘呢。”   陈秀兰都这么说,王金花不好再拂她的好意,欢欢喜喜地应了:“那成,旁的就算了,我看你架子上嫩黄瓜结得多,我摘几个回去腌酸黄瓜,香荷爱吃。”   陈秀兰自然满口答应。   王金花惦记着回去带孙女,坐下吃个桃子,便和?秦小芳离开。当然,没忘记摘黄瓜。   陈秀兰看着人走?远,转头跟方竹说话:“我们也腌坛酸黄瓜,就米粥或卷饼吃都行。”   方竹点?点?头,她不怎么爱吃酸,但郑青云却?是极喜欢的。   最?近才结的黄瓜正鲜嫩,两人摘了一小篮,一一搓洗干净后,没忍住生啃掉几根。才把剩下的都对半切开,放在竹筛里?晾着。   泡菜坛子也搬出来仔细擦洗,放在太阳底下,不一会?儿就晒干。晾好的黄瓜条被?整整齐齐码进缸里?,最?上面还撒了蒜瓣儿和?姜片提香。想着家里?人都能吃辣,又放一些辣椒块进去。   一切都准备好后,再给锅里?烧上水,加盐煮开,放凉后倒进坛子把黄瓜淹没,合上盖子腌几天就能吃。   酸酸脆脆,在炎热的夏日,最?是开胃。郑青云去山上,还能装上一竹筒带着,用来夹馒头吃,比什么菜都没有?要强。   万里?无云,毒辣的太阳照了一整日,硬是一会?儿阴都没遮,直到落山总算是凉快几分。 第59章   落日余晖将天边染成橘红, 远处的浮云不停变换形态,被风推着?慢飘移。   方竹拎着?鸡食和洗菜水来到矮林,推开竹门进去,几十只半大小鸡就扑腾着翅膀围过来, 恨不能飞进桶里。   紧跟在身侧的二白“呜汪”一声吼叫, 吓得鸡群四处逃窜, 再不敢上?前, 成功给方竹开出一条路。   她把木槽翻过来, 倒掉里面沉积的枯枝落叶, 这才?拨出部分鸡食进去摊开。等每个木槽都装上?吃食,方竹唤二白让开,鸡群便一窝蜂似的涌到木槽前,伸长脖子一啄再啄。   天阴之后, 蚊虫也肆虐起来。尤其是矮林里,因为鸡粪多, 蚊子都是成群结队的, 方竹才?过来一会?儿就被叮了好几口。   落在后面的陈秀兰和方桃带着?几捆艾草和扫帚赶到。   三人一起,把篱笆圈内的鸡屎打扫干净,又在靠边的位置燃起艾草堆。艾草是早上?顺带割回家的,虽然有些蔫, 但茎叶水分?依然充足。用甘草引着?后, 冒出滚滚白烟, 同时散发?浓烈香气。一时间?倒真没?有什么蚊虫在眼皮子底下跳舞。   天热之后, 她们每天傍晚都要来熏一熏。一来可以驱蚊,二来也能散散味儿, 对鸡群总是好的。除此之外,还常常扯些车前草、蒲公英、地锦草之类的剁碎后拌进鸡食里, 多少能防止鸡生病。   因为还烧的有火,她们也没?敢离开,就在一旁站着?。   眼看天色越来越暗,吃饱的鸡一个接一个慢悠悠走进鸡舍。途中总免不了有几只鸡要打一架,但因为有二白在,也不会?闹得太凶。   太阳早见不着?影儿,又换成星星和月亮挂上?天空,皎洁的月光清冷又柔和,照亮脚下的路。   艾草堆已经?烧得差不多,留下一堆灰烬,用水将其淋熄,确保没?有火星子,才?关紧竹篱门准备离开。   山下树林传来孩子们的呼喊声,时不时有大人怒喝,隐隐还能看见点点火光,热闹不已。   夏日的夜晚,知了猴会?从地里钻出,纷纷爬上?树干,静待蜕壳,十分?容易捕捉。村民闲来无事,便会?带着?孩子在树林里搜寻。知了猴不仅能吃,蜕下的壳还可入药,在城里向来卖得不便宜,一斤至少能有二十几文。   几人听着?山下的吵吵嚷嚷,都有些意动。   陈秀兰笑道:“回去弄个火把,我们也捉一些。”   话音刚落,就听狗叫声从对面树林传来,一道黑影踏着?月光飞奔而来。二白一蹦一跳迎上?去,和大黑撞在一起。   方竹她们也不由?加快脚步。   熟悉的身影很?快出现在夜色下,越发?清晰,大家不约而同露出笑容,说着?话往院里走。   方竹歪头打量郑青云手里猎物?,因为天色暗,一时没?认出来,遂问:“今天逮到什么?”   “猎到两只狗獾,还掏了一窝竹鼠,大大小小有五只。”郑青云把手里用棕叶子栓紧的猎物?往上?提了提,好让方竹瞧得更清楚,“要不要留一只竹鼠烧着?吃?”   方竹看着?月光下的毛茸茸,连连摇头:“我是不吃,看娘和小桃想不想。”   走在前面的两人也是异口同声地拒绝。   郑青云笑笑,没?再勉强,明?儿去卖了割两斤鲜肉回来吃也是一样的。   回到家,方竹直接进了灶房。灶洞里的火已经?灭了,但还有余热,锅中木架子上?的饭菜也是温的,不凉不烫,吃着?正好。她就没?加火,直接都端到堂屋。   郑青云把猎物?收拣好后,在院子里舀瓢水洗过脸,就在桌前坐下。   他捧着?扒饭,随意往门外看一眼,就见陈秀兰拿着?木棒在往上?绑草绳,有些疑惑:“娘这是要做什么?”   方竹:“我们将才?说要去摸知了猴呢,正好你明?早卖猎物?可以顺带。”   “行,等我吃完,一起去。”   大晚上?的,家里没?个人不放心,最后还是只有方竹和郑青云两口子打着?火把进林子。   他们去了屋后的树林,这边离人户集中的地方远,村民就算要捉知了猴,也不会?跑来。   本就入夜,又在枝叶繁茂的树林里,只有丝丝缕缕的月光能透过缝隙照进来,走在其中不免有些害怕。   方竹紧紧握住郑青云的手,贴着?他往前迈步,不停地用木棍敲打地面。   夏夜不止有知了猴,毒蛇什么的也有可能出没?,可不得小心些。   郑青云时不时举着?火把往地上?或附近的树干照一照,轻易便能发?现缓慢爬行的知了猴。它们不会?飞,也跑不快,伸手一捏就能捉住,一点儿不费力。   “一,二……”方竹一边捉一边小声数着?。   夜色渐深,两人也没?往深林里去,只把家附近的几处林子都搜寻一番。有时遇到树叶、草茎上?挂着?的蝉蜕也不放过,到时择出去单独卖给药铺也是行的。   明?月越升越高,山下的呼喊声也渐渐远了。   郑青云看眼光亮微弱的火把,开口道:“今天就到这儿吧,改天再来捉。”   “嗯!不算蝉蜕,我们今天都抓了两百八十七只,”方竹把企图爬出竹筐的知了猴摇下去,眼里满是笑意,“怎么着?也有两三斤,能换不少钱了。”   “留点儿自己?吃,剩下的我拿去卖,大户人家喜欢这个的也不少,应该可以卖个高价。”   方竹翘起嘴角,“那好,明?早起来就炸一碗尝个鲜。”   她们回屋的时候已经?很?晚了,陈秀兰和方桃都在院子里乘凉。见着?两人回来,陈秀兰催着?他们去洗漱,自己?主动接过篮子,挑拣蝉蜕,并将知了猴倒进盆里用清水泡上?。   翌日,天还没?怎么亮,一家人已陆陆续续起床。   有郑青云喂鸡,方竹就在灶房忙活。她把昨日下午做的糙馒头放锅里蒸上?,拿碗从木盆里舀出一碗知了猴,淘洗干净后沥出水,下热油炸至焦黄捞出,再撒点儿盐末拌一拌就成。   炸好的知了猴外酥里嫩,越嚼越香,就着?馒头吃正好。   郑青云吃饭快,三两下解决掉几个糙馒头,便将木盆里的知了猴捞出来用竹篮装上?。   方竹端着?碗走到他旁边提醒:“摘点儿豆角叶子盖在上?头,遮遮太阳。”   郑青云点点头,果真跑去菜园子拽回一大把绿油油的豆角叶子,往知了猴顶上?一铺。又把择出来的蝉蜕另外用布包装上?,挨着?装水的葫芦挂在一起。方才?背起猎物?,提上?竹篮出门。   大黑和二白跟在他屁股后面,一直追到下坡路口,等见不着?人影后,又一前一后返回。   其他人也都填饱肚子,留方桃在家洗碗扫地,方竹跟陈秀兰趁着?凉快,去山脚下水沟边打草。   他们对家里的鸡兔看得重,日日三餐,从没?少过。因此需要不少草料,每天早晚都都要割一回,有时还会?顺便在沟里捞些小鱼小虾,摸点儿螺回来给鸡加荤菜。   好不容易背了两捆草回来,两人歇息片刻,又去地里翻番薯藤。掐掉的侧藤背回家,剁得细细的,撒在竹席上?晒干,冬天便能煮熟了夹着?谷糠麦麸喂鸡。   忙忙碌碌的,一个上?午就过去。   郑青云回来那会?儿,太阳光已经?照着?半边院子。他的汗衫都湿透,紧紧贴在身上?,印出鼓鼓囊囊的肌肉轮廓。   方竹打了水过来让他擦洗,又把早就煮好的金银花茶倒出来晾着?。   “今年?知了猴市价高,卖成三十文一斤,差不多有两斤八两,主家给结了八十五文。蝉蜕单独卖的,量不多,只得二十文。”郑青云一连喝了两大杯凉茶,从怀里掏出钱袋子给方竹。   放下杯子又接着?说:“狗獾和竹鼠也卖得不错,一共是五百一十二文。我只割了两斤精肉,旁的都没?买。”   方竹打开钱袋子,摸出两钱碎银交给陈秀兰,喜不自胜:“这知了猴真是好东西,可惜再往前就少了,还是趁这些时日多抓些,换点儿油盐钱也好。”   能挣钱的事儿,没?人会?拒绝,一家子都是干劲满满。   夏日的天阴晴不定,明?明?整个上?半日都是晴空万里,晌午过后,却突然阴沉下来。   他们只得赶紧把晒的番薯藤装进麻袋,收到屋里。   雨迟迟落不下来,一时闷热无比,院子里满是蜻蜓,成群结队地上?下飞舞。   郑青云见方桃蹲在屋檐下,无聊地在地上?画圈圈。想了想,去茅草房找出两根竹篾条,做了两个圈,并将它们绑在木棍上?。   方竹跟在他后面进门,一看就晓得是要做什么。   赶紧招呼妹妹:“小桃,我们去抓蜻蜓!”   这些把戏乡下孩子再熟悉不过。   姐妹俩举着?木棍,在各个角落寻找蜘蛛网,将其小心缠在竹篾上?,绕了一圈又一圈。   然后便跑到院子里,挥舞木棍,尽情捕捉蜻蜓。   蛛网缠绕得足够多,只要网到蜻蜓,一时半会?儿很?难挣开,轻易便能捉下来。   就这么跑着?笑着?,豆大的雨点突然落下,落在额头。姐妹俩惊呼出声,嘻嘻哈哈逃回屋檐下,看着?大雨洗刷地面。   一场雨来得快,去得也快,盆里都还未接满,就戛然而止。   乌云被风吹散,不多时太阳又露面。   “快看,是飞虹!”方桃指着?天,高兴得简直要跳起来。   其他人抬眸一看,只见湛蓝天空搭起一座七色拱桥,绚丽多彩,让人为之惊叹。 第60章   天光熹微, 树林里雾蒙蒙的?,迎面而来的风都带着凉爽的水汽,鼻间满是微腥的?泥土气息。   这是一天中难得舒服的时候。   有村民扛着锄头行走在田间地头,大半身子都被郁郁葱葱的庄稼叶子遮挡。   方竹和郑青云背上晨起刚摘的菜, 直奔村口。   天色尚早, 但梧桐树下已?经停了?三辆牛车, 健壮的?水牛耍起尾巴驱赶落在身上的?牛氓。头戴草帽的?妇人三三两两站在一旁, 东拉西扯。   方竹把背篓放到板车上, 又帮郑青云把大麻袋也?抬上车, 然后给赶车的?牛大爷交了?两个铜板。   将才还在闲聊的?妇人一个个伸长脖子往这边瞅,但碍于郑青云在,一时?都没敢和方竹搭话。   不过方竹暂时?也?无暇顾及别人,她把装水的?葫芦递给郑青云, 笑着说:“你上前先走,我坐牛车, 一会儿就追上你了?。”   村里的?年轻汉子向来是不怎么搭车的?, 他们情?愿走着去县城。   “嗯,在车上把草帽戴好。”郑青云点点头,转身跟在几?个汉子身后,朝着大路走远。   “小竹又去卖菜啊?”等他离开?, 立马就有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太靠过来, 开?口的?瞬间, 伸长了?手去扒拉盖在背篓顶上的?南瓜叶子。   方竹没怎么跟这人接触过, 只晓得她名叫苗桂花,惯爱占便宜, 不是很想搭理。面无表情?“嗯”了?声,就干脆爬上车, 把背篓揽到自己身前抱着。   苗桂花捞了?个空,也?不觉得尴尬,看?着方竹笑眯眯道:“还是你们能干,瞧瞧这菜都比别人家种得好,又多?又水灵。不像我家那懒货,干啥啥不成,种的?菜也?干巴巴,不仅难吃得很,怕是连种都没得留。”   方竹只当听不懂她的?意图,弯了?弯眼睛,“城里有好几?家种子铺,种子都是精挑细选的?,我们今年就买了?不少。苗奶奶去看?看?,肯定不愁没菜种。”   苗桂花早听人夸方竹大方,心想着自己这么一说,怎么也?得让她去薅两把。谁知等来这么个回答。   她扯了?扯嘴角,扫一眼看?笑话的?其他人,硬着头皮继续说:“嗐,哪儿用去县城,我看?你这菜就挺好,改天我上你家去弄些种回来。”   还没说话,有跟苗桂花不对付的?老人家已?经开?口:“你可别听她的?,她一去指不定要摘多?少呢。”   苗桂花沉下脸,“就你有嘴,关你什么事,要你在这儿放屁!”   “我就是看?不惯有人好吃懒做,天天惦记人家的?。”   苗桂花还想吵吵几?句,那边另一个赶车的?汉子喊她:“你还上不上车了??”   都已?经交过钱,没有不上的?道理,苗桂花吐口唾沫,不情?不愿地离开?。   “种那么多?菜还扣扣搜搜的?,几?根豆角子真?当人稀罕。”嘴里嘟嘟囔囔,却是埋怨起方竹来。   方竹听见了?,没太在意,只跟帮她说话的?老人家道了?谢。   秦家摆百日宴那天,村里大部分人都上了?山,见过他们的?果园和鸡舍。这段时?日隔三差五就出门卖菜,也?从没瞒着人,总免不了?有眼红眼馋的?。   近来山上都热闹许多?,时?不时?就有人溜达上山,跟陈秀兰套近乎。陈秀兰心情?好,就摘点儿菜送人,心情?不好就当听不明白那些人的?暗示。   牛车上摆满了?箩筐背篓,牛大爷清点好人数,吆喝一声,也?驾车出发。   牛车载着东西,走得不算快,但依然有风迎面吹来,拂动?鬓边的?发丝,方竹不由攥紧了?下巴处的?帽绳。   半个多?小时?的?路程,一直干坐着也?太无聊,几?个妇人又说起闲话。   牛车晃晃悠悠的?,用不着停歇,超过了?一个又一个背着东西步行的?汉子,将他们甩在身后。   方竹到城门口有一会儿,才等到郑青云。   帮着把大麻袋重新放上郑青云的?背篓,两人一道往西市去。   去菜市还有段路,郑青云主动?找话说:“今天车上聊了?什么?”   方竹先说了?苗桂花的?事儿。   郑青云眉头一皱:“别理她,下回要是再有人提这些,你就说是我做主,让她先来问我。”   方竹翘起嘴角,心情?大好,“嗯,下次就这么办。”   话落她又想起那几?位婶娘、老奶谈起关于郑家的?事儿,犹豫片刻还是如实跟郑青云说了?:“听说红英两口子最近也?在闹,还动?手了?。”   “我也?晓得,估计还是为孩子的?事儿,眼下柱子哥又当爹,光宗肯定受刺激了?。”郑青云似想到什么,嗤笑一声,“他这人跟大伯一个样,没什么本事,窝里横倒是在行。先前还能装装样子,如今怕是忍不下去了?。”   “也?不知红英怎么就嫁到这样的?人家了?。”郑大河、郑大江两家的?人方竹都见过,唯一觉得不讨厌的?就只有李红英。   郑青云摇摇头:“那就不清楚,不过你也?别担心,她们家的?人都不好惹,不会受多?大委屈的?。”   “嗯。”方竹也?就随口一提,总归都是别人家的?事儿,跟她们没什么干系。   两人一路说着话,总算是来到菜市这边。   城里没有树遮阴,太阳一升起就照得到,走这么一段,背篓上盖的?南瓜叶子都蔫儿了?。   方竹把菜倒到草席上,分门别类地放好,“幸好盖着叶子,不然菜也?晒蔫了?。”   “是你想的?周到。”   方竹不好意思地笑笑,清嗓大声吆喝起来。就是天热,喊一会儿就口干舌燥,她只得拿过葫芦,喝口凉水润喉。   这空当,郑青云便接替她的?活儿。跟着卖了?这么久的?菜,他如今吆喝起来,也?不像以前那样一板一眼的?,听着舒服许多?。   两人就这么交替着吆喝,草席上的?菜越来越少。   最后只剩下挑剩的?一些,被晒得皱巴巴,卖相不大好。方竹直接喊两文?钱一斤,被一胖大婶包圆了?。   两背篓加一麻袋,林林总总也?有四?五十斤,虽然这时?候菜价不比最初那会儿,但也?能卖个三四?文?钱一斤,钱袋子还是装得鼓鼓的?。   方竹看?着郑青云把钱袋子塞到胸前放好,高兴道:“地里的?菜应该还能卖两茬,到时?候收完了?,让地歇一歇,再种上菘菜和萝卜,冬日里也?有菜卖。”   “好,不过去年留的?菜种估计不够,得再买些。”   “南市有专卖这些的?种子铺,去看?看?就行,兴许还有其他冬天长的?菜呢。”方竹突然想到在村口对苗桂花说的?话,忍俊不禁。   郑青云把摊子上的?东西收拾好,“现在还早,过些日子再来看?。”   “嗯,那我们这会儿先去买盐,要煮酱豆子。去年天凉后做的?总感?觉味道没那么好,趁现在天热,多?做几?坛放着,得用不少盐呢。”   方竹背起空背篓,跟在郑青云身侧往外走,停顿一会儿又补充道:“还有剁辣椒也?可以弄一坛,炒菜拌饭都好吃。”   两人没耽搁,直接去铺子里一口气要了?十斤盐,花去两百文?。但想着早晚能赚回来,一点儿也?不心疼。   出了?铺子,两人欢欢喜喜往城门口走。   街道两旁都搭着棚子,各种各样的?吆喝声不绝于耳,方竹随意看?着。   冷不防注意到前面有两道人影相携拐进小巷,身着粉衣的?女子她不识得,旁边那高大男子却是有些眼熟。   她忙扯了?扯郑青云,指给他看?:“那是不是光宗?”   郑青云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有点儿像。”   但就一道背影,不足以确认身份,两人只在心里记下。   等他们回到家,院子里已?经飘满豆香气。   忙活着把酱豆子煮好捂上,已?是晌午时?分,热得人心烦。熬锅绿豆稀饭喝过,又给鸡群喂好食,一家人都回屋歇息。   窗户没有关紧,热风从缝隙钻入房中,被蒲扇轻轻挥散。   一觉睡到下午,太阳总算没那么烈。偶尔还有云朵浮动?,恰好遮住明晃晃的?太阳,给庄稼争得片刻喘息。   到太阳下山,天彻底阴下来,有晚风徐徐吹过,终不似白日那般燥热。   归巢的?鸟儿从头顶飞过,方竹跟郑青云一前一后走在去地里的?小路上。   今日一早他们就去县里,陈秀兰只在山脚水沟边割了?些草回去。这会儿趁着凉快,两人打算去地里看?看?,顺便翻些番薯藤,在附近割几?捆草。   说说笑笑走到田埂上,四?处一扫,小两口就变了?脸色。   “那边苞米怎么倒了?那么多??”   “不止苞米,番薯也?被挖了?,”郑青云迈步走进田里,“你在这儿等着,我先去看?看?。”   种地人靠庄稼吃饭,眼看?好好的?东西被糟蹋了?,方竹怎么可能待得住,急急忙忙跑进田里,“我也?去。”   郑青云知道她忧心,也?没拦着,只叮嘱她注意脚下。   他们先去看?了?苞米,只见一大片都被踩得稀巴烂,苞米梗歪歪倒倒,几?乎都被啃过,才挂上红胡子的?苞米也?找不到几?个好的?。   地上满是凌乱的?脚印,还有臭烘烘的?黑色粪便。   再看?番薯地里也?是,好几?块被拱得到处是坑,个头还不算大的?番薯就这么暴露在外,大部分都被啃得只剩碎块。   自小在乡下长大,这样的?情?景再熟悉不过。   郑青云沉着脸,下了?结论?:“有野猪下山了?。”   方竹捡起块拇指大的?番薯,也?是气得不轻:“真?是害人,再等些时?日就能收了?,给祸祸这么多?。”   “先把这些收拾收拾,晚上我领大黑来赶一回,明儿再进山瞧瞧。”   方竹一听就担心起来,野猪她也?是见过的?,长嘴獠牙,比家养的?凶狠得多?。   连忙拉着郑青云的?胳膊提议:“是不是要多?找几?个人?你自己去太过危险。”   “我跟其他猎户商量商量。”郑青云原本想说一个人就行,但见方竹如此紧张,还是拍拍她的?手,改了?主意。 第61章   被野猪糟蹋过的苞米和番薯再活不成了。两人动作利索, 很快把?这些收拣好,刨出的坑也填上。又在田埂、荒地?里?割了几捆草,便马不停蹄往家赶。   陈秀兰早做好饭在家等着,听到狗叫声出来, 却见郑青云背篓上搁着捆绿油油的苞米梗子, 顿时满眼疑惑:“这怎么还把苞米砍了?”   方竹苦笑:“哪儿是砍的, 都?被野猪踩烂了, 可不就只能弄回来。” 竒_書_網 _w_ω_ w_._q_ ǐ_ S _Η _U_ 九_⑨_ ._ ℃_ o _Μ   说话的功夫, 两人已经把背篓里的东西倒在院子里?。   陈秀兰这下也发现了被啃过的苞米和番薯, 横眉竖眼道:“天杀的,昨儿去看还好好的,一夜就祸害这么多。”   郑青云将背篓送去茅草屋放好,径直往院外走去, “你们先吃,我去知会福叔一声, 等天黑去地?里?赶一赶。”   陈秀兰连连点头, “没错,是该喊他?们帮忙,黑灯瞎火的,多几个人放心。”   郑青云大步流星, 很快消失在院门口。   留在家里?的几人并没急着吃饭, 蹲在地?上把?散落开的苞米和番薯仔细挑拣, 择出没什么破损的装进竹篮。   一个个苞米裹着青绿色的外衣, 头顶挂了搓暗红的胡须。小?心扒拉开外衣,就能看见里?面?一排排白玉般的苞米粒, 掐一下还在出水。   陈秀兰苦中作乐地?说:“这些好的留着自己吃,明天也能尝尝这嫩苞米的滋味。”   村里?种苞米都?是等秋收后储存起来, 磨成面?蒸馒头、煮糊糊,少有人会早早地?就掰来吃。   方竹一听面?上也带了点儿笑意,“那明天早上起来就煮,正好青云吃了再出门。”   陈秀兰眉心微皱,偏头看着方竹问:“他?不是想猎野猪吧?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他?说有这些祸害在,地?里?怕是没什么收成,而且我们家就在山上,野猪找食说不定也会闯进来。只能冒险进山看一看,猎不到也要想法子把?它们吓跑。”   方竹拿起一根只被啃掉尖尖的苞米,手?指无意识搓破几排玉米,待察觉到手?上湿漉漉的,方才反应过来。拿刀切下一节,将尚且完好的大半放进竹篮里?。   瞥见陈秀兰也是神情?不属,又接着开口:“我跟他?嘱咐过了,多找几个猎户一起进山,人多也有个照应。”   方竹所说那些顾虑,陈秀兰自然?也是懂的。以前?就听村里?老?人讲起,有野猪跑进某户人家后院的菜园子偷吃,受到惊吓撞垮土房屋,还差点儿伤到人。   若不想办法解决,往后地?都?种不安,还天天都?要担惊受怕的。   陈秀兰心知无论说什么,郑青云定是要去的,喃喃自语:“他?们那些人本?领大着,一起进山会没事儿的。”   郑青云当真只去秦家说了几句话,不多时便回来。饭桌上,他?果然?跟陈秀兰提起猎野猪的事儿。   陈秀兰叹口气,到底还是没反对,只关?切地?询问:“你打算同谁一道?”   “杨四?手?里?有药,常勇家猎犬养得多,有他?们俩就够了。人太?xh多也不好,若是遇上主意大的,更麻烦。”   听他?语气沉稳,安排的井井有条,想来已经有了章程,方竹她们心下稍安。   天色渐渐暗下来,秦德福父子带着火把?和前?端开裂的长竹筒过来,喊了郑青云一起下山。   大黑昂首走在最前?,二白也想跟着去,被方竹唤回来,搂在怀里?。   若只是猎些野鸡兔子,让它跟去也没什么,还能学一学。野猪这样的大家伙却是不敢叫它去,万一惹恼对方,可就糟了。   火光越发微弱,直到彻底消失不见,方竹她们才转身进屋。   却也没闲下来,又忙着揉面?蒸馒头。听郑青云说,他?这回进山至少也要两三天,自然?要多备些吃食带上。   心里?都?装着事儿,几个人做活时难得没怎么说话,灶房里?只听得见木柴燃烧时发出的噼里?啪啦声。   三个汉子同样一路无言,紧赶慢赶来到郑青云家的地?里?。   将才站上田埂,大黑就绷紧身子,喉间溢出低吼,瞬间戒备起来。   郑青云朝身后的父子俩比个手?势,示意他?们停下来。事实上不用他?说,那两人也不敢轻举妄动。   只见月色下,两头通体漆黑,身躯庞大的野猪慢悠悠晃进番薯地?,身侧还跟着七八只小?猪崽。那一双双眼睛在夜里?似泛着幽光。   “好家伙,这么大一家子,难怪地?里?被祸害成那样。”   郑青云没在两头大猪嘴边看见外翻的长獠牙,纠正道:“是两头母猪,我们不下去,就在这儿弄出些声响吓一吓就行。”   那大野猪看着怎么也有个几百斤,而且带着崽,估计比平时更凶性。只这样远远瞅着就发怵,秦德福父子自是没多说什么。   拿起竹筒在田埂上使劲儿敲打。这竹筒是他?们傍晚专门做出来的,前?端用刀劈成好几块,敲打之中会发出嘈杂的啪啪声。   地?里?正用嘴筒子拱番薯的一群野猪听见动静,纷纷抬起头。秦德福父子见有效果,竹筒敲得更加用力。   大黑也在田埂下左右奔跑,同时凶狠地?吠叫。郑青云清清嗓,双手?拢在嘴边,模仿着发出类似虎啸的声音。   一群野猪原地?停顿片刻,终于还是拔腿往番薯地?旁的林子逃窜。窸窸窣窣的声响逐渐消失,秦德福父子停下手?里?的动作,长长舒出口气。   秦德福拍拍郑青云的肩:“你真要去猎这玩意儿?”   “您也看见了,这些东西有多吓人,万不能让它们闯入村子,”郑青云点点头,“还请你们回去就说只看见一只百来斤的,省得她们担心。”   秦德福举着火把?,见郑青云神色认真,最后应了声好。   夜色已深,三人没去查看被野猪拱过的番薯,直接往回走。   刚翻过山坡,就看见郑家院子里?透出的暖黄灯光,门口立着三道瘦弱的身影,随着走近愈发清晰。   “怎么样?看见没?”陈秀兰快步迎上前?,焦急地?询问。   “就一头,个头不算太?大,被我们吓跑了。”   郑青云面?色如常,一旁站着的父子俩知他?在扯谎,也没拆穿,跟陈秀兰随意掰扯几句就连忙回家。   一番折腾下来,躺到床上已比往常晚了许多。白日里?的燥热慢慢退散,不摇扇子,也不会出一身汗。   方竹一想到郑青云要进山猎野猪,心里?就止不住发慌,也不嫌郑青云身上跟火炉似的,伸出胳膊紧紧环住他?的腰,埋头在坚实赤|裸的胸膛间,闷声道:“我们都?在家等着你,切不可鲁莽,若拿它们没办法也别勉强。”   温热的吐息落在胸口口,心里?好似酸酸胀胀的。郑青云摸摸怀里?人细软的发顶,低头在其间落下一吻,“我跟你保证,无论结果如何,最多三日就回来。”   “嗯,我信你。”   思及郑青云进山后怕是连觉都?睡不好,方竹虽心中不安,却也没缠着他?说太?多,闭上眼,假装入睡。   方竹夜里?睡得不太?安稳,等她起床时身旁却已经不见郑青云的身影。她匆匆忙忙跑出门,正好看见郑青云挑着一担水走过来。   “起了?”郑青云笑笑,矮下身子将水桶稳稳落在地?上,“我好几天不在家,把?水担满,应该够你们用的。”   “又没多远,我去提就是,你怎么不多睡会儿?”   “醒了再睡不下,干脆起来。”郑青云见方竹只穿着中衣,又道:“这会儿外面?有些凉,你进屋添件衣裳。”   方竹盯着郑青云看了会儿,方才转身回房添衣、梳头。   吃过早食,郑青云下山去找杨四?和常勇说猎野猪的事儿,方竹她们就在家帮着收拾包裹。   除开馒头和水,还给他?备了驱虫蛇的药粉、止血治外伤的药膏、打火石、衣衫等等,几个人检查了一遍又一遍,仔细罗列着,就怕漏掉什么东西。   杨四?是苍黎村人,也打猎十多年,还会调配让猎物暂时麻痹的药汁。常勇却在临村,除开生二白的母狗,家里?还养着两条身强体壮的猎犬。   都?离得不算远,郑青云出去一个多时辰就回来。临近晌午,杨四?和常勇领着各自的猎犬也一前?一后上了山。   “夜里?把?门窗都?关?紧,听到声响也别轻易出来,我跟柱子哥打过招呼,有什么事儿就去找他?帮忙。”   郑青云不放心地?叮嘱几句,终于还是唤上大黑,跟杨四?、常勇结伴,头也不回地?钻进树木葱茏的大山。   方竹等人在院外站了许久,方才进门。   心里?再担忧,也没落下家里?的活儿。   听郑青云说昨夜野猪又拱了些番薯,还没来得及去看。方竹跟陈秀兰顶着烈日,下地?把?野猪啃过的番薯都?捡回来,顺道把?鸡草兔草也打回来。   先前?说要做剁辣椒的也还没弄。几个人又摘回一大筐红的绿的辣椒,掺着姜、蒜、木姜子剁成碎末,撒上盐拌匀后装进坛子里?密封腌制。   日落之后,照例给鸡圈熏过烟,将所有鸡赶进鸡舍关?好,她们回去闩上院门。   灶房里?燃着一盏油灯,黄色的光晕照亮一方。   如今天热,酱豆子捂了一天一夜,发得将将好。姜蒜末早在白天剁辣椒时就一并弄好,只需拌进去就行。   散发浓郁香气的酱豆子通通塞进坛子里?后,忙活一天的人终于能洗漱洗漱,回床歇下。   木床上十分宽敞,不会滚着滚着突然?挨上火热的身躯,凉快又自在,方竹却辗转反侧睡不着。   窗外月色正好,也不知郑青云今晚睡在哪里??   深山里?树木葱郁,月光很难照下来。   三人结束搜寻,找到一处山洞,在洞口燃起一堆火。   郑青云拿木棍拨动火堆,冲两位同伴说:“你们先睡,等会儿替我。”   杨四?和常勇也没矫情?,随便找了个位置就地?一躺,不大一会儿就鼾声如雷。   郑青云看着头顶隐隐约约的月影,却是毫无睡意。 第62章   清晨, 阳光透过树叶缝隙照入密林,蝉鸣此起彼伏。   山洞里燃着?一堆火,肥兔子架在上面烤得流油,围的一圈馒头也逐渐焦香。   三人?席地而坐, 用柴刀将竹子劈成节, 削出尖刺, 又在前端抹上杨四特制的药水。时不?时伸手转动一下兔子和馒头, 防止烤糊。   他们已进山一天?两夜, 领着?五条猎犬, 也不?知走了多远,总算在西南方向发现野猪活动的踪迹。   两头大猪估摸是带崽出去觅食,哼哼哧哧漫步林间,走几步就低头拱来拱去。   三人?虽十分激动, 却没?贸然行动,几只猎犬都听从指令, 乖顺地未发出声响惊动野猪。   野猪崽个头小, 不?足为惧。但那两头大野猪目测都有两三百斤,皮糙肉厚,有弓箭也不?能确保一击毙命。   必须得想个稳妥的?法子。   三人?经验老道,只记住野猪的?行动路径, 就悄悄退走。在山洞一番商量, 确定了大概计划——   白日里在野猪下山的?路上挖好陷阱, 让猎犬将野猪驱赶引诱前来。那样的?大家伙, 也不?求陷阱能一次坑杀两头,只需暂时限制其中一只, 他们仨就有足够把握迅速射杀另外一头。   “饿死了,先?吃饱再弄。”常勇性子最为活泼, 闻着?愈发浓厚的?兔肉香气,扔下柴刀,拿起一个馒头在手里来回倒腾,“好烫,好烫!”   另外两人?见他这样,也没?心思继续做活儿。   一口馒头,一口烤肉,虽味道寡淡,但都已经习惯,也能吃得饱饱的?。   几百斤的?猎物,不?是小陷阱能对付的?。三人?花了个把时辰,才把要用的?竹尖刺准备好,用麻袋装上提去树林里。   郑青云爬上一棵大树,朝昨日发现的?野猪巢穴眺望。此时那两只大野猪就卧在低矮灌木丛里,猪崽们则在一旁嬉戏玩闹。   他没?作?声,顺着?树干干脆利落地滑下来,方才轻手轻脚回到?同伴身旁。   “还?在睡着?,不?过我们还?是再退后些。”   如今天?热,野猪群白日很少活动,得夜间才会出来找食,他们还?有足够的?时间布置。但野外的?东西都警觉,挖陷阱势必要闹出些声响,怕惊扰到?它?们,也不?好离得太近。   杨四和常勇都知晓其中道理?,自是没?有什么异议。拿上家伙事?后退几丈远,寻了个开阔地界,便开始挖坑。   出门时都带的?有锄头,夏日山林里土地也松软,挖起来并不?算太费力。   三人?一刻未歇,足足挖了五六尺深的?大坑,这才将削好的?竹尖刺全部牢牢嵌入坑底,然后在上面盖上细树枝,并将周围的?痕迹也都仔细掩藏。   太阳逐渐西斜,野猪仍旧在巢穴处并未出来。   郑青云将自己?的?身影掩映在苍翠绿叶之中,腰背挺直,伸手从后面的?箭筒抽出沉甸甸的?铁箭,搭在弓弦上。   这东西是老猎户花大价钱,偷偷找铁匠打造的?。箭头乃是精铁所制,锋利无比,一共就两支,老猎户没?有后人?,走时都留给了他。寻常猎些小东西根本舍不?得用,如今对付野猪这样皮糙肉厚的?大家伙,却不?得不?拿出来。   清风拂动树叶,一缕阳光透过孔隙照下来,箭头寒光闪烁。   郑青云朝左右两棵大树树冠看了看,确认大家都准备好后,微微颔首。   口哨声突兀响起,惊得鸟儿振翅高飞。   猎犬吠叫此起彼伏,乱成一片。继而一阵沉闷的?哼哧声传出,且越来越清晰。   躲在树上的?郑青云手指扣在弓弦之上,紧紧盯着?前方。   只见大黑跑在最前,两头大野猪紧随其后,而另外四只猎犬则从其他方向围拢,一步步将野猪引向陷阱。   明明只有两头大猪,却好似整个地面都在震颤。   大黑也不?知做了什么,让两头大猪痛恨至极,在后面穷追不?舍。   眨眼的?功夫,野猪就已追着?大黑来到?陷阱前,郑青云屏息凝神?,蓄势待发。   大黑纵身一跃,直接跨过陷阱,稳稳落在对面,冲着?野猪挑衅地吠叫。   被惹怒的?野猪横冲直撞,将才踩上树枝就身子一矮,跌入坑中,发出凄厉的?嘶吼。   落后一步的?另一头野猪察觉不?对,转身就想跑。   “就是现在!”   郑青云一声令下,三支重箭破空而出,锐不?可当,直直射向奔逃之中的?大野猪。   鲜血瞬间流出,大野猪身形摇晃,终是“嘭”的?一声倒在地上,溅起大量尘土。但它?并未放弃,竟挣扎着?站起,伺机而动的?猎犬早等?不?及,扑上去撕咬。   “猎到?了!”常勇欢呼一声,直接滑下树干。   郑青云循着?声音看去,面色微变,大喊:“小心!”   与此同时搭箭拉弓,动作?一气呵成。锋利的?铁剑瞬间穿透野猪脖颈,刚刚从坑里爬出的?野猪轰然倒地。   抱着?树干的?常勇缓缓落地,看着?几步开外,仍在嗬嗬出声的?大野猪,惊魂未定。   “吓死我了,多亏你这箭来的?及时。”   郑青云此时也已下树,面无表情?道:“看你下次还?敢不?敢这般毛躁。”   被人?训了,常勇也不?恼,挠头乐呵呵说:“这不?是好久没?打过这种大家伙,一时高兴没?注意嘛。”   杨四喝退几只猎犬,抽刀照着?野猪脖子补一下,大量鲜血喷涌而出,“我也有几年没?猎过野猪,这头看着?大些,估计有三百多吧。”   “三百肯定有的?,”郑青云抽回自己?的?铁剑,拿树叶子仔细擦擦,重新插回箭筒,“这里血腥气重,赶紧收拾好下山,别?把大虫或狼群招来了。”   大获全胜,几个人?都高兴,填坑、掩血迹都是干劲儿满满。   猎犬们闲着?没?事?儿,也不?用主人?下令,就把惊慌失措的?猪崽们赶到?一处。不?过还?是少了三只,估计趁乱早就跑远。   郑青云临走之前去看了眼野猪巢穴,在外围的?草丛又发现只奄奄一息的?猪崽。也明白大猪为什么恨极大黑,敢情?是它?咬伤了一只落单的?猪崽。   郑青云揉揉大黑的?狗头,看它?吐出舌头哈气,很是欣慰:“干得好,回去给你加餐。”   两头几百斤的?大猪,还?有六只小猪崽,要运出山着?实不?容易,但没?人?会喊重。   直接用麻绳把大野猪腿一绑,拖着?就成。至于小猪崽更好办,一麻袋装了扛在肩上便好。   他们三个人?,轮换着?来,倒也不?怎么累。   —————   院子里阴了大半。   二白卧在方竹腿边,有些无精打采。   方竹收起针线,在它?软乎乎的?背上来回摸着?,眼神?却不?自觉瞥向院外,“别?担心,他们很快就回来了。”   轻声细语的?,也不?知是在哄二白还?是哄自己?。   二白伸出舌头在她手指上舔舔,下一瞬突然竖起耳朵,歪头听了片刻,站起身就嘤嘤叫着?朝外跑。   方竹双眼发亮,追着?它?匆匆往门口去,陈秀兰和方桃也跟在后面。   三人?到?门口一看,果见大黑飞奔而来,郑青云背着?弓箭将将翻过山坡。她们心中大喜,小跑着?迎上去。   只是等?靠近,笑意就僵在脸上。郑青云一身衣裳血迹斑斑,看着?骇人?得很。   “怎么这么多血?是不?是哪里受伤了?”   方竹上前拽着?郑青云的?手仔细端详,眼里满是不?安。   “没?,都是野猪的?,”郑青云朝后退了下,“我身上又脏又臭的?,你别?碰。”   方竹听他这么一说,心下微松,但还?是固执地围着?他转了一圈,前前后后、上上下下都一一瞧过。   陈秀兰看他虽有些邋遢,但精气神?十足,知他没?扯谎。又朝后望去,发出疑问:“怎么就你一个人?,他们呢?”   “去常勇家了,他有牛车,好运猎物。我怕你们担心,先?回来报个平安,待会儿还?要过去趟,帮着?把肉分好早些送去县城,今天?估计不?回来。”   陈秀兰点点头,“那煮些东西吃了再去,要不?要烧水洗洗?”   “随便弄点对付两口就算了,刮毛分肉还?有得脏,洗把脸,找套干净衣裳带着?就行。”   知道郑青云急着?去帮忙,方竹她们也没?费心弄什么复杂的?菜色。和面煮上半锅面疙瘩,把攒的?鸡蛋打了四五只,掺着?丝瓜炒出一大盘,又做了碟油焖茄子。   郑青云呼呼啦啦吃完,等?不?及其他人?放碗,就拿上衣裳再次下山。   到?得常勇家时,一群人?已经在处理?野猪,刮毛、割肉,忙得不?亦乐乎。   郑青云二话不?说,撸起袖子加入其中。   野猪个头太大,一整只拖去县城不?容易卖掉,还?是分成一块块的?好。   常勇把自家兄弟叔伯都喊来帮忙,八九个人?一道收拾两头大野猪,速度也快。   太阳还?未完全落山,他们就把分好的?肉装上两辆牛车,载着?往县城去。   至于六只小猪崽,除开大黑咬过的?那只,都还?活着?,他们就没?宰。活蹦乱跳的?更吃香,遇到?大方的?主顾,都不?用称重,一只就能卖好几钱。   而咽气的?那只,常勇和杨四也商量好,留给郑青云。   郑青云也没?推辞,毕竟今天?多亏大黑勇猛胆大,才能成功将野猪引进陷阱。   天?色已经不?早,但县城依然热闹着?,灯火通明。   三人?没?往别?处走,专挑大酒楼和名气盛的?食肆问。   成年野猪肉虽腥臊,但物以稀为贵,且大酒楼里多得是厨艺精湛的?厨子,也不?缺各种香料,还?是很抢手。几只猪崽更不?必说,肉质鲜嫩,又十分难得,直接被一家酒楼包圆。一只八钱,郑青云咬死了没?让价。   大野猪的?肉就没?那么值钱,三十文一斤左右卖出。加上各种肉骨、内脏,林林总总加起来也赚了有十五两多。   这些银两三人?均分,每人?得六两有余。常勇非说郑青云救他一回,还?硬塞一两银子给他。   在常勇家睡一夜,天?还?未大亮,郑青云就揣上七两银子,拎着?收拾干净的?猪崽往回赶。 第63章   拎着猪崽翻过?山坡, 两只狗就一前一后地迎上来。大黑到底稳重些,只在?郑青云腿边蹭来蹭去,二白却是昂起头想要扑咬。   怕沾些狗毛上去,郑青云只好把猪崽提高些。二白还不放弃, 追在?他身侧不停往上跳, 被大黑打一巴掌才老?实。   “呀, 怎么还有只小的?”听到动静出来的陈秀兰一眼就注意到郑青云手里的东西, 惊讶出声。   “一共逮到六只, 这只被大黑咬伤, 就分给我了。”   郑青云拎着猪崽直接进灶房,转了一圈都没瞧见方竹姐妹俩,又问:“她?们人呢?”   陈秀兰跟在?后面进门,闻言笑道:“在?后院看兔子?, 昨日又下一窝崽,稀奇得跟什?么似的, 说?是去喂食, 到现在?都没回?来。”   “我也去瞧瞧。”   “哎,去吧去吧。”   郑青云来到后院儿,果然看见姐妹两正?蹲在?兔舍外。   因为听说?兔子?幼崽沾不得人气?,否则会被大兔子?吃掉, 她?们也不敢进去, 只透过?门缝一个劲儿往里瞅, 说?话声音都压得低。   郑青云远远看着, 脸上不自觉就带上笑,加快脚步靠近。   身后站个人挡住光线, 方竹还以为是陈秀兰,一回?头惊喜地瞪大双眼?:“你回?来了!”   “嗯, ”郑青云也学着她?们的样子?,蹲下来往兔舍里看,“怎么样?生了几只?”   “躲在?洞里,看不太清,”方竹这会儿已经没心思关注兔子?,一双眼?完全粘在?郑青云身上,“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吃过?早食没?”   一连串的问题砸下来,郑青云只觉欢喜,认认真真答话:“将才到屋,早上出门常勇他娘给塞了把花生米。”   那就是还没吃饭。   “我这就去煮饭,看兔子?都忘记时候了。”方竹一听再待不住,急急忙忙站起身就往外走。   郑青云赶紧跟上,迫不及待想要跟她?分享喜悦:“你都不问我卖多少钱?”   方竹转过?头,见他咧着嘴分外高?兴的模样,的确生起好奇心,“多少?”   “七两六钱!”郑青云直接从怀里掏出钱袋子?,献宝似地交给她?,让她?打开自己看。   “哇!这么多!”方桃到底年?纪小,藏不住事儿,立马惊呼起来。   方竹低头瞧着钱袋子?里的银子?,也是双眼?发亮。但很快又觉出不对,一共去三个人,光郑青云就得七两六钱,那岂不是一头猪就卖二十几两?   “野猪有这值钱?”   郑青云摸摸鼻子?有些心虚,避开她?的视线,支支吾吾地说?:“那个,其实不止一头来着,有两头大野猪带着八只崽。”   “你不是说?就一只?”方竹眉头一皱,忍不住拔高?音量。   “我这不是怕你们太担心,你别生气?,”郑青云急得握紧方竹的手,生怕她?不理人,“我有把握才去的,不是逞强。”   方竹拧他一把,“你还是想想怎么跟娘说?吧。”   到前院儿,方竹把钱袋子?交给陈秀兰过?目,她?果然发出同样的疑问。   郑青云硬着头皮解释,不可避免又挨训。身高?体壮的汉子?,低头站在?那儿一动不敢动,似乎有些可怜。方竹看不过?去,帮着说?了几句好话,陈秀兰才渐渐消气?。   “行了,少在?这儿装样子?,也就小竹吃你这套。”陈秀兰瞥见自家儿子?还垂眸立在?那儿,挥挥手让他赶紧离开,眼?不见心不烦。   郑青云这会儿倒是乖顺,二话不说?就往外走,不出两步,又回?头冲方竹傻笑。   陈秀兰简直没眼?看。   这一闹,已过?去许久,肚子?都饿得造反,婆媳俩没再耽搁,忙着烧火做饭。   方竹站在?灶前将嫩南瓜切成细丝,陡然瞥见木盆里的猪崽有些拿不定主意:“这东西要怎么办?熏起来还是炒着吃?”   坐在?门口编竹席的郑青云顿时来劲儿,兴冲冲接话:“多腌一会儿晌午架火上烤,上次弄回?来的野蜂蜜还剩的有,往外刷一层,烤得油亮亮的,保管好吃。”   方竹只听说?县里的大户人家喜欢这么吃,专挑一两月大的仔猪烤熟,吃的就是那口鲜嫩,却还从未尝过?,一时也充满期待,但又有些犯难:“这个我不会做啊。”   一旁的陈秀兰笑了笑,“不打紧,让他一个人弄就成,这小子?炒菜一般,烤肉却是在?行。说?起来我也好多年?没吃过?,还真有点儿想。”   因为晌午有大餐,早食便?做得十分简单。蒸几个从地里捡回?来的番薯,煮小半锅苞米糊糊,就着炒南瓜丝和酸黄瓜就是一餐。   草草吃完饭,方竹她?们收拾灶房。郑青云就把扒皮掏空的猪崽顺着脊骨劈开,重新?洗过?几次后沥干水。再加入大量的葱丝、蒜末、姜片、花椒,抹上盐、酱油和少许酒腌制,以去腥和入味。   猪肉腌制一个多时辰,终是染上酱汁的颜色,凑近闻也没有明显的腥臊味,只有各种配料香气?。   郑青云削出几根细长的竹尖刺,穿过?猪崽皮肉,将其完全撑开。   趁他做这些的功夫,陈秀兰已经把攒的一麻袋木炭提来,倒出小部分在?灶前的空地上,用木柴引燃。木炭一块接一块烧着,很快就红彤彤一片。   郑青云搬来两个大木墩子?,放于炭火两侧,将穿好的肉架在?上方。隔一段时间就将肉转一转,使其受热均匀。并用黄瓜条蘸上野蜂蜜,仔细涂抹在?外层。   烤肉是个考验耐心的活计,不能用火焰,不可离火太近,烤得太急。需得慢慢来,使它每一寸都被炭火散发出的热渗透。   如今太阳依然很烈,郑青云坐在?火堆前,身上的短衫被汗液完全浸湿,蒲扇扇出的风也带着灼热,没什?么作用。   方竹隔一会儿就把帕子?拧干后递给他,从额头到颈间一一擦过?,方才干爽片刻。   热油从猪肉表皮渗出,缓缓滴在?火红的木炭之上,发出呲啦声响,白烟瞬间冒出。   大黑和二白从院外跑回?来,在?灶房门口徘徊不停。   在?郑青云的细心烹调下,猪肉渐渐变得色泽金黄,看着就让人口水直流。   眼?看肉快烤好,方竹等人也没再闲着,和面擀出三十来张薄饼子?,上锅蒸熟。剁葱蒜末,加醋和酱油调出一大碗酱汁,又煮了一盘丝瓜蛋花汤。   猪肉能用筷子?轻易插动,郑青云便?知已经烤好。他趁热将竹刺取出,手拿菜刀,十分熟练地将猪头切下,剁成小块,让方竹送到外面分给翘首以盼的大黑和二白。   剩下的肉则仔细片成薄片,放进竹盘里。   “这两日,你柱子?哥和福叔帮着赶野猪,还割了几捆草背来,给他们也送点儿去,尝尝味。”陈秀兰提醒郑青云。   “知道。”郑青云应声,另外拿个空碗,装了一些进去。   等整只猪都切好,郑青云洗净手上的油污,端起碗径直跑向?秦家。   晌午时分,秦家众人也正?在?吃饭,见郑青云上门,颇有些惊喜。   秦大柱走上前捶他一拳,“你小子?什?么时候回?来的?”   “今早刚到家,烤了只小野猪,给你们送些来尝尝。”   秦大柱一听是这样的贵重东西,就有些想拒绝。但低头一看面前的碗,愣是没说?出话来。   还是后出门的王金花先?出声:“这么好的东西,你们留着自己吃就成,给我们送来做甚。”   郑青云一看就知道他们在?想什?么,直接把碗塞进王金花手里,说?:“拢共也没几块,就是吃个稀奇,婶子?别嫌弃。家里还等着吃饭呢,我就先?回?去了。”   “哎,等会儿!你顺道把碗带回?去。”王金花没再推辞,端着碗快步进屋,找盘子?把肉倒进去,又从甑子?里夹出几块热气?腾腾的松软米糕放进碗。   “刚蒸出来的,回?去就着肉吃正?好。”   两家向?来如此,送东西出门绝不会空手而归,郑青云早就习惯。道声谢,顶着烈日,大步流星回?家。   大黑和二白趴在?屋檐吃肉啃骨头,忙得正?欢,见郑青云进门,意思着哼唧两声,便?又埋头大吃特吃。   郑青云瞧得好笑,却也没打扰它们。一大一小近来也辛苦,合该吃些好的。   堂屋里,饼子?、烤肉、酱汁、酸黄瓜和蛋花汤都已端上桌,方竹等人坐在?桌前,紧紧盯着桌面,但并未动筷,显然在?等郑青云。   郑青云将米糕也放到桌子?中间,挨着方竹坐下。   “快趁热吃,这肉凉了就没那么香。”   几人早被勾出馋虫,这会儿都到齐,再无需忍耐,纷纷拿起筷子?,夹向?那一盘摆得整整齐齐的烤肉。   经过?烤制的小野猪肉,完全没有那股腥气?,外皮酥脆,带着野蜂蜜的甜香。内里的肉沾着少许融化的油脂,细嫩鲜香,回?味无穷。   若是觉得腻,蘸上酱汁和辣椒面,和酸黄瓜一起卷入蒸饼之中,又是一番滋味。   一只小猪十来斤,猪头和骨头都分给大黑二白,还给秦家匀出一碗,所剩也不是太多。更何况还有郑青云这个饭量大的在?,最后竟吃得干干净净。   热出一身汗,饭后一家子?都没立马去收拾碗筷,倚靠在?椅背上,手里一下接一下摇着蒲扇,笑得十分满足。 第64章   月明星稀, 蛐蛐儿藏在?草丛里,时?不时?发?出叫声,在寂静的夜里尤为明显。   郑青云把换下的脏衣裳搓洗干净,提起来抖落平整后搭上竹竿子, 这?才推门进屋。一眼就看见方竹趴在?席子上, 两只脚高高翘起, 惬意地摇晃。   不禁也?弯了眼眸, 反手关上门, 大步走到床前, 在?她身旁坐下,说:“又在数钱?”   “嗯,”方竹手里摸着枚银元宝,一双杏眼灿若星辰, “我?方才算了算,我?们现在?一共有三十五两七钱的?积蓄。不加之前的?, 也?比去年下半年所挣翻一倍不止。”   这?大半年来, 郑青云隔三差五就往山上跑,虽然不可能回?回?都能猎到野猪、麂子这?样的?值钱货,但也?从未空手而归过。兔子、野鸡之类的?小东西,少说都可赚百八十文。   方竹她们卖绣品、酱豆子和蔬菜, 去趟县城也?能换些铜板贴补家用?。从开年到现在?, 除了买林买地花去三两, 也?没?什么大的?开销, 可不就攒下许多。   郑青云卖猎物主要跟大户人家做生意,得的?都是碎银子, 家里存够几?吊铜板后也?会去钱庄换成银子。   如今钱匣子一打开,入目便是白花花的?, 最上头还有两枚圆润可爱的?元宝,任谁看了心?里都美滋滋的?。   郑青云也?忍不住摸了枚元宝在?手中摩挲,笑着问正把银块从小到大排列的?方竹:“有没?有什么想置办的??”   方竹想了想,还真冒出个主意,直接翻身坐起,跟郑青云面?对面?,说:“我?们也?买头牛吧!以后往县城只会跑得更勤,自?家有牛车到底方便些,人也?轻松。你卖猎物也?不用?悄悄的?,往车上一蒙谁也?瞧不见……”   她越说越兴奋,掰着手指头把牛车的?好一一罗列给郑青云听。   说完后又?想到个难题,叹口气道:“就是上山的?路太窄,车架子恐怕得寄放在?谁家才行。”   郑青云把自?己手里的?元宝也?给方竹拿着玩,不甚在?意地说:“那有什么,我?们自?己修条路出来就是。”   方竹注视着郑青云的?眼,有些讶异:“哎?这?样会不会太麻烦?”   “既然要买牛车,就一次安排妥当。寄放在?人家一天两天倒没?什么,时?日一长就怕闹出事儿来。反正这?么多年没?有牛车都过来了,也?不急于一时?,慢慢把路整好再买也?不迟。”   方竹一琢磨确实是这?个理,顿时?又?充满期待,“也?是,而且也?不用?多宽,能容一辆车过就好。到时?把两边的?树砍一砍,地平一下应该差不多。”   郑青云点点头:“我?明天去找福叔商量商量,他们下山也?要走这?条道,总得知会一声。”   “他们肯定同意,两家人一起更容易了。”   说定一件大事,两人都很?高兴。你看我?,我?看你,笑得眉眼弯弯。   凉席上还散着一堆碎银子,小两口最后清点一遍,终于爱不释手地将其全部装进钱匣子里。   钱匣子托在?手上,沉甸甸的?,叫人心?中踏实。   郑青云拿起小木箱,见方竹目光还黏在?上面?,说:“改明儿找木匠再打个大点儿的?匣子,专门用?来存钱。”   方竹滚倒在?床上,眼前好似都是白花花的?银元宝,乐不可支:“好!”   将钱匣子放回?大木箱,仔细锁好,郑青云蹬掉鞋子,也?躺回?床上。   方竹仍沉浸在?有钱的?喜悦之中,侧身看着他,“家里的?鸡应该也?要下蛋才对,四十一只母鸡,就算每天只有一半生蛋,也?是二十文。”   郑青云:“今年养得挺好,明年开春可以再孵两窝,或者卖鸡仔也?行。”   “没?错,鸡仔五六文钱一只,有抱窝的?母鸡都可以留意着。”   虽然小鸡破壳二十一天,但母鸡不一定天天都会下蛋,卖鸡仔也?是合算的?。   夜色渐深,房里的?说话声越来越小,不知什么时?候陷入安静,只余轻浅的?呼吸声。   翌日吃早食的?时?候,郑青云将修路、买牛车的?打算说与?陈秀兰听,果然得到极力支持。   “是该买辆牛车,你现在?年轻,背个几?百斤不成问题,但长久这?般还是对身子不好,容易落下病根。”   陈秀兰喝口苞米糊,又?接着说:“等会儿我?跟你一道去。”   心?里都惦记着这?事,又?离得近,吃过饭后,干脆把门锁了,一家子都到秦家去。   晨时?院子里还没?完全被太阳照到,王金花正抱着圆圆在?外面?走来走去,秦德福就跟在?旁边摇拨浪鼓逗娃。   “哎哟,今儿怎么都有空过来?”王金花转头就瞧见走进门的?一家四口,脸上堆起笑,又?连忙招呼屋里的?秦大柱,“柱子,快兑壶茶来。”   “这?不是有几?日没?来看圆圆,想得紧。”陈秀兰一边说着,一边伸手接过白嫩嫩的?小娃。   圆圆已满四个月,脖子比先前有劲儿许多,有人说话也?知道睁着眼睛左右去找。陈秀兰抱着她,嘴里不断发?出声响,不一会儿她就咧开嘴笑起来。   院子里的?人不禁也?跟着露出笑容。   逗一会儿孩子,陈秀兰才说明来意。   王金花一拍大腿,分外激动:“这?是大好事儿啊!下山的?路着实不好走,尤其是下雨后,滑溜溜的?,生怕摔断骨头。整宽整平整些,哪怕不赶车,也?方便着呢。”   秦德福放下茶碗,也?是连连点头,“好好好,不过就是砍树挖地,不是什么难事儿。路是大家伙儿一起走的?,要干就一起干。”   他年纪大了,每回?收庄稼背百来斤的?东西爬上坡,过后几?天走路腿都是抖的?。若真把路修好了,租个牛车不知要省多少力气。   所有人听闻此事都很?高兴,只有秦大柱低着头一言不发?,不知在?想什么。   郑青云坐得离他近,最先发?觉,拿手肘捣他一下,问:“柱子哥是有什么顾虑?”   “啊?”秦大柱涨红一张脸,看起来十分不好意思,“那个,我?就是在?想,能不能跟你们搭个伙儿一起出钱买辆牛车。”   此话一出,王金花立马朝他头上拍一巴掌,“你这?孩子!”   但眼睛却是不自?觉充满期待地看向郑青云。   一头品相好的?水牛,怎么也?要八|九两,再加上板车什么的?,估计要近十两,对普通农户来说是笔不小的?花销。当然,他们也?可以选择买驴子、骡子,可是到底没?水牛好使,耕地还得找人租。   可若能跟人搭伙就不同,一家出一半,便只需四五两,不至于太心?疼。村里有几?户人家的?耕牛就是这?么买的?,但也?容易闹出矛盾就是。   郑青云决定要买牛车,必定是掏得起钱。秦大柱却想插一脚,怎么看都有点儿像占便宜,因此十分难为情。   屋里只有圆圆在?啊呀啊呀,秦大柱更觉尴尬,挠头道:“我?就是随口一说,你别放在?心?上。”   郑青云看看娘亲和媳妇儿,见他们都微微点头,最终发?了话:“行,到时?等路修好,一起去挑一头回?来。”   他心?想这?样也?好,自?己常常往山上跑,没?多少时?间?割牛草。若跟秦家搭伙,家里人就能轻松些,他不在?的?时?候,想出门也?有人赶车。而且秦家人也?信得过,不是喜欢斤斤计较,耍小心?思的?。   秦大柱一家听他应下,俱是惊喜万分,张口就要道谢。   郑青云挥手打断,话锋一转又?补充道:“我?知道柱子哥你们都是本分人,但就怕日后出什么事儿说不清,买牛的?时?候还是要签张契书。”   秦德福:“那是自?然。”   郑青云又?跟秦德福父子商量几?句,买牛的?事情就这?么说定。   秦大柱恨不能马上驾起牛车在?路上跑,迫不及待地问:“那什么时?候开始修路?”   “我?短时?间?都不会再上山,明天动工都行。不过到底要砍不少树,还是得先找村长问问能不能行。”   秦德福:“还是你想的?周到,我?看也?不用?挑日子,过会儿就去他家一趟。”   没?人提出异议。   又?坐了没?多久,郑青云就和秦德福父子一起下山去找村长,开门见山道出修路的?打算。   严正行没?怎么犹豫就答应了,只是叮嘱他们不可砍伐那些成材的?大树。   郑青云一回?到家,方竹等人就连忙迎上来。   “怎么样?村长说什么了?”   郑青云将村长的?话原原本本复述给她们听。   “太好了,以后我?们也?是有牛车的?人家。”   第二天一早,郑青云他们将才把家里收拾妥当,秦大柱一家子就都过来。   方竹帮着许香荷接过圆圆,“嫂子怎么也?来了?”   许香荷哈哈一笑,“我?跟着看看,不做活儿。”   劳力都聚齐,没?怎么说闲话,就拿起柴刀和锄头干活儿。   基于原先的?小路,几?人将两旁的?矮树都砍倒,树根和杂草也?用?锄头挖起来,留出近一丈宽的?空地。遇到坡太陡的?地方,就稍微弯折一下。   这?不是什么轻省活计,不过一会儿就热得满头大汗。但没?人喊累,都乐呵呵地说着话,干劲十足。   许香荷和方桃帮不上什么忙,就时?不时?给他们送茶水、帕子,张罗饭菜,也?没?闲着。   一时?间?,整个山上都是“”笃笃”的?伐木声,夹杂着欢声笑语,热闹至极。   山脚下离得近的?人家听着,不免好奇,爬上来一看,都吃惊不已。   不出两日,全村人都知道郑秦两家在?修路,还有那关系不错的?热心?肠,偶尔来搭把手。 第65章   除了下雨, 两家人天天各自?在家吃过?早食,把牲口家禽喂好,就出门修路。到下午太阳快落山,才收工回家。   先前下山的小路太陡, 却是不能完全依照这条线路, 得拐好几个大弯降低坡度, 日后才方?便牛车载东西。如此一来, 进程就慢下许多。   一连挖许多天, 也才开出不远。   但心里?充满期待, 还有许多人一起干活,每天说说笑笑的,也不会太过?急切。   日子就这样在打?草喂鸡、砍树修路中过?去,一晃又到秋收时?节。   今年风调雨顺的, 没受什么?灾,庄稼都长得挺好, 收成比去年还?好些。虽然野猪糟蹋了部分苞米和番薯, 但因为发现及时?,没造成太大损失,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而且税收又恢复到一亩下等地只?需交四升粮,米价也下降不少, 因此交税这天绝大部分人都很高?兴, 卖新谷子的人户也多起来。   方?竹他们只?留下二三十?斤尝新, 其余的都在交税时?一并背到乡里?, 按三文钱一斤卖给官府。一百五十?多斤谷子,也换得好几百铜板。   交完税, 无事一身轻。   反正时?间还?早,方?竹就和郑青云沿着石板路在集市转悠, 路过?摊子便停下看一看。不过?入目多是山核桃、板栗、竹筐之类的东西,家里?都有,不值得花钱买。   方?竹有些兴致缺缺,临到最后只?挑了几个黄皮梨子。   “好像没什么?好逛的,还?是回去吧,”方?竹踮起脚,把梨子小心放进?郑青云背篓里?,“马上就是中秋,明?天干脆上县城看看,置办些东西,顺道把地里?的菜拣好的带去卖了。”   梨子在背篓里?摇摇晃晃的,郑青云怕都磕坏了,步伐比寻常慢上些许,闻言微微颔首,说:“好,等回去进?山看看,还?能捡些山货。”   “那喊柱子哥他们一道吧,等过?完中秋又要修路,恐怕没什么?空闲打?板栗。早些弄回来晒着,夜里?就能把栗子剥出来,也误不了工。”   这话属实,郑青云定?然不会说不。   两人回到家,陈秀兰正在果园里?收菜。   入秋之后,豆角等的叶子已有枯萎衰败之势,也没有之前结得那么?多那么?快。她闲来无事,便想着把留的老豆角、老茄子等摘回去,趁近来天气还?算好,晒些种子放着。   如今能种菜的地方?比先前大出几倍,这种子自?也要比往年多备些才好,省得花钱去买。   在田埂扑蚂蚱的二白嘤嘤撒娇,听到声音的陈秀兰追随它?的身影望去,果然看见翻过?山坡的小两口。   “回来了?”   方?竹走在前面,笑盈盈跟她说话:“嗯,今儿谷子卖成四百六十?八文,在摊子上看到有卖梨的,买了几只?,个头大着。娘回去歇歇,吃个梨再来。”   陈秀兰把一把黄壳的豆角扔进?竹篮,跨步往路边走,“那敢情好,我正说口干呢。”   黄皮梨子个个比拳头还?大,外皮有些粗糙,但也舍不得刮掉。郑青云打?盆水,把每一只?都仔仔细细搓洗,然后端进?堂屋,分给其他人。   咔擦一咬,清甜汁水瞬时?溢满口腔。   陈秀兰咽下一口,笑道:“你别说这梨子长得不怎么?样,味道倒挺好,水分足,够解渴的。也不晓得我们栽的梨树结出来是不是这样?”   方?竹:“我记着黄皮白皮都买的有,那样细心照料,应该差不到哪儿去,兴许比这个还?好呢。”   “你说的对。”陈秀兰心里?舒坦,看着院外,越想越高?兴。   梨子啃得干干净净,只?剩丁点儿果核,还?有些意犹未尽。但也没人再拿第二个,都想留着明?天再吃。   又坐着闲聊一阵,郑青云就去秦家喊人打?板栗。   方?竹找出几根细竹篾,把摘回来的豆角子一一穿上,绾结后挂在屋檐下。   看到竹篱边木架上的几根大丝瓜也已经黄壳,变得皱皱巴巴,干脆都摘下来,扒开外皮,把里?头的种子取出来。至于丝瓜瓤,也不用扔,晾干后洗锅刷碗好使着。   秋日里?,山上不少树木的叶子都开始泛红泛黄,各种颜色交织在一起,绘成新的画卷。   竹竿伸上树一通捣,板栗便砰砰掉下,砸得落叶哗哗响。满地都是板栗,挨挨挤挤的,根本用不着四处去寻,速度快着,不多时?就满载而归。   之后几人又结伴在山林里?转了转,捡回许多山核桃,还?摘到不少猕猴桃和八月果。一直到太阳渐渐下落,又到给牲口家禽准备草食的时?候,他们才停歇。   好不容易把几捆草背回家,分出部分剁得细碎,拌上谷糠,郑青云一手拎食,一手提水,往矮林去喂鸡。   方?竹也提着一筐艾草去帮忙。入秋之后,蚊子不似之前那般肆虐,但他们还?是习惯熏一熏。   一到矮林,大黑和二白就迎上来,绕着腿边蹭来蹭去。郑青云开门,一大一小也紧跟在身后挤进?鸡圈。   小鸡早就长得跟老母鸡一般大,不用担心受欺负,如今便只?分了两圈。   照例把鸡食拨到木槽,清水倒进?木墩子挖的浅盆里?,郑青云就将桶都送去外面放好,转身又走进?鸡圈。   鸡群聚在石槽前啄得欢快,四周一下子空旷起来。郑青云慢慢走着,不放过?每一处,还?真?被他发现几枚沾满泥巴的鸡蛋。   他也不嫌脏,直接捡起来拿在手里?。   方?竹在他后头进?门,把竹筐里?的艾草全部拿出,只?余底下垫的一层干稻草。接着赶紧走上前,把竹篮往郑青云面前一递,双眼直勾勾盯着他的手——   “怎么?样?捡了几个?”   郑青云举起两手给她看,“找到六个,鸡窝里?还?没去看。”   “这群小鸡也是,怎么?总喜欢把蛋下在外面。”方?竹嘴上这样埋怨,实际已经笑开了花。   开春添的几十?只?母鸡,最近已陆陆续续开始下蛋。虽然目前每天都只?捡到十?来个,但一日比一日多,可不就高?兴。   郑青云面上也带了笑:“可能抢不到鸡窝,等不及就生了,我再多做几个放进?来,估计好些。”   “你说的是,这一圈二十?只?母鸡,要赶上都想下蛋,三个鸡窝怎么?也不够用。”方?竹挎上篮子,脚下已经朝着鸡舍走去。   鸡舍里?左右两边都架了长竹笼,是它?们夜里?睡觉的地方?,中间则留出宽敞的空地供人通行,雨天鸡群也可在此活动。   而在正对门的里?侧,则搭了木架子,上面摆着三个稻草做的鸡窝。   地上不可避免有些鸡屎,方?竹每一步都走得小心。   她到木架子前探头一看,就忍不住笑起来:“这里?一共有八个蛋呢,不晓得那边圈里?能捡到多少。”   这样想着,就有些迫不及待。三两下把鸡窝里?白净的鸡蛋捡出来,便提着竹篮去旁边圈里?查看。   依然是先在外面地上找,落叶都扒开看,也只?寻到三枚。但鸡窝里?却是多些,拢共捡到十?二枚。   竹篮底都被鸡蛋覆盖,方?竹笑得见牙不见眼,“今天有二十?九个,比昨天多出十?三,估计再过?两天,就全都生蛋了。”   “这几天应该攒下不少,明?天也能卖了。”   “嗯,少说也有七八十?了。”方?竹说着话,摸了枚圆溜溜,只?比李子大点儿的鸡蛋在手里?把玩,面露嫌弃,“不过?这批蛋有些个头太小,还?是挑出来好。等明?天换了钱,割点鲜肉,中秋那天做回肉末蒸蛋吃。”   郑青云知她喜欢吃蒸蛋,主动提起必是馋了,也没拆穿。左右家里?现在不缺这些,想吃便吃。   等着熏完鸡圈,把火掩灭,小两口关?好门,慢悠悠走回屋。   方?竹第一件事儿就是去灶房数鸡蛋。   “有八十?七个了!”最后一枚鸡蛋转移到竹篮里?,她忍不住拔高?音量。   “明?早再去看看,兴许还?能凑几个。”陈秀兰在她数蛋时?就跟着蹲下来,全程也在心里?默数,得出这个数字也是雀跃不已。   一文钱一个蛋,就算除去极小的个别,也有八十?文左右,够割好几斤肉吃的,对乡下人来说,可是笔大收入。   越想心里?越火热。   婆媳俩高?高?兴兴把不像样的鸡蛋挑出来另外放着,脏东西多的也用南瓜叶子一一擦过?,然后将八十?二枚鸡蛋分两个竹篮装好。   担心路上磕磕碰碰,都是一层麦麸一层鸡蛋放着,确保鸡蛋不会在竹篮里?摇晃。   第二天一早,郑青云去喂鸡的时?候,特意到处看了看,又捡回四枚鸡蛋,个头也挺大。便全部放进?竹篮,好带去卖钱。   一家子又抓紧时?间把地里?的菜挑着还?嫩生,外形好看的摘下,用麻袋装上,搁在放有山货的背篓上。   背上背篓,提起竹篮,小两口迎着朝阳下山。   因为有鸡蛋,不方?便赶车,方?竹也不放心郑青云一个人拎两篮子蛋,最后干脆都走路去县城。   秋天的太阳虽不似夏日那般毒辣,但又背又提地走在阳光下,依然不轻松。   两人走一段路就找个阴凉处停下歇脚。   方?竹掏出帕子擦汗,看着从面前经过?的牛车忍不住开口:“等到时?自?己赶车,就是带着鸡蛋也不怕,慢慢走就行。”   “越往下坡越缓,再用不着拐那么?大弯,路修起来会快些,估计要不了多久,就能去买牛车。” 第66章   大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车马太多, 两人不得不把竹篮子抱在怀里。   两个小?孩嬉笑打闹着从前面跑来,方竹连忙让开。哪知其中一男娃也突然往这边一退,还是?撞了她一下?。   郑青云及时扶住她,也顾不得去拽早就跑远的小?孩, 一脸紧张地问:“撞到哪儿了?疼不疼?”   “我没事儿, ”方竹摇摇头?, 第一时间去看怀里的竹篮, 果见最上一层的鸡蛋挪动了位置, 有些?担心, “就是不晓得鸡蛋有没有碎。”   郑青云松一口气,“人没事儿就行,篮子里麦麸放的多,磕一下?应该没什么大碍, 顶多裂点儿缝,大不了搭给人家。”   话是?这么说, 但接下?来小?两口走得更?加小?心, 就怕又碰到什么。   清晨的西市充满烟火气息,一路走来尽是?早点铺子,热气腾腾的白面包子,金黄酥脆的烧饼、油香十足的炸果子……   早上起来一家子都忙着喂鸡摘菜, 没来得及煮饭, 这会儿闻到饭食香气, 便觉得有些?饿。   不过这会儿手里抱着篮子, 铺子里食客又多,挤挤攘攘的, 方竹只看一看就收回视线。   她转头?征询郑青云的意见:“我们?先趁早去把东西卖了,过会儿再找个铺子坐下?慢慢吃?”   “嗯, 今天想吃什么?”   方竹听?着此起彼伏的吆喝声,想了想回道?:“馄饨吧,好久没吃过了。就去之前那家,他那儿的馄饨馅料足,味道?也好。”   好似想到馄饨的鲜香,她舔了舔发干的嘴唇。郑青云垂眸看着,面色不自觉柔和下?来,笑着应了声好。   “豆角子三文钱两斤,便宜卖了!”   一进菜市,响亮的叫卖声接二连三响起。   小?两口穿过人群,找到自己的摊位,铺好草席,把所有东西摆上去。   方竹手下?动作?不停,耳朵却悄悄竖起,把周边摊位的价钱了解得一清二楚。   她拨弄一把豆角子,将其捋得整整齐齐,低声跟郑青云埋怨:“菜价更?低了,而且我看买账的人也不多。”   也不怪方竹这样失望。豆角、茄子之类的青菜普遍都只要两三文钱一斤,有些?人甚至只卖一文,可?比刚出来那会儿便宜得多。   “毕竟一连吃几个月,估计都腻味了,管它多少?钱,能卖出去就行。”   方竹也就嘴上跟郑青云抱怨一下?,吆喝的时候依然卖力。   大清早,正是?绝大部分人买菜的时候。不过一会儿就有妇人在摊子前蹲下?,却不是?看青菜和山货,而是?从竹篮里摸起一枚鸡蛋在耳边上下?摇晃。   方竹一看就知她的顾虑,赶紧在旁边解释:“鸡蛋都是?这几天攒的,新鲜着,肯定没坏的,嫂子放心挑。”   妇人捏着鸡蛋,在两个竹篮间?来回扫着,“几天能攒这么多?”   方竹笑了笑:“哪儿能骗您,家里养着三四十只母鸡,可?不就只要几天。您要是?不放心,一个个摇着听?也不费事儿。”   “怎么卖的?”   “都是?市价,一文钱一个。”   妇人没再说话,真?就蹲在地上,挑那大个的一一在耳边摇晃过后,才放进菜篮子里。   花钱的东西,怕买到坏的,实属正常。方竹也没催促,安静看着,在心里默默记下?数量。眼见妇人拿了二十个才停手,脸上的笑容更?加灿烂。   妇人也挺满意,她常年买鸡蛋,早总结出判断好坏的经验,很少?失误。而且这些?蛋外壳干干净净,没沾鸡屎和泥巴,看着就让人舒心。   爽快地付过钱,妇人正欲起身,眼尖地注意到草席上单独放着的五枚鸡蛋,多嘴问了句:“那些?是?怎么回事儿?”   方竹顺着她的视线望去,语带惋惜:“路上磕了下?,外壳有些?裂,但里面还是?好好的,没流出来。您要不嫌弃,拿两个去吃。”   “哎哟,这怎么好意思。”妇人一边说着,却是?已经把手伸出去。   方竹直接拿起两枚蛋,小?心放在她手心里。反正都已经磕坏,也不一定会有人愿意花钱,况且妇人买的多,方竹并?没有太心疼。   妇人拿过鸡蛋一看,果然只在上面发现浅浅的裂痕,乐得合不拢嘴,夸赞方竹两句,迈着轻快的步伐离开。两个鸡蛋打散后掺点儿别的,都足够炒一盘菜了,还是?白得的,自然欢喜。   方竹道?声慢走,目送妇人走远,半道?似是?遇见熟人,聊了几句后,妇人突然伸手指向这边,然后那人就朝这个方向走来。   方竹和郑青云对视一眼,都没忍住笑起来。   鸡蛋果然最受欢迎,来人都是?十几、二十多个一起买,没过多久八十多个鸡蛋就卖完。磕裂的都当?作?添头?送给人家,最后也得了八十一文。   豆角子等蔬菜因为喊价便宜,零零散散的,倒也全卖出去。   最后就只剩下?一些?板栗和山核桃,很久都没人来问。   郑青云又吆喝几声,一转头?见方竹在摸肚子,开口道?:“时候不早了,不如先去吃饭。等会儿到糕点铺子问问他们?收不收。”   只砸了几个核桃吃过,方竹早就饥肠辘辘,没坚持继续在这儿等,点头?应下?,帮着把摊子收拾干净。   两人直奔馄饨铺子。   这当?儿该上工的都去上工,铺子里没早上来时那么拥挤,空出几张桌子。   老板娘坐在长桌前,左手拿面皮,右手用?筷子蘸肉馅,一抹一捏,皮薄面片大的小?馄饨就做好。动作?之快,让人看得眼花缭乱。   “两碗馄饨!”郑青云找张干净的桌子坐下?,朗声喊着。   “哎!您稍等,马上就好!”站在大铁锅前的老板应声,从竹匾上抓一把小?馄饨,往锅里一丢,又撒进几根青菜叶子,捞几下?,就盛到碗里。   老板亲自把馄饨端上桌,笑呵呵说:“两位慢用?,小?心烫。”   小?馄饨皮薄,煮熟之后变得透亮,隐隐能看见里面的肉馅儿。最上面还飘着层虾皮和葱花,香气扑鼻。   实在饿得慌,根本等不到放凉些?。方竹取过调羹,舀起一个小?馄饨吹一吹,就往嘴里送。肉馅儿剁得很细,紧致弹牙,味道?也调得刚刚好。   郑青云见她吃得欢,在一旁提醒:“不着急,又不赶时间?,慢慢吃就是?。我去买几个馒头?,你要不要?”   “不用?,我吃这碗就够了。”   包子铺离这儿不远,郑青云没多久就端着竹盘回来,里面是?三个热气腾腾的苞米馒头?。在这边铺子吃饭的都习惯这样,东家点一份,西家买一碗,凑到一块吃,完事再把碗碟送回各家。   馄饨刚出锅,汤水热着,郑青云却好似不怕,一口接一口,三两下?就把馄饨捞着吃完。又拿起馒头?,撕成小?块蘸汤吃。   方竹抽空看他一眼,总觉得那馒头?很美?味的样子,也掰了小?半就着汤吃。   吃饱喝足,两人在店里坐了一会儿,才把十六个铜板放在桌上后离开。   秋日的风凉爽宜人,迎面吹来,消散吃饭时热出的满头?大汗。   明日就是?中秋,按着习俗,要吃月饼。这东西麻烦,她们?都不会做,只能去糕点铺子买。   月饼花样还挺多,各种口味的都有。只是?应个景,两人也没挑太多,让掌柜帮忙把五仁、豆馅、莲蓉、枣泥的各拣出两个,用?油纸包好。   他们?买的月饼不大,但一个也要八文钱,郑青云数出六十四枚铜板递给掌柜,等他接了,才开口问:“不知您这店里收不收板栗和山核桃。”   掌柜拨算盘的动作?一顿,抬眼看向他:“收是?收,不过得先看看货。”   郑青云连忙把背篓取下?来,偏给他看。   掌柜从柜台后走出来,伸手抓了一把,捻着胡须道?:“能行,但是?价钱不高,板栗两文钱,山核桃三文。”   跟市价差不多,郑青云没跟他磨价,直接让掌柜过秤。   “六子,把杆秤拿来!”   被叫作?六子的年轻小?伙很快去后院拎了秤和箩筐过来,跟掌柜挑挑拣拣一番,将剩下?的山货称重。   板栗十二斤六两,山核桃三斤八两,掌柜最后给结了三十七文。   走出糕点铺子,他们?又去买了几两桂花酿、两斤精肉,并?一些?香烛纸钱。接着去城门口以十文钱租上一辆牛车,载着他们?去到粮行,拖回两百斤陈谷子。   方竹靠在麻袋上,看着黑黝黝的大水牛有些?艳羡,悄眯眯让郑青云跟车夫多聊一聊。   郑青云倒也听?话,按着她说的,一口一个大哥跟人套近乎。   “大哥这牛可?真?壮实,废了不少?心思吧?”   赶车的汉子哈哈一笑,有些?自豪:“可?不是?,天天要一捆青草,还有麦麸、豆饼这些?精料也没少?过,隔三差五就带它去沟边吃草喝水。”   郑青云偏头?看方竹一眼,见她听?得两眼放光,无?奈只能继续跟车夫取经。不仅问他怎么养牛,还问怎么驾车,最后车夫可?能觉出不对,再不肯回答问题,车上才安静下?来。   但方竹依然满意,回到家还讲给陈秀兰听?,又嘱咐郑青云一定好好学着赶车。   中秋节这天,天气很好,夜里明月高悬,照亮整个院子。   晚食也十分丰盛,有新米蒸的大白饭,还有炒田螺、炸山螃蟹、肉末蒸蛋、肉片汤,当?然月饼和桂花酿也必不可?少?。   饭桌被抬到院子中央,一家四口就着银白的月光,喝酒吃肉,说说笑笑,好不热闹。   甜的咸的,荤的素的,各种菜色吃进肚里,正是?对丰收最好的庆贺。 第67章   过完中秋, 两家人全身心投入到修路中,每天铆足了劲儿砍树挖地。   可惜的是,入秋后阴雨天气也多起来,三天两头下雨, 误了不少工。中途还要抽空烧肥、种小麦, 又耽搁几天。不过好在越往山下走, 坡越缓, 再?不必费劲儿拐大弯。   如此紧赶慢赶的, 一直到九月下旬, 近一丈宽的土路终于通到山脚下水沟边。   舒爽的风自林间?吹过,枯黄的树叶从枝头飘然落下,被流水载去远方。   几个人坐在地上,一致面向土黄的新路, 眼?里尽是喜悦和激动。   秦德福好似更加黑瘦了些,此时笑得满脸褶子, “可算是开完了, 看着真顺眼?,牛车跑上去定然稳稳的。”   郑青云接过方竹递到眼?前的帕子,一抹额头上的汗珠,接话道?:“还没完呢, 得再?辛苦一阵, 搭个宽些的桥过沟才行。”   秦德福:“那有啥, 今天还早, 不如砍几根树来,早点儿把桥搭好了省心。”   坐在他旁边的秦大柱调侃:“我看您是等不及要坐牛车了吧?”   被儿子戳穿心思, 秦德福也不恼,哈哈大笑着反问:“咋的, 你不想坐?”   秦大柱伸出手?,做出拉缰绳的动作:“嘿,我不仅想坐,还盼着自己驾车呢。”   说?笑几句,待身上的热汗都干透之后,郑青云便?跟秦大柱去到村长?家。   搭桥用的木头需结实耐用,至少也要碗口粗,还必须是好木材,修路时砍的那些根本用不了。但公山上像这样的大树,是不允许随意砍伐的,得提前跟村长?说?明缘由,到时还要交钱。   严正行早料到这事儿,心里想着把路修好,往后其他村民上山捡柴寻山货也容易些,并没刁难他们。只问清大概要多少,并嘱咐不要逮着一处砍,尽量分?散开。   征得同意后,几个汉子没多耽搁,拿起?斧头就进山。后山的树长?得高,水沟又不算宽,他们只砍下三根就作罢,截一截已经?足够用。   好不容易把截好的木头抬下山,用麻绳缠绕固定,搭出一架简易木桥,他们才借了别家的牛车上去试。   虽有些颠簸,但桥身还是稳的,并没有颤抖,或是发出奇怪声响,众人都挺满意。   不过还不能闲下来。   牛牵回家,总得有地方住。两家是搭伙买,为了避免闹出矛盾,他们商量过后,决定一家养一个月,轮换着操心。如此一来,两边都要搭牛棚,这下修路砍的那些小树就派上用场。   牛体型大,牛棚也要宽敞才行。郑青云家后院儿养着兔子,再?腾不出地方。最后一合计,干脆在房屋和矮林之间?的空地搭建牛棚。   等所有准备都做好,又是几天过去。   买牛车是件值得高兴的喜事,大伙儿都想去瞧一瞧。但毕竟是出远门,家里也少不得人,最后只有郑青云、方竹、秦大柱和秦小芳,带着方桃来到县城。   牲口多的地方,气味杂,蚊虫多,也容易脏乱,因此牲口市建得比较偏,在北市外围,都快靠近郊野之处。   但是划出的地界儿也大,两边都搭着草棚子,不仅有骡子、驴子、水牛,马匹也是有的。   一行人踏进牲口市,那些个小贩吆喝得更加起?劲儿,一个比一个声音大,好似要争出个输赢。   幸好郑青云和秦大柱都长?得又高又壮,没人敢上前来硬拽,只站在棚子前,极力夸赞自家的牲口。   “小哥买牛还是骡子?我家的都康健着,可要瞧一瞧?”   “您看看这牲口养得多好,干活儿绝对好使,价钱也好商量。”   商贩们的说?话声夹杂着各种牲口的叫声在耳旁响起?,分?外嘈杂,但也没人会觉得烦。   郑青云的视线在附近几个草棚里扫过,开口道?:“反正不赶时间?,多看几家再?做决定。”   水牛价钱不低,而且买回去要用好几年,马虎不得,自然要好好挑一挑,另外几人对此都深表赞同。   将牲口市从?头逛到尾,每家有牛的都进去看两眼?,问下价钱。一番打探和比较之后,几人最终走进一打理得干干净净的草棚。   老板是个面容粗犷的中年大叔,见他们去而复返,面上十分?自豪,大嗓门儿道?:“怎么着?还是我家的牛长?得好吧。要不是我还有一头,就把它留下自己养了。”   几人看向大叔身后的水牛——头顶一对弯角长?而钝圆,脊背宽厚,四肢粗壮,一身皮毛乌黑油亮,铜铃般的大眼?炯炯有神,一看就身强体健。   而且被这么多人围着看,甚至上手?去摸,它最多也就喷个响鼻,没什么其他大的反应,想来性子也是比较温顺的。   老板怕他们又去别家,掰开水牛的嘴露出牙齿,继续说?:“这牛才一岁多,买回去好生照看,能管好多年。而且已经?训好了,听话着,拉车、犁地都能干。”   来之前郑青云不知?跟其他养牛的人家取了多少经?,知?道?老板所言不假,也没再?磨蹭,直截了当地说?:“八两我们就要了。”   老板最初喊价可是十两,一听这话自然不肯。   两人你来我往说?几句,老板终于松了口:“九两,再?低就不卖了。养这牛耗费我不少心思,八两真卖不起?,大不了就多等等。”   几人对视一眼?,都觉得这个价钱能接受。况且这头牛品相确实不错,是他们多家看过之后最满意的。   没人反驳,依然是郑青云出面跟老板商谈:“好,那就九两。”   老板又恢复笑模样,热情满满:“我这儿犁和车架子也是有的,你们要不要一并买回去?”   “都是怎么卖的?”   “看你们要什么样儿的,铁犁二?两,石犁一两。车架子也分?板车和带车厢的,便?宜点五钱,贵的要八钱。”   郑青云沉吟片刻,有些拿不定主?意,“容我们商量一下。”   “好好好,你们慢慢考虑。”老板一听就知?道?有戏,面上笑容更加真切几分?,转身就拿起?毛刷子在大水牛身上来回刷着。   郑青云等人也退到一边去。   “我是觉着既然要买,就一次置办齐全,而且挑好些的,以后也少麻烦。柱子哥怎么看?”因为是和秦家搭伙,郑青云率先问了秦大柱。   秦大柱挠挠头,“铁犁肯定比石犁耐用,有车厢能遮阳挡风,也怪好的。”   方竹也忍不住出声:“两家平摊算起?来也不过六两,还是值当的。”   秦小芳跟方桃就更没意见,想到有车厢的牛车,只觉欢喜。   结果十分?明显,再?没讨论的必要,郑青云跟老板说?明要求,又跟他还了价。   一早上就卖出这么多东西?,老板高兴得很。这回十分?爽快,所有加在一起?只给?他们算了十一两五钱。   牲口市进来的地方有专门负责写契书的人,付好钱后,几人便?跟着老板过去立契。   清瘦的年轻人执笔蘸上墨汁,在白纸上飞速落下几行字,提起?后照着念过一遍,交给?郑青云、秦大柱和名叫林大壮的老板过目。   郑青云认得自己的名字和几个数字,从?头到尾看一遍,冲着方竹他们点点头,将契书递给?林大壮。   几方确认无误后,年轻人又将契书誊抄三份,让三人一一按下手?印。郑青云和秦大柱收起?自己那份,小心翼翼折好,塞进怀里。   接着郑青云又拜托年轻人写了和秦家搭伙买牛的契书,包括两家各花费多少,每月轮流喂养、生病一起?照看等等内容。一式三份,由年轻人跟他们分?别保管。   这厢办妥,众人重?新回到林大壮草棚下,把牛车套好,铁犁也搬上车放在角落。   郑青云等其他人都爬上车坐好,自己坐到前面,拉起?缰绳,笑着吆喝一声:“走啰!”   大水牛便?拖着木车缓缓前行。   方竹等人坐在后头,把车厢里摸个遍,越看越欢喜。又时不时掀开前面的布帘,透过小窗,去看郑青云是如何驱使水牛的。   郑青云头一回赶车,感觉很是新奇,嘴角就没下去过,兴冲冲问他们:“要不要在城里转一转?”   车厢里几人异口同声应好,声音里满是欢欣雀跃。   郑青云以前没赶过车,动作有些生疏,并不敢让它走得太快,但这也方便?车上的人慢慢欣赏街上的景色。   以往都是在街道?两旁急匆匆赶路,像这样坐在牛车上,行驶在马路中央,看着来来往往的人,还是第一次。一时间?车上满是各种惊呼,竟跟初次进城没什么两样。   架着牛车在街上溜达一圈,买下不少东西?,几人才高高兴兴往回赶。   刚出城门,秦大柱就迫不及待接替郑青云的位置。他向来不懂掩饰自己的情绪,坐在车前,大声哼唱着不成调的曲子,引得路人纷纷侧目,却也毫不在乎。   一路走得慢,后来就连方竹她们也在郑青云和秦大柱的陪同下,过了把驾车的瘾。   秋日里太阳没那么烈,回村那会儿在外头的人还不少。   大水牛一进村,就有人注意到。   虽说?早知?道?郑青云他们修路是要跑牛车,但等真见到,还是免不了吃惊。尤其他们的还带车厢,用布帘子一挡,遮风又挡雨,这可是村里的头一份。   有胆子大的跟郑青云搭话:“买牛车回来了啊?这挺贵的吧?”   郑青云今儿心情好,没板着脸,语气温和地回:“还好,我们两家一起?买,各自付个五两也就差不多。”   问话的人不由咂舌,但仔细一琢磨,好像也不错。甚至已经?在思考和谁家关系好,能不能也搭个伙买辆牛车回来。   郑青云没管他人怎么想,驾着车径直往山上走。   刚修好的路足够宽阔平坦,虽然弯有些多,但可比步行爬坡轻省得多。   秦大柱朝后看着,乐呵呵道?:“有牛车就是好!等回去让爹娘他们也坐车下山走一趟。”   翻过坡,秦德福等人竟都在郑青云家等着。   听到狗叫声迎出门来,远远看见大水牛,一个个笑得比花儿还好看,围着牛车赞不绝口。   后来还真都坐上去,让郑青云驾着下山走了一趟。不过怕太惹眼?,被人说?臭显摆,只到水沟边就返程,但也足够让他们兴奋不已。 第68章   暮秋时节, 天气?愈发冷了,晨时的水都带着让人哆嗦的凉气?。   茅草花开了又谢,白茫茫一片,风一吹便有细小的花絮飘飘荡荡升上空中, 不知落到何处。   大水牛站在水沟边, 低头伸出长舌, 将绿叶子卷进嘴里, 慢慢咀嚼。二白趴在一旁, 百无?聊赖地盯着水面上打旋儿?的红叶, 时不时抬头看一眼还不怎么熟悉的大家伙。   方竹和郑青云正在割草。   马上就要入冬,草料得提前多备些。等落雪时,无?论拿来给鸡兔垫窝还是喂牛都好。   周边树叶已落下大半,林间稀疏, 阳光轻易便能洒下来。但并不算烈,哪怕做着活儿?也不觉得热。   这时节绿草难得, 两人只能尽量挑那些还未完全枯死的, 因此跑得远了点儿?。但水牛体型大,不愁看不见,还有二?白守着,倒也不必太过?担心。   割下的草被?分成几堆, 用?草绳捆得结结实实。   郑青云数一数, 估摸差不多够了, 开口叫停方竹:“你歇会儿?, 我去把牛牵过?来。”   方竹点点头,丢下刀, 顺手把剩下的草捆紧后,直接坐到地上, 捡根枯枝挖起草根。好不容易寻到根饱满白胖的茅草根,抹掉表面的黄泥,就掰下一段送到嘴边。   淡淡的清甜味从口中散开,方竹抬眸一看,正?好瞧见郑青云在牵牛。大水牛没再吃草,但不管郑青云怎么拽,都不肯挪步。   一人一牛就这么僵持在原地。   方竹忍俊不禁,大声?喊道:“算了吧,让它再吃会儿?!”   郑青云果?然?又把绳子拴回树上,大步流星向这边走?来,还没到跟前就跟她抱怨:“牛脾气?是没说错的,硬是一动不动。”   “青草太少,估计还没吃过?瘾,不愿回去。反正?还早,鸡兔也有的吃,不着急。”   大水牛是家里现在最金贵的东西,人人都看重,舍不得它受累受屈,只盼能长得更加强壮。郑青云虽不像其他人那般外显,但也是十分爱惜的。因此并未多言,挨着方竹坐下,同样掐了节草根嚼着。   耳边流水潺潺,不过?一会儿?,他就坐不住:“我去沟里看看,能不能摸些螺。”   “我跟你一起。”   “水冷,你到那边看着牛,我很快回来。”   方竹一想也是,水沟地势低,加上杂草遮挡,蹚进里面不一定看得见岸上,没再坚持。   “那你小心,别在水里泡太久。”   郑青云走?后,方竹先把刀放回车厢,踱步到水牛身旁。   这个?大块头是越看越喜欢,方竹忍不住伸手在它粗长的弯角上摸了摸。有些糙,还能清晰地感觉到凸起的纹路。   她觉得挺有意思,摸完一边又换到另一边。这头水牛果?然?温顺,如此反复也没有不耐烦,只低头专心寻草吃。细长的尾巴在身后一甩一甩,很是惬意的模样。   方竹也没过?多打扰它进食,玩了一会儿?,便在附近搜罗仍带着绿的小草,喂给它吃。。   郑青云爬上岸,一眼就看到身穿粗布麻衣的姑娘,拿着几根草弯下腰凑到大水牛跟前,口中还念念有词,不由轻笑出声?。   听到动静的方竹循着声?音看去,这才发现郑青云不知何时已离自己这么近,也反应过?来方才的举动似乎透着傻气?,颇为?不自在。干咳一声?率先发问——   “怎么样,摸到多少?”   郑青云把手里临时编的草兜子举起来给她看,面露遗憾:“没前些日子那样密集,只有这些。”   “已经很不错了,回去砸碎后再拌到麦麸里,够它们?吃一顿的。”   说完,她就去解拴在树上的牛绳,“这下应该会走?了,先去把草装上车。”   郑青云点点头,发现她盯着水牛笑得很是开心,突然?一指牛背,说:“你要不要坐上去试试?”   “嗳?”方竹目光上移至水牛宽厚的脊背。   她小时候遇到村里的男娃骑着牛走?在路上,就觉得十分神气?,很是羡慕。但家里没有养牛,别人的牛又不好提这种要求,因此一直没体验过?。   这会儿?听郑青云提起,不免心动,但又觉得有些幼稚,犹豫道:“又不是小孩子,会不会不太好?”   那就是想的,郑青云会意。   “自家的牛,想骑就骑,又没规矩说大人不能坐牛背上。”   方竹不再纠结,但看着高壮的水牛又犯了难,“那要怎么上去?”   “我抱你。”   郑青云把草兜子放到地上,腾出手来。接着双臂揽住方竹的腰,往起一提,方竹便离开地面,抬腿轻易跨坐到牛背上。   身上多出个?人,大水牛好似没察觉,依然?懒洋洋地嚼个?不停。但方竹陡然?坐到高处,心中紧张,伏在牛背上一时不敢直起身。   郑青云攥紧她的手,柔声?安抚:“我在旁边看着呢。”   “等我适应一下。”   趴了一会儿?,方竹才松开郑青云的手,慢慢直起身。   一阵风吹过?,她忍不住眯了眯眼睛。水牛乖顺,没有胡乱走?动,坐在上面稳稳当?当?的,方竹抛却?那点儿?不安,左看看右看看,脸上笑容愈发灿烂。   她最后垂眸注视郑青云,有些得意:“现在我比你高了!”   心里似有烟花炸开,砰砰响个?不停,郑青云弯了弯眼,冲方竹说:“你低下头。”   “做什?么?”方竹不明所以,但还是依言照做。   唇上一触即离的温热触感,让她瞪大双眼。   方竹捂着嘴,声?音含糊不清,“胡闹!”   郑青云却?正?了神色,“坐好喽!我们?溜达一圈儿?再回去。”   水牛终于跟随郑青云挪动四蹄,一步一步走?得很稳,踩在柔软的草地上,没发出声?响。方竹坐在牛背上,身体前后轻晃,时而抬头望向天上的云朵,时而低眸看着牵牛人乌黑的发顶,畅快又自在。   顺着水沟走?上一段,方竹才让郑青云抱她下来。   两人再没耽搁,将车架子套好,牵牛过?去把割好的草都搬进车厢。   回去的路上,方竹坐在车头,郑青云在地上拉着牛绳,,慢慢悠悠穿过?小半个?村子。   立冬之后,天气?一直不怎么好。一天到晚阴沉沉的,很难见到太阳,但也不曾下雨。   修路时砍下的树都被?他们?截成段,弄成一捆一捆的,然?后用?牛车拉回家堆在院子里。日晒夜露许多日,搭着干柴,已经能够烧着。   郑青云和秦大柱商量过?后,决定趁早拖一部分去县城卖掉,得的钱两家平分。   这就显出有牛车的好,靠人背,一次最多也就三四捆,一天跑一趟便累得不行。牛车就不一样,不仅拖得多,每天跑个?两三趟也不在话下。   不过?水牛年纪小,还在长身体,他们?也不敢叫它累得太狠。每次只装半车,早晚各跑一回就收工。   就算如此,每人一天也能赚五六十个?铜板,人还轻松许多。   跑着跑着,冬意愈发强烈,路上的风渐渐割脸。   大清早一推门,就发现地上覆了一层银霜,脚踩上去能听见微弱的咔咔声?。   “柴剩得不多了,今儿?再卖一回,剩下的都留着自己烧。”郑青云喂完鸡回来,提着几个?鸡蛋走?进灶房。   天冷之后,新鲜草食变少,鸡群也寻不到什?么虫吃,下蛋没那么勤。但好在母鸡多,每天还是可以捡到十来只鸡蛋。喂食的时候总能发现几个?,顺道就带回来。   “嗯,也该歇一歇。”正?在揉面的方竹接话,“鸡蛋攒的有大几十,带去一道卖了吧。”   郑青云应了声?好,在一旁的木盆里洗过?手,接替了方竹的活。   他手劲儿?大,一团面很快就揉得光滑。方竹退到一旁切菜,时不时看他一眼,指挥他如何将面团擀成细长的面条。   自己有牛车,买柴也不用?赶早集,便有足够的时间在家吃饱喝足再出发。冬日里就适合吃带汤的,热乎乎一碗下肚,暖身又暖心。   昨天买的豆腐还留有一块,方竹将其切成丁,掺着剁椒、鸡蛋用?猪油一炒。等面条煮开捞进碗里,挨个?浇上一勺,拌着吃就行。   郑青云依旧第一个?放碗,喝口热茶漱过?嘴,就去旁边的木棚里牵了水牛过?来装车。   刚搬两捆上去,等饭吃的大黑、二?白冲到门口,尾巴摇得欢快。郑青云一看,果?然?是秦大柱来了,手里还提着个?竹筐,他还以为?是要带去城里卖的,不想秦大柱直接把篮子递到面前。   “我爹昨天挖了几节葛根,给你们?带点儿?尝尝。”   这不是什?么稀罕东西,山上多的是。郑青云打草时就发现不少,但这东西得冬天粉才多,忙来忙去的竟一直没腾出时间去挖。   郑青云记在心里,跟秦大柱道过?谢,把竹篮送进灶房放好,陪着他喝杯茶,两人便合力开始装车。   屋里方竹她们?也吃完饭,正?忙着把鸡蛋装进竹篮里。   两个?人上车,快得很,三两下就装够半车木柴。   郑青云提着鸡蛋不好驾车,只能跟在一旁走?着。但不用?背重物,一点儿?也不觉疲累。   到得县城,不必去西市租摊位卖鸡蛋,跟着牛车走?进小巷,沿路吆喝,自有人开门。卖鸡蛋,再顺带问一句需不需要木柴,两边都不耽误。 第69章   冬日地里没什么活儿, 郑青云也不?用赶去卖柴,一家子难得起晚。   日光破开云层洒下来,给远处的丛林渡上一层金光。   院子里?散落不?少枯叶,方桃抱着竹扫帚, 从这头扫到那头。好不容易聚成堆, 一阵风吹过, 又?飘得到处都是。只能气呼呼拿起扫帚继续清扫。   方竹跟郑青云一道出院子, 到门口?就?分了两路。一个走向牛棚, 一个踏进?果园。   如今家里?禽畜养的多, 每天早上都有一阵忙。   兔子不?同?于鸡和牛,要吃新鲜的草料才行,但冬日里?在野外很难寻到。幸好萝卜和菘菜种有几分地,已经长成, 每棵掰两?片叶子也没什么大碍,偶尔还能给鸡群加餐。   方竹掐着萝卜缨, 顺手就?把周围长的杂草或是没长成的小苗给拔掉, 不?一会儿就?弄上一大筐。郑青云也给水牛喂过麦麸,并在牛棚铺上新的干草,关紧圈门,朝着这边走过来。   “今天掐的萝卜叶子多, 回去分些出来, 烫一烫压酸菜吃。”方竹一步跨到路上, 把冒尖儿的大竹筐交到郑青云手里?。   “好, 就?我跟小桃爱吃,不?用弄太多。”郑青云点点头, “今天太阳好,等?会儿吃完饭要不?要跟我去山上挖葛根?”   方竹用脚尖踢着一颗石子慢慢往前走, 闻言有些高兴:“好啊!算起来也有几天没进?山了,不?知道还能不?能寻到果子。”   郑青云笑笑:“运气好应该还有野柿子。”   “那也行,这时节的柿子才甜呢。”   说着话,小两?口?已回到前院。在屋檐下帮陈秀兰刮葛根的方桃一看满满当当的竹筐,就?再坐不?住。   跑过来兴冲冲道:“姐,我去喂兔子。”   方竹也没跟她争,从竹筐里?捞出一大把鲜嫩的萝卜缨,就?随她去了。   见陈秀兰目光落在自己手上,方竹解释:“那么多萝卜缨子,我想压点儿酸菜来着。”   “鸡食应该煮好了,舀出来正好烧热水。多烧两?瓢,留些蒸葛根。”   方竹应了声好,就?去灶房拿木盆出来洗萝卜缨。郑青云则将锅里?煮得蓬松而柔软的番薯藤舀进?桶里?,又?用丝瓜瓤子把铁锅仔细刷洗干净,重新添了清水进?去。   他提起木桶刚走出门,方竹就?端着洗好萝卜缨进?入灶房。   灶洞里?的火烧得很旺,火舌卷上灶膛顶,呼呼作响。但缸里?舀出的水冰冰凉凉,又?放的多,还是加过几次柴,才开始咕噜冒泡。   压酸菜不?是什么难事儿。   滚烫的水从头到尾浇在萝卜缨上,将其淹没。不?一会儿,萝卜缨就?逐渐褪色、变软。   接下来就?只需要等?到水凉,找块石头压在萝卜缨上,再把木桶盖严,过几天便能吃上酸菜。   锅里?还剩不?少水,方竹在锅里?支好竹架子,把切成块的葛根,和昨晚做的糙馒头都放上去蒸着。   大黑和二白一前一后飞奔而来,守规矩地没进?灶房,只在院子里?玩闹,咬得满嘴毛。   ———   太阳越升越高,照在身?上暖洋洋的。   地上铺着厚厚的落叶,红的黄的都有,脚踩在上头十分松软,动?作间发出哗哗的声响。   二白进?林子就?钻得没影,不?知到何处疯玩。反正到时郑青云一吹口?哨就?会回来,两?人也没拘着它。   方竹跟着郑青云往林里?走,时不?时抬头看眼两?旁的树木,企图在上面寻到一颗果子。   郑青云见她顾不?得注意?脚下,索性拉过她的手,引着人往前走。   葛藤叶子还嫩生的时候是喂鸡兔的好东西,两?人常常去割,因此知道哪里?最多。没费多少功夫就?寻到一丛,不?过可惜的是,一路走来,方竹都没见着能吃的果子。   郑青云拿出镰刀开始割乱七八糟的葛藤,怕方竹不?高兴,在一旁宽慰道:“等?会儿去别?处看看,肯定能找到。”   方竹其实也并非一定要吃到才甘心,但听郑青云这么说还是高兴。笑着应声好,也帮忙割葛藤。   这丛葛藤估计有些年份,干枯的藤蔓有手指粗,紧紧缠绕在四周的树枝上,部分甚至已经爬上树冠,在树干上留下凹陷的痕迹。   “别?割完了,留一些等?明年多发些新藤。”弯腰忙活许久,眼看身?边逐渐开阔,走起路来方便许多,方竹停下手,提醒道。   “好,你去歇着。这东西不?好挖,我力气大,一个人就?成。”   冬日里?土地坚硬,葛根埋得又?深,互相?缠绕在一起,确实不?是件容易事儿。方竹没逞强,见郑青云把锄头扬得老高,退到一边去。   在枯叶堆上坐一会儿,又?觉得无聊,便在附近转悠,挑着完整的松果一个个捡起,在地上堆成小山。   几锄头下去,总算挖出一节碗口?粗、小臂长的大葛根,郑青云将其表面沾的黑泥抹掉些,忍不?住举起来跟方竹分享:“看!这根大不?大?”   方竹十分配合地惊呼:“怎么这样大?够吃好几顿的。听说城里?有人拿这东西磨粉,还能入药的,要是挖的多,就?分一些出去卖掉。”   “嗯,再攒两?天鸡蛋就?去,菘菜和萝卜也能扯些一并带去,虽然还能长一长,但这会儿价才高呢。”   城里?的菜价向来如此,刚出来那阵儿价都高,也抢手。越往后,就?越不?值钱,买家也少。   挖葛根果然是个力气活,郑青云埋头干了没一会儿,就?热得冒汗。坐下喝口?水后,干脆把外面的棉衣脱下,继续挖着。   地面被翻得坑坑洼洼,露出湿润的黑灰色土壤。一旁摞着堆粗细长短不?一的葛根,有的歪歪扭扭,外形不?大好看,很难让人想象能吃进?肚里?。   郑青云将葫芦里?最后一口?水喝光,抹抹嘴角,“估计有好几十斤了,先?挖这些,若是卖得好,再去看看别?处的。”   “不?急,能挖多少是多少。”方竹把葛根一截截塞进?背篓,遇到泥多的,便拿树枝仔细刮干净。   郑青云收起葫芦,也蹲下来帮忙。临到最后,又?从方竹背篓里?抽出几根粗壮的码在自己背篓上。   “我背得起。”   郑青云早搬起背篓靠在树干上,没接她的话,却?道:“不?是想吃果子?我大概有点儿印象哪里?有树来着,背篓放这儿,我们去看看。”   话落,他吹了声响哨。   不?过片刻,就?听见窸窸窣窣声传来,一道白色的毛茸茸身?影,拨开树枝,从远处蹿来,嘴里?还含着一黑乎乎的东西。   待它跑得近了,方竹才认出竟是只小竹鼠。   她有些惊讶:“二白什么时候会打猎了?”   郑青云也有些意?外,他得是会带着大黑训一训二白,但这家伙贪玩,还从未成功逮到猎物,这是头一回。虽然只是只竹鼠,也算大进?步了。   郑青云在它头上揉一把,“到底是猎犬的后代,天性如此。”   二白尾巴摇得飞快,眼睛紧紧盯着方竹,又?努力把嘴筒子往前递。   方竹以为是要她也摸摸,哪知手刚刚伸出来,二白就?张嘴,要把半死不?活的小竹鼠往她手上放。   吓得她又?缩回去,竹鼠啪嗒一下掉在地上,砸起好几片枯叶。   郑青云看得好笑:“估计是想给你送礼。”   方竹看着耷拉下耳朵,闷闷不?乐的小狗,也大概猜到它的心思?,一瞬间面上表情很是复杂。   纠结许久,终是两?指捏住竹鼠的一只脚将它提起,笑着开口?:“回去烤给你吃。”   二白好似听懂,竖起耳朵,蹭在她腿边哼哼唧唧撒娇。   方竹赶紧把竹鼠扔给郑青云,搂住二白一通揉捏。   再三?嘱咐二白在原地好好看着东西,小两?口?又?四处搜寻。   郑青云依照那点模糊的记忆,领着方竹往林子里?面钻了钻,倒真被他们寻到一棵柿子树。   方竹仰起头,眼里?满是被太阳照得透亮的红果子,“还有好些呢,不?过好高,你能不?能摘到?”   山里?的野柿子树都不?算粗,眼前这一棵也就?手臂粗,要爬上去显然不?太可能。   郑青云四周扫一眼,很快有了主意?,走到一旁,砍下一根长树枝,三?两?下就?削出个勾子来。   郑青云举起钩子挂到结有柿子的枝条上,往下一拉,一棵柿子直接从枝头脱落,掉到地上砸得稀巴烂。   慢一步伸出双手的方竹有些懊恼,“哎呀,没接到。”   “不?打紧,这儿还有好多呢。”郑青云一边说着,一边放慢了动?作,接下来确实没有柿子掉下。   枝条越垂越低,郑青云踮起脚,直接把结柿子的那一截折下来。开春会抽出新枝,也不?用担心明年没得摘。   这时节柿子叶都掉光,一个个红彤彤的薄皮果子缀在光秃秃的树枝上,别?提多好看。方竹接过树枝,乐得合不?拢嘴。   要不?是手上沾满泥太脏,她就?摘一颗吃了。别?看山柿子个头不?大,只跟李子差不?多,但味道却?不?比家柿差,村里?的人一到冬时都喜欢进?山搜寻。   郑青云紧接着又?把另外几枝结得多的勾下来折断,最后只留了树顶的几颗。   收获颇丰,方竹很是满意?:“那些就?留给鸟儿吧。”   几十斤的葛根背回家,在灶房角落堆成一堆。几天后去城里?卖菜,一大半都带去。   不?过在菜市摆摊儿时,问?的人并不?多,最后只能卖给一家药铺。四文钱一斤,也卖得一百多个铜板,还是划算的。 第70章   天?色阴沉一整日, 擦黑时终于起了大风,一阵接一阵,搅得院外的枯树吱吱哑哑,带着刺骨的寒意。   门窗关?得紧, 一盏油灯照亮卧房, 方竹早早擦干脚钻进被窝, 抱住热乎乎的汤婆子。   刚倒完水的郑青云推门而入, 一阵冷风灌进屋里, 让方竹忍不住又往里缩了缩。好?在?木门眨眼?间?就重新合上, 将冷气隔绝在外。   “夜里估计要下雪,看这架势还不小。”郑青云蹬掉鞋子爬上床,探身准备吹灯。   方竹却突然掀开被子,一把拉住他?, “等会儿,我?想去趟茅房。”   “外头冷, 把衣裳穿好?。”郑青云说?着话, 已经再次穿上鞋,并端起油灯,明显是要陪着她去。   天?上云层厚,没有月亮和星星, 屋外黑漆漆的, 一个人走确实害怕。方竹没多说?, 动作麻利地套上棉衣和鞋袜, 笼着手急匆匆往外走,郑青云就在?一旁帮她掌灯。   后院儿里分外安静, 方竹不?一会就从茅房出来。只是看起来神思不?宁,眼?眸低垂, 一手捂着肚子不?知在?想什么?。   郑青云发觉不?对,担心道:“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方竹摇头又点头,面色很是复杂,犹豫半晌才不?确定地开口:“我?好?像有一个多月没来月事,虽然以前也不?怎么?准,但从没这么?久过。”   她本就体寒,逃亡路上身子又亏损的厉害,月事很不?规律,所以推迟十天?半个月的,她也没太?在?意。只是心里一直惦记着,生?怕什么?时候弄脏衣裤,往茅房都跑得勤些。   但如今细算起来,都过去一个多月,让她不?得不?多想。   郑青云还没反应过来,皱起眉仔细回想,“好?像是这样,郎中?说?的法子也不?管用,怎么?调理这么?长时间?都没什么?好?转。”   方竹一时哭笑不?得,只好?停下脚步,拉过他?空闲的那只手贴到肚子上,说?出心里的猜测:“不?是那个意思,我?在?想有没有可能——”   说?到这里方竹顿了下,声音变得更轻,一字一顿道:“是怀上了?但好?像也没别的变化。”   风不?知什么?时候止住,更显寂静,一时间?只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   郑青云站在?原地,直愣愣地盯着方竹依旧平坦的小腹,过了很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其?实有的,你最近胃口挺好?,脸上长了肉,也经常犯困。”   郑青云一一细数近来观察到的异常,油灯映照下的双眼?越来越亮。   不?过因为之?前有大夫说?她身子虚,要调养好?才容易有孕,都没往那处想,只以为是天?太?冷。这会儿被点出来,却觉得大有可能。   方竹到底是初次遇到这种事儿,颇有些手足无措:“也不?一定,兴许是我?想错了。”   郑青云也被突如其?来的消息砸得发懵,但见方竹一副忐忑不?安的模样,又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宽慰道:“不?管怎样,明天?都去找胡郎中?瞧瞧。”   “嗯,不?过先别跟娘说?,等把完脉再看。”   虽然陈秀兰从来不?催他?们,但看她对圆圆那稀罕劲儿,也知道是想抱孙子的。还没确定的事就讲给她听,若是空欢喜一场,总归不?好?。   郑青云也清楚个中?缘由,自然没什么?异议。   夜色深沉,方竹原以为自己会想东想西睡不?着,没想到躺回床上不?多时就哈欠连天?,终是撑不?住阖上双眼?。   郑青云却是兴奋得一整夜都没怎么?睡。   翌日清晨,地上果然铺了厚厚一层雪花,白茫茫的晃人眼?。   两人等不?及吃饭,就要下山。   陈秀兰不?大赞同:“外面那么?厚的雪,出去做什么??等路上的雪化完再出门不?行吗?”   郑青云套好?牛车,扶着方竹坐上去,闻言随便扯个理由搪塞过去:“我?们就在?村里转一圈,买几块豆腐,一会儿就回来。”   “买个豆腐还要驾车?”陈秀兰看着缓缓驶出院子的牛车,嘀咕道。   冬日里难得清闲,许多人都习惯睡个懒觉。   两人到慢悠悠晃到胡郎中?家时,他?刚起,连脸都没洗,就被郑青云请着把脉。   方竹伸出手腕搁在?脉枕上,聚精会神看着胡郎中?为她把脉。立在?身后的郑青云也是抿唇一言不?发,生?怕自己惊扰到人家。   胡郎中?反复搭了两次脉,方才收回手,笑呵呵地开口:“恭喜,确是喜脉无疑,约摸月余。”   方竹下意识看向自己的肚子,虽早有猜测,但等确定后,反倒有些不?可置信,都不?知该做何?反应才好?。   郑青云琢磨着胡郎中?的话,嘴角越翘越高,“多谢,不?过大夫说?她身子亏损,现下有孕会不?会有影响?”   “没什么?大碍,别让她太?操劳就成。”胡郎中?见他?神色凝重,又仔细交代了一些需要注意的事项。   付好?诊金,从胡郎中?家出来后,方竹还晕晕乎乎的,每一步都好?似走在?云上,轻飘飘的落不?到实处。   她居然就要当娘了?   郑青云这会儿也不?似先前跟胡郎中?说?话时那般淡然,与方竹交握的手湿漉漉的,竟是冒出一层汗。   两人在?门口呆站好?一会儿,方才对视一眼?,露出笑脸,高高兴兴地驾上牛车往家赶。   灶房里,陈秀兰正跟方桃忙着烙饼做早食。   听到院儿里停放牛车的声响忙转头去看,却见迎面走来的两人手里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不?免觉得疑惑。   “今儿这么?厚的雪,还有人买豆腐呢,你们一块都没抢着?我?还说?煮个菘菜豆腐汤呢。”   将将在?院子里站定的方竹和郑青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总算想起这茬,忍不?住笑出声来。   陈秀兰一头雾水,越看小两口越觉得奇怪,“出去捡钱了,这么?欢喜?”   郑青云干咳一声,开口解释:“其?实我?们没去买豆腐,而是找胡郎中?给小竹瞧了瞧。”   “好?端端的怎么?去看郎中?,是不?是夜里又受凉了?”陈秀兰撂下锅铲就迎上来,围着方竹上下打量。   方竹心里熨贴,屈肘捣了郑青云一下,笑盈盈开口:“是您要做奶奶了。”   陈秀兰一愣,目光下移到她腹部,“你说?真的?”   “嗯,胡郎中?说?已有月余。”   “我?说?你最近怎么?总想睡觉,原是有了。瞧我?这个粗心大意的,愣是没往那上头想。”陈秀兰乐得合不?拢嘴。   突然想到什么?又问:“闻到荤腥犯恶心不?,想不?想吐?”   方竹想了想,实诚道:“没有,我?闻着都挺香的。”   要不?是这样,她兴许早就去找郎中?了。   “不?犯恶心就好?,害喜可受罪呢。有什么?不?舒服的一定要跟我?们说?,别自己藏着。出门记得穿厚些,可受不?得凉。”陈秀兰实在?高兴,拉着方竹的手絮絮叨叨。   完了又叮嘱郑青云:“这么?大的喜事儿,得跟你爹和亲家们好?好?说?道说?道。等会儿去买些香烛纸钱,打壶好?酒回来。还有酸梅子、杏脯也都备上,万一哪天?胃口不?好?,嚼嚼舒坦些。鸡蛋多留些,鸡鸭鱼肉也不?能少……”   陈秀兰事无巨细地安排着,郑青云也不?觉得烦,认认真真记下。   方竹没插话,左右家里现在?不?怎么?差钱,吃好?喝好?,孩子才能顺顺当当长大。   几个人说?着话,等锅里传来糊味,才停下来。   原本只打算烙几张饼就着苞米糊吃一顿的,骤然听得喜讯,陈秀兰又赶紧打几个鸡蛋上锅蒸着。   一顿饭吃完,天?上的云层渐渐散开,微弱的阳光时不?时洒下来,平添几分暖意。   郑青云满腔热情无处安放,实在?坐不?住,套上牛车就准备出门。陈秀兰这回没阻拦他?,还回屋拿了一两银子给他?。   “你去看着买,不?怕花钱。路上小心些,别跑太?快。”   “晓得了!”郑青云应一声,拉起缰绳驱使大水牛远去。   郑青云晌午过才从县城回来,车轮上糊了一层黄泥,他?也顾不?得去清理。   从车厢里拿下一件件东西,眉飞色舞地跟身旁的方竹说?话:“今日运气?好?,碰上有人卖鱼,是从黑水河捞上来的,个头大着。买了两条,煮汤还是红烧着吃都行。”   把鱼泡进水桶,他?又从车上摸过一个小陶罐,掀开盖儿就能嗅到一股酸气?,让方竹不?由得咽了下口水。   郑青云眼?尖地瞅见,把陶罐往她面前递,“尝尝?”   方竹也没客气?,直接捻起一颗覆着白霜的梅子塞进嘴里,初时是细密的甜,嚼到后面才品出淡淡的酸,却并不?让人觉得牙疼,恰到好?处。   “好?吃!”   郑青云笑笑:“那给你放床头,若是夜里馋了也能吃。米花糖、杏脯、肉干这些都给你放那儿。”   他?跟胡郎中?打听清楚了,有身孕的人都容易饿,多买些零嘴放着总没错。   除此?之?外,他?还买了肋排、五花、豆腐,还有橘子、梨子等等。   各种各样的东西,虽然量都不?多,但算起来也花了不?少钱。却没一个人责怪他?,全都是喜笑颜开。   总算把车上的东西都归整好?,郑青云才把水牛送去秦家,又化了雪水把车架子擦洗干净。   然后也没闲下来,把两条鱼收拾好?,抹上盐挂在?屋檐下晾着。   “今晚取一条下来掺着豆腐炖汤喝?”   方竹瞧着忙前忙后的郑青云,道了声好?。 第71章   知道方竹有身孕后, 郑青云高兴之?余,也生出?些?紧迫感。   虽说家里现在有几十两银子,但小娃娃的?吃穿用度哪样不花钱。而且万一有个什么?头疼脑热的?,总归多备些银子才踏实。   县城里的?活儿不好找, 又?不安稳, 也挣不了几个钱。思来想去?, 他还是决定去山里碰碰运气。因此每日又是天刚蒙蒙亮就起床, 早早收拾好东西出?发, 偶尔还要把?水缸挑满。   人虽辛苦, 但看着方竹红光满面,是一天比一天有干劲儿。   直到寒冬腊月,雪下得更勤,郑青云才没那么?频繁地进山, 只能?挑着天气不错的?日子去?打猎。   一场雪断断续续飘洒两三日,终于放晴。融化的?雪水顺着冰棍儿啪嗒啪嗒落在地上, 砸出?一个个小坑。   方竹最近愈发嗜睡, 听到窗外接连不断的?滴水声,才悠然转醒,身旁人早已不见踪影。   她没多磨蹭,捞起在被?窝里捂得热热乎乎的?衣裳一件件穿上, 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后走出?房门。   虽然有太阳, 但外面依然很冷。哈一口气, 就有白雾从面前升起。   刺啦一声响, 油香气从灶房迸发而出?,方竹下意?识咽了下口水。   端着木盆跨过门槛,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开口跟正忙活的?两人打招呼:“娘,小桃, 我?又?起晚了。”   陈秀兰转过身来,看着她笑眯眯开口:“锅里有热水,快去?洗洗,饭马上就好。”   方竹点点头,从锅里舀出?热水兑好,走到屋檐下洗漱。   掐着饭点儿跑回家的?二?白直奔她而来,把?毛茸茸的?大?头抵在她腿上来回蹭着。方竹捏住它的?耳朵揉了揉,又?指令它坐下、跳起、打滚,玩上好一会儿才开始洗脸。   近来早食都挺精细,今天吃的?是粟米南瓜粥、水煮蛋、萝卜丝饼,还有腌制的?小菜。   方竹饭量涨了不少,光粥就喝下两碗,样?样?都吃得很香。   吃过早食,天上云层散得差不多,太阳照进院子,地面的?积雪也渐渐消融。   堂屋的?门大?开着,陶盆里的?木炭烧得通红。方竹坐在一旁,腿上堆着几张兔皮。   冬日里出?来活动的?动物少,只有兔子比较好抓。郑青云近来逮到十好几只,多数都卖去?城里,也留下一些?宰来自家吃。   他每回都要小心地把?兔皮剥下来,用老?猎户教的?法子鞣制好,陆陆续续也攒下几张,好让方竹做毛领子。   方竹也没客气,不知是不是有孕的?缘故,她好似更畏寒了,每天只有坐在火边才觉得暖和。   郑青云到底打猎多年,鞣制皮毛的?手艺练得上好。灰黑的?兔皮十分柔软,外面的?毛也打理得干干净净,还没有什么?味道,摸着很舒服。   肚里的?娃娃估计是明?年八月多出?生,一晃也要过冬。方竹想着让郑青云再?多弄两张皮子,到时给娃娃做顶帽子或是外衣都好着,肯定保暖。   方桃挨着她坐下,也没闲着。拿起针线和棉布,认认真真缝制小衣,时不时跟方竹请教几句。   在灶房收拾完的?陈秀兰端着竹盘进门,径直去?角落麻袋舀出?几碗麦子。   方竹有些?好奇:“这是要做什么??”   陈秀兰重新把?麻袋扎紧,“反正闲着也没事儿,我?准备生点儿麦芽熬糖。”   这东西麻烦,往年她都懒得费心,宁愿花钱买几块吃吃。今岁却是不同,她实在欢喜,做什么?都觉得有意?思。   方竹还没自己熬过糖,一听也来了兴致,“娘记得教教我?,我?也学一学。”   “行!”陈秀兰爽快地答应,又?叮嘱她,“你别老?坐那儿做针线活,仔细眼睛。”   “嗯。” 奇 书 网 w w w . q i s h u 9 9 . c o m   雪化得越来越多,院外到处都是水。   屋里暖融融的?,很容易让人困倦。方竹一个哈欠接一个哈欠,最后实在撑不住,还是收起东西,回到卧房躺下。   一觉睡得安稳,迷迷糊糊间听见大?黑的?叫声还当是做梦,等门口传来熟悉的?说话声,她才发觉不是那么?回事儿。   一出?门果然看见郑青云,不免觉得惊喜:“今天怎么?这么?早回来?”   郑青云笑得张扬,冲她招招手,神?神?秘秘道:“给你看个好东西。”   站在身旁的?陈秀兰和方桃也是笑得合不拢嘴,方竹更觉奇怪,探头朝郑青云手里的?麻袋看去?。   只见最上方躺着一只长尾狐狸,通体雪白,看不见一丝杂色。   方竹面露惊异,她虽不懂行,可看这皮毛如此漂亮,也晓得能?卖出?个好价钱,那些?贵妇人娇小姐必定喜欢。   郑青云也控制不住嘴角,一手捞出?身体还温热着的?狐狸,让几人看得更清楚,笑着说起今日的?奇遇:“我?原本是看到雪地上有鸡爪印,想猎几只野鸡的?。没想到这家伙跟我?想到一处,早在那儿守着。趴在地里愣是看不出?来,亏得大?黑鼻子灵。”   方竹视线又?移到白狐身上,微微弯了弯眼睛,“运气真好。”   郑青云笑笑:“可不是,说起来这还是我?头一回猎到这稀罕玩意?儿。以前也就打到几只杂毛狐狸,一张皮子也卖成五六两。这白毛的?肯定更值钱,估摸能?有十几二?十两。”   陈秀兰不由咂舌:“就一张皮,这贵呢?”   “这算什么?,人家收去?做成狐裘、披风,卖给那些?巨富之?家,几十上百两都有人买账。”   不过他们没那个门路,就别太贪心,能?有一二?十两已是笔不菲的?收入。   陈秀兰她们也都是明?事理的?,没觉着这差距太大?心里不好受,只乐呵呵地夸郑青云厉害。   没什么?人吃狐狸肉,郑青云便趁着它身体还没僵硬,把?狐皮剥下来,挂在屋檐下晾着。反正人家收去?还要加工鞣制的?,用不着他费那功夫。   只是夜里不放心,又?把?它拿回屋放好。   翌日一早,郑青云就去?套上牛车,带着狐皮、两只兔子,并一些?鸡蛋、萝卜和菘菜进城。路上还载了几个搭牛车的?人,一文钱一程,虽然不多,但日积月累也算不错。   不到两个时辰,郑青云就回到家,一双眼比夜间的?星星还亮。   “怎么?样??卖成多少?”方竹等人直勾勾盯着他,一个比一个心急。   郑青云也没卖关子,直接取下钱袋子,从里头掏出?几块银锭,“光狐皮就得十八两。”   “真好。”方竹拿起那枚最大?的?银锭,捧在手心观赏,半晌才传给陈秀兰。   一家子把?银锭摸个遍,最后才收进箱子里锁好。   得了一大?笔钱,每个人都挺欢喜,嘴角就没下去?过,围在堂屋烤火吃晌午饭还在说这事儿。   陈秀兰:“还是要有钱才安心,以后等孩子出?生也不愁吃穿,都能?用好几年的?。”   郑青云却有别的?打算,郑重开口:“我?打算等开春找人回来挖口井,家里的?鸡越喂越多,还有菜苗果树都要喝水,有口井就方便不少。”   挑水爬上坡着实是个辛苦活,郑青云灌满一石缸,来来回回要跑几趟。方竹她们都是看在眼里的?,闻言自然没人反对。   陈秀兰:“是该打口井,不说吃水,就是天热的?时候湃点儿果子,存肉都是顶好的?。”   一想到炎炎夏日里,各种各样?的?果子扔进水井,捞出?时还带着凉气,吃到嘴里清甜又?解暑,几人面上不约而同浮起笑容。   况且一口井算上材料和人工,十两银子就差不多,以家里目前的?积蓄,根本不成问题。   一时间都生出?期盼,只是冬日里太冷,马上又?要过年,不适合请师傅进门动工,还是等天暖和一点再?做打算。   ———   泡好的?麦子装在竹筐里,陈秀兰日日都记着洒水。如此发了四五天,终于长出?一层小指长、绿油油的?嫩芽。   陈秀兰清早起床就把?前两天让郑青云买回来的?糯米淘洗干净,用清水泡上,才去?忙别的?事情。   剁草喂鸡、吃饭刷碗、缝制棉衣,一晃两个多时辰过去?,白花花的?糯米已经膨胀不少。   灶里又?生起火,热烘烘的?,烤得人脸颊发红。泡好的?糯米被?拨进木甑子,架在锅上用大?火蒸着。等待的?间隙,陈秀兰把?麦芽剪下来,切得细碎。   方竹就坐在灶门口,时不时往灶洞里添块柴,仔细听着陈秀兰传授熬糖的?关窍。   糯米香气愈发强烈,用铲子轻轻一碾就碎,陈秀兰招呼方竹退火,自个儿把?甑子里的?糯米舀进木盆碾压。   等稍微晾凉后,才把?切好的?麦芽拌进去?。   “成了,先放着,等晚些?时候再?来看。”陈秀兰找块干净的?布蒙在木盆上,满眼都是笑意?。   接下来便是漫长的?等待,一直到下午,陈秀兰不知第多少次掀开布巾看过才发话:“出?水了,洗洗手可以准备熬糖了。”   包裹着糯米的?棉布在重重挤压之?下,渗出?大?量水分,滴滴答答落入盆中。   待火燃起后,便倒入锅中小火慢熬。汁水在郑青云的?不停搅拌下,逐渐黏稠,到最后变成红褐色。   “要不要留点儿搅搅糖?”郑青云把?糖稀盛进盆里,低头问坐在板凳上啃番薯的?方竹。   “留点儿吧,那个好吃。”   郑青云会意?,连忙洗出?一只陶罐,擦干水分后,把?糖稀趁热装进去?。往后想吃,只需要拿筷子挑起拉长,搅成团就成。   至于剩下的?糖稀,则在郑青云持续不断地拉扯之?下,渐渐发白,变得坚硬,最后被?分成小块。   陈秀兰还特意?炒了一些?豆子,在石臼里捣成粉,均匀地裹在麦芽糖块上。   新做好的?麦芽糖块又?香又?甜,方竹很是喜欢,但想起肚里的?娃娃,也没敢吃太多。 第72章   腊月二十一, 天上又飘起小雪。   郑青云起个大早,把家里的牲口禽畜都安排妥当。回到院里时?,正好碰见方竹推门出来,连忙迎上前去——   “怎么就起了?不多睡会儿?”   方竹打个哈欠, 眼角挤出两滴泪来:“王婶他们不是今天杀年猪?”   “我和?娘去帮忙就行, 你就在家?歇着。”   方竹不依, “又不是瓷做的, 你别那么紧张。我现在也不怕腥, 在家?做绣活闷得慌, 看看热闹也好。”   听到说?话声的陈秀兰从灶房探出头来插话:“想去就去,也没几步路。不过等杀猪饭做好肯定?不早了?,先在家?吃点儿东西垫垫肚子。给你热两块米糕,再弄个香油蒸蛋行不?”   “好。”方竹笑眯眯点头, 抓紧洗漱好便去给她帮忙。   大黑和?二白都在家?,又离得不远, 有?什?么声响跑两步就赶回来, 一家?子干脆都去秦家?帮忙。   他们到时?,杀猪匠还没来,只有?几个和?秦家?父子交好的汉子在院里忙活。   灶房热气蒸腾,锅里的水已经烧得滚烫。王金花在准备配菜, 许香荷跟秦小芳在给圆圆喂米粥。   圆圆如今满了?九个月, 一张嘴便露出四颗白米粒似的小牙。看到方竹她们进?门就挥起肉乎乎的手, 啊吧啊吧说?个不停, 饭也不吃了?。   好不容易哄着圆圆把一碗粥连吃带撒的霍霍完,杀猪匠林平总算挎着木箱子赶来。今儿别个村子还有?一家?要跑, 他连水都顾不上喝一口,就把形状各异的大小刀具在板凳上一字排开。   秦德福赶紧招呼包括郑青云在内的几个汉子去后院儿揪猪。   秦家?人喂猪喂得精细, 往年攒下的麦麸和?谷壳也多,精料和?草料从未少过。刚捉回来不过十来斤的小猪如今已长成两百来斤的大家?伙。   或许是察觉到危险,大猪四蹄死?死?抵在地上,怎么拽都只高声哼叫,不肯挪步。   雪花仍在飘着,地面积着薄薄一层,在后面揪猪尾巴的年轻小伙被拖得脚下打滑。好在他们人多,最后硬是把大猪抬到前院儿,按在架好的木板上。   听到动静的王金花,也端着盛有?盐水的木盆出来,放在木板架前方。   林平动作干脆利落,白刀子进?红刀子出,鲜血喷入木盆,大猪渐渐停止挣扎。   一桶桶滚烫的开水从灶房拎出倒入腰子盆,浸透大猪皮毛。秦大柱和?一个小伙儿留在院子里刮毛,其他人又去后面把另一头猪抬过来。   刮毛、灌肠、剔骨、穿绳……院子里一众人忙得热火朝天。有?接到消息的村人陆陆续续爬上山凑热闹,顺道跟秦德福买肉。   乡里乡亲的,秦德福没额外喊价,样样都比城里肉铺卖的少上一文,遇到那关系不错的,秤也打得松。   一阵吵吵嚷嚷,落雪带来的些微寒气逐渐被驱散。   外头不再需要热水,但灶房里的火依然烧得旺。一口锅里煮着接下的猪血,另一口锅则用来炖肉。   猪血不用煮太长时?间?,凝结成暗红色就可以切成小块捞出来。刷洗干净的铁锅,又架上甑子,蒸了?满满一甑糙米饭。   好几个人做饭,不到晌午,喷香四溢的饭菜就端出门。分成两桌坐,汉子们喝酒吃肉侃大山,妇人小孩也是有?说?有?笑的。   杀猪饭就是要吃肉,除开蒸豆腐、炒菘菜,其他的都是荤腥。爆炒腰花、凉拌猪肝、韭菜炒猪血、萝卜炖肉、回锅肉,分量都不少,一顿饭吃得满嘴流油。   酒足饭饱,杀猪匠和?几个请来帮忙的汉子先后离开,多多少少都买了?几斤肉带着。   家?里没人,方竹等人也没多待,帮着把家?伙事拾掇拾掇,也回了?家?。还不忘把剩骨头带给大黑和?二白。   郑青云却是驾着牛车,又去秦家?走?了?一趟。老早就跟人定?好半扇猪,也该拖回来腌一腌,挂到房梁上熏着。   杀猪匠分肉的时?候,秦德福就特意跟他叮嘱过,另外扔在竹席上。   杆秤还在墙边立着,秦德福拿过来,一块块开始称重,“肥膘子十二文一斤,一共有?……”   “福叔!这价太低了?,你卖给别人多少,到我这儿就是多少,不必再折价。”郑青云按住秤杆,直接开口打断他未说?完的话。   秦德福还想坚持,“那哪儿一样。”   “养头猪也不容易,我又不是只买一两斤。您若执意如此?,这肉我就不要了?,往后也不跟您买。”   郑青云板着脸,神色不似作假。   秦德福这才松口:“好好好,听你的。”   半扇猪从猪头到猪尾都有?,林林总总加起来共八十六斤。价钱从八文到十四文不等,最后郑青云给结了?一两一钱并五十七文。   秦德福听从郑青云的意见没减价,但给他搭了?一块板油、一副小肠,还有?几块猪血。   几十斤的肉可不是小数目,家?里没那么大的盆,最后只好在灶房角落垫上厚厚一层稻草,再把竹席铺开,才将肉从车上转下来。   屋里肉腥气浓郁,鼻尖的大黑和?二白无心看守矮林,一直在灶房门口徘徊,被郑青云吼了?几声终于消停一点。   “先晾一晾,等会儿再抹盐腌一晚上。明天多砍些柏树枝,就能熏着了?。”陈秀兰举起手闻一闻,感?觉依然很腥,重新弄了?皂角水仔细搓洗。   郑青云微微颔首,看着木盆里的板油,又问:“今天还早,是不是把油熬出来?”   “也行,反正也是闲着。”   陈秀兰说?干就干,手也不洗了?,站起身立马开始干活。板油外表简单过水冲一冲,就被切成小块,一股脑儿倒进?锅里,小火慢慢熬着。   白花花的板油逐渐融化缩小,渗出大量油脂,散发着香气。等到快要出锅时?,陈秀兰把一早准备好的花椒、木姜子和?姜片等香料也加进?去,一起熬过片刻,才没再添柴。   笊篱轻而易举就将油渣等过滤干净,唯余褐色的热油留在锅中。   郑青云拿来两个干净的陶罐,趁其还未凝固,抓紧都盛进?罐里。因为油还是热的,不宜封盖,但又担心有?什?么东西掉进?去,他还找了?两只竹盘扣在上边儿。   一块板油,经过熬炼之后,只装出两大碗油渣。   陈秀兰另外拿了?一只空碗,往里拨了?部分油渣,撒盐末拌过,自己捻几块尝过,全部给了?方竹。   刚出锅的油渣还是热的,又香又酥,带着淡淡的咸,很是美味。姐妹俩你一口我一口,不知不觉中小碗就见了?底。   不过方竹没再往里添,擦着手笑道:“还有?不少油渣呢,不如发点儿面,蒸笼油渣包子试试。”   “这主?意好,到时?切点儿萝卜丝拌进?去,那叫一个香。”   冬日里蒸包子面要发得久一些,陈秀兰没等到下午煮晚食那会儿着手准备,早早就用温水把白面和?好,揉成大团子装在木盆里,放到灶上温着。   不知过去多久,面团膨大不少,软软乎乎   的。一家?子又投入新一轮的忙碌,除开萝卜油渣馅儿的,还捏了?几个韭菜鸡蛋包子和?南瓜馒头。   刚出笼的包子热气腾腾,分外暄软,油花渗透面皮,看着就好吃。   几个包子馒头下肚,从身到心都是暖的。   歇一歇喝杯热水,一家?子才把竹席上的肉块,一一抹上盐粒子。   第二天,竹席完全被血水浸湿,幸好下面垫着稻草,不至于流得到处都是。   郑青云吃过早食就去后山砍柏树枝,其他人则在家?里准备灌腊肠用的馅料。今年秦德福送了?一整副小肠,肉也不少,可以多灌些放着。   砍树枝、刮肠衣、灌腊肠,一刻不停地忙活大半天,灶房终于升起滚滚白烟。柏树、橘皮等的清香气,一点点沾染到肉块和?腊肠之上。   秦家?杀年猪这天飘过一点儿雪花后,日日都是暖阳高照。   郑青云又去镇上转了?转,卖出近百枚鸡蛋,还挑了?四五只公鸡和?三只大兔子送去荟丰酒楼。   路上看到卖羊肉的,想了?想,最后割下五斤。羊肉比猪肉贵得多,一斤就要三十文。但是过年嘛,就该吃顿好的,而且冬日里喝点羊汤也暖和?。又花钱买了?两条鲜鱼,和?一些果子蜜饯。   扫洒擦洗,炒瓜子、炸年菜,忙忙碌碌的,又到了?年三十,村子四面八方都有?炮竹声响起,热闹又喜庆。   一大早,郑青云就熬了?浆糊,领着方桃在各个门窗贴上春联和?福字。院门口和?屋檐下也挂满大红灯笼,上头都写着吉祥话。就连狗窝上方的树枝上也挂着五彩的络子,两只为家?里付出良多,也得讨个好彩头,平平安安的。   今年的年夜饭跟去年比有?所不同,桌子正中央是一大盘羊肉炖萝卜。肘子没煮汤,而是用酱烧的,红亮软烂,筷子轻轻一捣,中间?那根骨头就能抽出来。   除此?之外,还有?红烧鱼、卤猪头肉、凉拌猪耳等等,大大小小的碟子摆了?满桌。   就是可惜方竹今年不能陪着喝酒,不过陈秀兰早有?准备,特意用梨子掺着野蜂蜜给她熬了?水。   夜幕逐渐降临,炮竹声接二连三响起,一家?人围在一起,迎来新的一年。 第73章   肚里的娃娃月份还小, 正是?紧张的时候,正月初便只有郑青云一个人去杨柳村拜年。   一众亲戚得知缘由?后,不仅没怪罪,还高兴的不得了?。初三那天舅妈和几个姨妈、表姐还专程来看望方竹, 鸡鸭鱼肉、棉布绢帛、水果糕点?, 各种各样的东西都给?她送来。   秦家人也跟往年一样前来做客。   人一多就?热闹, 大家伙儿?聚在一起, 说着郑青云家的牛车、鸡圈和大果园, 由?衷地为他们的好?日子感到欢喜。   今岁待客的宴席更加丰盛, 什么炸肉丸、蒸鱼糕、烧鸡子、炖猪肘都有,摆了?大小两张方桌,才都有得坐。   吃吃喝喝,一直到闹完元宵, 年节彻底过去。   村人纷纷扛起锄头翻地种苞米,赶车的人又早早就?在梧桐树下等?着, 县城的商铺也重新开门迎客, 所有人都开始了?新一年的劳作。   自己有牛就?是?好?,再不用等?排着队等?别人,想什么时候用就?什么时候用。两户人家加起来十几亩地,早早就?耕好?, 赶在村里大部分人前面。   也有人找上郑青云和秦德福借用水牛, 仔细商量后基本都允了?。大家一个村儿?的, 也没什么仇怨, 大方些没什么坏处。   当然,像苗桂花那种小气吧啦, 一个子儿?不出就?想白用的,他们理都没理。   为此苗桂花还在村里好?一番编排, 无非就?是?说郑青云他们有几个钱便高高在上,一天到晚臭显摆。村里都晓得她的德性,又各有心思,倒是?没几个附和她的,甚至还有人帮着吵架的。   郑青云等?人一概没放在心上,当笑话?听个乐呵就?抛得一干二净。   进入二月,天气愈发?暖和,光秃秃的树枝争相抽出新芽,地上也染着一层青绿。   菘菜和萝卜早就?拔干净,粪肥也提前运到地里日晒夜露一段时间?。   等?一场春雨润湿泥土,一家子便赶紧把各种蔬菜刨进地里。除开以?往都种的那些,今年还留出两短行,准备育一些寒瓜苗。   种子是?吃寒瓜时吐出来的那些,方竹没舍得扔,都捡起来铺在棕皮上晒干后存着。   “这东西也没种过,不晓得好?不好?活?”陈秀兰一边掏坑一边犯嘀咕。   郑青云却看得开,出言宽慰:“反正也不费什么力气,种一季试试,能成最好?,不说卖钱,起码自家能尝尝鲜。”   他倒不是?没跟瓜农打听过,可那是?人家吃饭的本事儿?,压根没人愿意告知。他们只能自己回来琢磨,反正果园里空地够大,腾点?儿?出来也不碍事。   方竹跟在郑青云后面,给?已经垫好?粪肥的每个小坑都丢下两到三粒种子,笑着接话?:“我觉着应该没什么问题,这又是?牛粪又是?鸡粪的,管它?是?个什么东西都长得好?才对。”   “也是?,只要肯花心思,不愁种不出来,今年不行就?等?下年。”陈秀兰眉头舒展,很快开解自己。   见日头越来越高,又提醒方竹:“已经热起来了?,你快回屋歇着,这儿?有我们。”   “等?我把种子丢完。”   方竹肚子已经有些微幅度,原本陈秀兰是?不让她下地的,但她闲得无聊,最后跟方桃一样,只分得个丢种子的轻省活计。   跟在身后把一把种子全丢进土坑,她便甩甩手?,迈步回家。   两旁每隔几步路就?有比她还高出一截的果树,枝桠上都缀着细嫩的小芽,在微风中轻轻颤动。   方竹慢悠悠地往前走,时不时停下来左右看看。   还真被?她发?现惊喜,“哎呀,这棵桃树结了?两个花苞,快要开了?呢!”   她没压着声音,其他人都听得一清二楚。   陈秀兰乐呵呵道?:“是?吗?那今年兴许能吃到自家种出的果子了?。”   方竹实在高兴,也顾不上回家,就?在果园里转悠,挨个树凑近了?查看。令人欣慰的是?,又找出好?几棵挂花苞的小树。虽然每棵树上花苞都没几个,但丝毫不影响她高兴,以?后只会?越来越多的。   等?菜地弄完,又花了?几天的时间?把豆子、花生等?种好?,秧苗和番薯苗也都在前院儿?育上。   至此,田里的琐碎活计总算告一段落。   夕阳西下,胖乎乎的燕子夫妇衔着大青虫双双归巢。二白在院里扑蝴蝶,不小心撞到假寐的大黑,被?按着好?一顿教训。   堂屋里,忙碌整天的一家人坐在桌前,享用晚食。香椿炒鸡蛋、竹笋炒肉、凉拌鱼腥草、蒿子饼,色彩清新,满是?属于春日的味道?。   郑青云夹了?一筷子香椿炒鸡蛋放进方竹碗里,想起什么开口道?:“地里暂且没什么要紧的事儿?,我明天去城里把鸡蛋卖了?,顺道?找找打井的师傅。”   陈秀兰亲历过打井,但多少?有所耳闻,停下筷子提出疑问:“打井这样的大事,是?不是?还得请个先生看看?”   郑青云微微颔首:“那是?肯定的,打井师傅只下力气,井打在哪儿?还得先生指点?。另外木匠那儿?也要提前打声招呼,把辘轳早些做出来。”   既然决定打井,自是?怎么轻便怎么来。郑青云计划弄个手?摇井,转动手?柄就?能提起一桶水,哪怕他不在家也不担心。   陈秀兰又道?:“我晓得槐花村有个姓金的风水大师,名气挺大,也没听过有人说他的不是?,不若就?找他。县里我们不熟,万一上当受骗可遭了?。”   “我就?是?这个打算,反正槐花村跟县城在一个方向,明早路过先去问问金大师什么时候有空上山看看。再到城里打听一下打井是?怎么个行情,把材料和班子提前定好?。”   “你心里有数就?好?。”   方竹见他们安排妥当,在一旁插话?:“明早起来记得把矮林外的香椿掰了?,一并带去卖掉。”   去年他们陆陆续续从山上挖回不少?香椿苗,顺着矮林外围栽了?一圈,基本上都成活。最近正是?抽芽的时候,红的绿的都有,缀在树枝顶端,嫩生生的,不经意间?碰到,独特的香气立马钻入鼻尖。   这东西只要勤点?儿?掐,能发?好?几茬,不担心老了?或者以?后没得吃。   郑青云应下,又看了?看外面的天色,“吃完饭我去沟边割几捆草回来,顺便打点?儿?蕨菜。”   陈秀兰:“我和你一道?,两个人快些。”   翌日清晨,天刚蒙蒙亮,外面的鸟雀就?叫个不停。   郑青云轻手?轻脚从被?窝坐起,不想身旁人还是?睁开眼,迷迷瞪瞪看着他。   “我把你吵醒了??”   方竹在枕头上蹭了?蹭,眼睛眯成一条缝,“听到鸡叫了?,公鸡太多,一声接一声可真热闹。”   郑青云听着好?笑,六七只公鸡齐齐叫起来,可不就?吵嘛。   “还早呢,你再睡会?儿?,”郑青云抬手?把被?子往上提了?提,“有没有什么要买的东西?”   方竹闭着眼,呼吸清浅,就?在郑青云以?为她睡着时,又听人开口:“多称点?儿?花椒,好?想吃麻麻辣辣的。”   郑青云视线不由?落在她腹部,心里越发?好?奇那里面住着的小家伙是?什么样。   都说酸儿?辣女,但方竹自打怀孕以?来,口味奇特得很。一开始是?喜欢吃酸,后来变得嗜甜,现在又改麻辣口,实在让人捉摸不透。   好?在方竹一直胃口挺好?,没跟有些妇人一样闻不得荤腥,吃什么都想吐。   因此她还跟家里人打趣,娃娃是?男是?女说不准,但肯定是?个嘴馋的,不管什么味道?都想尝一尝。   就?发?呆的这一会?儿?功夫,方竹又睡得安稳。郑青云没再打扰她,穿好?衣裳,蹑手?蹑脚出了?门。   天暖之后,他们再没费心给?鸡煮食。郑青云洗漱好?,舀两瓢谷壳倒进桶里,和清水一起拎去矮林。至于草料,等?陈秀兰起来再剁着喂。   把鸡群放出来吃食,郑青云在鸡窝里摸到八只鸡蛋。经过一年的喂养,母鸡都养成习惯,很少?再有机会?在外面寻到鸡蛋。   产在稻草窝里的蛋都是?干干净净的,也用不着擦,郑青云直接都放进装过清水的木桶,提着走出竹篱,将外围的香椿芽掐得干干净净。   回屋的时候,他顺便给?牛棚里扔进一大捆青草,看着水牛大口嚼得欢,才转身离开。   踏入灶房,陈秀兰跟方竹已经起床,准备生火烧水煮饭。   郑青云蹲在地上,将香椿芽拿出来,分成一把一把用棕叶子扎紧。椿芽刚出来这阵,正是?好?卖的时候,价高也抢手?,按六七文一小把更合算。   香椿扎好?跟昨天掐的蕨菜一起放进竹篮里。   鸡蛋则放进大木箱最上一层,一个紧挨一个摆整齐,空隙处都用麦麸填满,顶上再铺一层稻草,然后盖上盖子,放到车厢里。   木箱是?郑青云特地请村里的木匠打的,一共有两只,每只都能装一百枚鸡蛋。三面都嵌着柔软的动物毛皮,装鸡蛋时还垫了?稻草。只要摆放紧凑,驾车时走得慢些,基本上不会?有裂的。   最近一直在忙,都没抽出空去城里,加上恢复下蛋的母鸡也多,平摊下来一天也能捡二十枚左右,这回一共攒了?一百七十三个蛋,只能把两个箱子都用上。   郑青云把东西都稳稳当当放进车厢,就?准备驾车出发?。   陈秀兰站在灶房门口喊住他:“你不吃早食?”   “今天要转的地方多,我早些过去,随便买点?儿?吃,晌午你们也别等?我了?。”   “哎!那你路上慢点?儿?!”   牛车慢吞吞走到山脚下,有要进城的村人看见,招手?示意郑青云停下。   郑青云没拒绝,说明自个儿?走得慢,见人没反驳,收下铜板等?她上车。并拜托人家帮忙看顾一下两个木箱,别让它?们滑动。   沿路载了?几个妇人,都是?本分又热心的,知道?木箱里面是?鸡蛋,一路上都没敢乱碰,还把木箱牢牢靠在车厢壁上,用其他东西抵着。 第74章   临近申时, 牛车终于缓缓驶进院子。   听到动静的陈秀兰迎出?来,待郑青云跳下车后关切问道:“回?来了,事情都?办妥了没?”   郑青云绕到车后,把车厢里的东西一件件取下来, 笑着?回?道:“金大师明天来帮忙选地儿, 我一早去接他。打井的师傅也找好, 是吴家班的。他们兄弟四个做这一行多年, 城里好些人家的井都出自他们的手。虽说价钱贵点?儿, 但从不拖延, 材料和人工全包,也省心。商定过后,拢共算十两银子,晌午管一顿饭, 一个月内保证完工。”   十两银子乍听起来很多,但仔细琢磨其实?也不算黑。按照郑青云在城里做工的经验, 一个人一天的工钱就在六七十文, 四兄弟一月算下来要七八两。再加上各种材料钱,十两也能接受。   另外打井是个费时的活,一个月确实?挺快的。   陈秀兰在心?里合计一番,觉着?这样也不错, 省得日后麻烦。   “那有说什么时候动工?”   “我请金大师帮忙算了个日子, 就在这个月二十七。”   “二十七, 那就只有三?天了。”陈秀兰喃喃。   “嗯, 酒水、茶叶什么的我也备好了,肉菜家里都?有, 便只买了只烧鹅明天招待金大师。”   陈秀兰点?点?头,对他的安排没什么意见, 帮着?把油纸包和瓶瓶罐罐搬回?屋放好。   最后瞅见郑青云从车上拎出?个布包,不免好奇:“这又是什么?”   郑青云露出?一嘴大白?牙,把布包解开给她看:“路上碰见卖小玩意儿的货郎,给娃娃挑了几样。”   陈秀兰也没觉得孩子才?几个月,买这些为时尚早,乐呵呵地摆弄着?拨浪鼓、彩色沙包……   郑青云干脆把布包扔给她,迈步就往卧房走。   陈秀兰连忙叫住他,“她和小桃在你金花婶子家玩。今儿你走后没多久,宋家就来人下聘了,我看小竹无聊,让她去和小芳谈谈心?。”   宋家小子便是和秦小芳定过亲的,正月里那边双亲曾上门跟秦家商议成?婚的事儿。两人都?到年纪,秦德福夫妇没再拖,欢欢喜喜地同?意了。   郑青云听秦大柱讲过,也不觉意外,只道:“那我去接她们。”   “去吧去吧。”   因着?去请金大师的时候,他似乎刚起,第二日郑青云吃过早食才?驾着?牛车上他家接人。   金大师全名金秋,已年近半百,极为清瘦,两鬓早已斑白?,但腰背挺直,双眼更是深邃明亮,仿若洞察世事,颇有点?儿仙风道骨的意味。   陈秀兰如今对这类人的本事深信不疑,等郑青云领着?人进门,又是茶水又是糕点?零嘴,全送到方桌上。也不敢多言,只留下郑青云陪客。   金秋声名在外,但性子还算随和,没怎么摆架子。慢悠悠品完一杯热茶,一手?托着?罗盘,一手?捋着?胡须往外走。   金秋绕着?院子转圈,走两步就低头看一眼罗盘,有时还会?蹲下身在地上摸一摸。   郑青云远远跟在身后,看不出?什么名堂,只好一言不发。方竹等人也站在屋里,默默看着?。   院子不大,金秋没多久就把每一处都?查看完。   郑青云正想问他结果如何,金秋摇着?头先开了口:“这院子里不行,出?不了水,再去外面看看。”   既专程请人来,就得相信人家,因此听闻此言,郑青云只是皱了皱眉,语气如常道:“有劳。”   金大师说话声音不大,在屋里的人没听清,只能看到他摇头后突然往院外走,一下都?提起心?。   “怎么要走了?也没说要在哪儿挖井啊?”   陈秀兰跨过门槛,准备追上去,走到一半发现金秋在竹篱外转悠,又退回?去,对同?样担忧的姐妹俩说:“没走呢,估计院子里不合适。”   院外的两人专心?看地,没发觉她们的小动作。   郑青云走在金秋身后,面色如常,其实?心?里也在打鼓。   又走了几步,金秋再次蹲下身摸摸看看,最后还拽起根带着?湿土的杂草,捻几下后随手?抛掉。   郑青云以为还是不行,不想金秋笑了下,说:“就照这儿挖,极好。”   这位置在院子东南方向,离篱笆不过两步路,也不算太远,总归比下山挑水方便得多。   郑青云道声谢,赶紧把手?里的木棍插在地上,又从怀里掏出?条布巾拴上,如此一来就不会?记错。   两人回?到院里,郑青云冲着?屋里一点?头,赶紧打来水供金秋净手?。   洗去指尖污泥,金秋接过郑青云递来的布巾仔细擦干水后,开口道:“既已选好,我就告辞了。”   “等会?儿我送您回?去,听说您爱吃烧鹅,我特意买了一只,还有梨花春,多少用一些再走。”郑青云挽留。   金秋纠结片刻,终是颔首应下:“叨扰了。”   郑青云引着?他进堂屋喝茶,才?去灶房知会?陈秀兰她们。   知道井址选好,几人高兴得不得了,一点?儿不嫌麻烦,麻利地生火烧水,淘米蒸饭。   烧鹅、蒸腊肠、水蒸蛋、凉拌蕨菜、炒水芹,配上白?米饭和一壶梨花白?,虽不是什么名贵食材,但对乡下人来说,已十分拿得出?手?。   郑青云听来的消息不假,金秋的确喜欢烧鹅和梨花白?,用了不少。许是觉得不好意思?,他又主动帮忙改了屋里屋外的几处布局。   待酒劲儿稍稍缓解,金秋再次提出?下山。这回?没人再拦他,郑青云把事先准备好的红封交与他。   选井址于风水先生而?言不是什么麻烦事,价钱没那么高,郑青云早找人了解过,包了两钱碎银。   等他套好牛车送人下山,留在屋里的三?人这才?到院外去看金秋给选好的地方。   虽说在跟她们原本的计划有些出?入,但只要能打成?井也算不了什么,不过几步路的事,好过挑着?担子爬上坡。   陈秀兰四周看看,笑得合不拢嘴:“这地儿好,离果园还近些,浇水方便。”   方竹瞧着?爬满喇叭花的竹篱,提议:“要不还是将?院子扩一扩,把水井纳进来,进肚的东西,在外面总归不放心?。”   虽说她这样想有些欠妥,但一个村里拢共就两三?口水井,难免有人眼红,万一往里扔些什么脏东西,弄坏了水哭都?没地儿哭。   陈秀兰收起笑,面色透出?几分严肃:“你说得对,是要圈起来。”   郑青云一回?来,陈秀兰就把这事告诉他。   “正好,打井这段时间我都?在家,干脆把院墙重新修一修。家里现在东西多,竹篱防不住什么,等明天我去拖些砖石,建个高点?大点?的围墙,水井和牛棚都?圈进来。”   陈秀兰:“这样再好不过。”   郑青云说干就干,翌日大清早就出?门去买砌墙用的砖石。建院墙不比垒兔子窝,要的材料多,还得尽量平整。自己到山沟挖,费时又费力,兴许还没用,不如去砖石作坊买。   怕累着?水牛,郑青云分了两天把砖石等运上山。   打井的师傅也如约上门。   四个人都?不过三?十出?头的年纪,长相极为相似,一看就晓得是亲兄弟。据说他们爷爷辈就是做这行的,一代传一代,兄弟四个十几岁就跟着?到处打杂,经验丰富。   约摸辰时,郑青云在篱笆外布好方桌,上面有花生瓜子,桃子苹果,还有鲜鱼一条、公鸡一只。   一群人焚香烧纸,敬过山神和土地公。又点?燃炮竹,于噼里啪啦声中,由郑青云挖下第一锄头,便正式动工。   郑青云站在一旁看兄弟四个闷声干活儿,都?肯下力气,稍稍放下心?,也拿着?家伙事去拆竹篱砌院墙。   就那么大的地方,也没什么东西遮挡视线。郑青云忙着?自己的,时不时抬头看看,那兄弟四个的动作就尽收眼底。   劝说郑青云请吴家班的人所言不假,兄弟四个干活果然肯吃苦,中途都?没怎么歇过,顶多喝口水、去趟茅房。   都?是些外姓汉子,方竹她们不好到外头去盯着?,只能在屋檐下远远地看,但见个个都?很卖力,也觉得高兴。   帮不上什么忙,她们只能勤烧些茶水。因发觉几人都?不爱喝热茶,每次都?烧上满满一壶,放凉后再给人送过去。   一晃快到晌午,第一天动工,饭食理?应丰盛些。都?是下力气的活,还要管饱顶饿才?行。   婆媳俩一琢磨,和了苞米面,蒸出?足足三?屉黄澄澄的大馒头。如今天不热,放着?明儿还能吃一天。   昨儿下午捞的鱼还有两条,大的掺着?前些日子烫的酸菜炖一盘汤,小的则加花椒辣椒烧好,好留给方竹解馋。再用腊肉炒个竹笋子,荤菜就足够。   素菜更简单,刺苔子撕去皮后在水里烫一烫,拌上盐和酱油,再夹一碟酸萝卜就好。   二月末,太阳还不算毒辣,但一直在动作,几个打井的师傅,包括郑青云都?热得满头大汗。一进院子就从缸里舀水往脸上浇,也懒得擦,盯着?水珠就往堂屋走。   几个师傅一看桌上的饭菜,眉头微动,显然十分满意。他们常在外奔波,不是没遇到过抠搜的主家,馊饭馊菜都?吃过,但因着?要赚钱,也只能忍,可并?不代表他们就不讲究。   郑青云在堂屋陪师傅,方竹她们只在灶房支了张矮桌用饭。   陈秀兰挑一口烧鱼吃过,立马龇着?牙找水喝,回?头见方竹一口接一口吃得香,哪怕不是第一次,还是觉着?舌根发麻。   不过她也没让方竹别吃了,只倒了杯热水放到她手?边,笑道:“就着?馒头吃,觉着?辣就喝些水。不晓得你下回?又想吃什么了?”   方竹不由伸手?抚上肚子,也觉得奇特。   不过她到底记着?郎中的话,没敢吃太多麻辣口的鱼,只挑一些过过隐。 第75章   昨天夜里雷光火闪的, 下了一场大雨,直到天明都未停歇。   院子边缘栽种的映山红被风吹得七零八落,绿的叶,红的花飘到水面上, 给泥泞的地面平添几分意趣。   这样的天自然没法挖井, 吴师傅他们没来, 郑青云也没修围墙。   雨珠顺着屋檐断断续续滴下, 溅起一圈又一圈水花。   檐下, 陶盆里架着木柴, 燃起熊熊大火。郑青云用钳子夹起一块腊肉,在?火苗上烧着,热油渐渐渗出,落到火星上, 刺啦刺啦响。   挖井砌墙都不轻省,多少要沾点儿?荤腥才有力气?干活。好在?家里腊肉腊肠熏得多, 切几片掺笋子、蕨菜什么的炒着, 也不用另外多买。   就是?腊肉吃起来麻烦,要烧过?洗过?,把外头糊的一层黑灰弄干净才能做来吃。   正好今日没师傅上门,可以提前备好, 省得到时急急忙忙的。只管晌午饭, 收拾一块出来, 足够吃好几天。   三月里已经不适合烤火, 再者烧肉烟气?大,有些熏人。方竹没过?去瞧, 坐在?堂屋门口听雨,顺带做针线活儿?。   秦小芳跟宋磊的婚期定在?四月初八, 他们家离得近,不是?亲人胜似亲人,理当添妆。除开花钱请匠人打的头面,方竹还?打算亲手?给秦小芳缝个枕头。   这是?她到这儿?以后?认识的第一个朋友,嫁去别个村子后?,便不能时常见面,心?里总归是?不舍的。   但是?听秦小芳说宋家人都挺和善,对她也很看重,聘金聘礼都花了心?思,方竹又为她感?到高兴。   送礼的枕头,塞些秕谷、荞麦不太像话。方竹特意让郑青云找胡郎中买回一些助眠安睡的草药,混着棉絮用做枕芯。   外面的枕套也选了喜庆的红色,绣上鸳鸯戏水的纹样,好看又实用。   她垂眸绣得认真,没注意到郑青云什么时候烧完肉。直到头顶罩着一道黑影,才抬起头,惊讶出声:“就弄完了?”   “泡一泡,待会儿?再洗,”郑青云笑笑,伸手?拿过?绣花针别在?红布上,“还?有好些天,不着急,别累着眼睛。”   看这么久,双眼确实有点儿?酸涩,她也没坚持,干脆把东西都装进针线篓子,又跟一旁绣帕子的方桃说:“你?也歇歇,玩儿?去吧。”   方桃欢呼一声,把针线收好,蹦蹦跳跳跑回自己屋。不一会儿?里头就传来砰砰的击打声。   方竹看一眼收回视线,摇头道:“也就是?绣活能换铜板,不然都不晓得怎么坐这么久。”   “小孩子,好动也正常。”   方竹叹口气?,总觉得没那么简单,自己妹妹她还?是?清楚的,性子跳脱,很少对一件事?儿?那么上心?。可自打郑青云给她做好弹弓后?,她得空就要拿出来耍耍,还?专门用稻草扎了个人偶立在?房里练习。   郑青云知晓她的顾虑,握住她的手?柔声宽慰:“兴许过?段时间就腻了。”   方竹点点头,没再说这个,眼见外面雨下得更大,不禁面露担忧:“娘还?没回,不会被淋湿吧?”   “带着斗笠呢,别担心?。我估摸一时半会儿?是?不会回家,她现在?巴不得多跟人唠几句。”郑青云轻触方竹微微隆起的小腹,眉眼间皆是?喜色。   方竹一想到陈秀兰最近跟那些上山看打井的人闲聊,总能扯到娃娃身上,就觉得乐呵。头三月不能声张,想必是?憋坏了。   这不今儿?早上雨刚停一会儿?,就说要去串门,好跟人讨些碎布头,给孩子缝身百家衣。   方竹改了口:“难得清闲,那让她多玩会儿?,等雨小些,估计就回了。”   雨淅淅沥沥的,打在?瓦上叮叮咚咚。方竹跟郑青云坐在?门口说会儿?话,又觉困倦,打着哈欠回床躺下。   郑青云也没再多坐,径直到灶房继续忙活。   木盆表面浮起一层黑色的油花,看着脏兮兮的。   郑青云没嫌弃,捞起肉用竹刷子来回使劲儿?刷洗。不知重复多少次动作,腊肉表面的焦黑总算渐渐褪去,露出一点点黄色的外皮。郑青云还?觉得不行?,又找来一块碎瓷片上下刮着。   经过?几道工序,腊肉已被泡软,但终于再找不到一块黑灰,整张皮都是?腊黄的。   收拾好的腊肉晾干水分,被挂在?不容易熏到烟的地方。要吃的时候割一条下来,过?水洗一洗就能切片下锅,省事?儿?。   洗肉的水油大,郑青云没舍得乱倒,用木桶装上,打算多兑些清水用来拌鸡食。   天上的乌云开始散开,院子里变得更加明亮。雨越来越小,在?某一刻终于完全?消失。   大黑和二白的呜汪声从矮林那边传来,逐渐变得清晰。   “哎呦,瞅瞅你?们,跟着跑什么,粘一身泥。”陈秀兰嘀嘀咕咕走进门,一手?提布包,另一手?拎着只鸡,提得高高的。   大黑和二白一左一右跟在?她身侧,爪子上满是?泥点子。   郑青云招呼两?条狗过?来,视线却落在?陈秀兰手?上,“家里那么多鸡,怎么还?买?”   陈秀兰走上去,把鸡爪子给他看,“这个可不一样,是?乌鸡,补身子好着。你?这会儿?反正没啥事?,烧些水把它宰了,下午炖汤喝。”   郑青云接过?鸡,扒开毛一看,果?然连皮都是?乌黑的。没再多言,随手?把绑得紧紧的乌鸡扔到灶房墙角,便着手?生火烧水。   雨一停,云开雾散,又有太阳照进院子,陈秀兰把水洼里的积水扫除,不多时就被晒得半干。   郑青云搬出大木墩子,手?起刀落,咚咚一阵响,把整只鸡剁成块。   乌鸡个头不大,拔完毛后?更显瘦小,分几顿吃太过?抠搜。家里并没有专给方竹做菜,其他人吃不得的规矩,分量备足些,大伙儿?都能尝尝。   剁好的鸡块要先焯一遍,把血水煮出来,再才装进陶罐,大火煮开后?改小火慢炖着。   这不是?什么复杂的事?情,郑青云没等陈秀兰来弄,自个儿?就做好。   瓦罐里咕嘟咕嘟响,热气?顶开盖子,从空隙中冒出。郑青云没再管,就着锅里的热水把刀和案板都清洗干净。   听到开门声,他迎出去一看,果?然是?方竹睡醒了,脸上红扑扑的,带着几道压出来的印子。   “雨停了呀,太阳都出来了。”方竹眨眨眼,明显还?迷糊着。   “嗯,有一会儿?了。娘买回一只乌鸡,已经炖上,你?看要不要给里面添点儿?什么。”   “不是?晒的有黄花菜嘛,泡一把搁里头,再放几颗枣子就行?。”   “好。”郑青云应下,转身去找东西。   方竹闲着无聊,跟在?身后?,看他忙活。   晚食炖有鸡汤,就没炒什么菜,只蒸盘老南瓜,拌了两?个凉菜。   乌鸡汤色泽金黄,泛着点点油花,看着就诱人。   郑青云拿着汤勺撇去一层油,先给方竹连肉带汤盛上满满一碗。   方竹笑眯眯捧起碗喝上一小口,清香四溢,并不会觉得油腻。又夹一块肉,炖得软烂,不用费劲撕咬。   见她胃口依然好,一家子人都挺高兴,也纷纷动筷。   郑青云吃两?口,又给方竹布菜,“路上干得差不多,明天打井的师傅应该要来,我吃完饭去打几捆草,顺带摸点儿?蚬子鱼虾,明天炒着吃。”   陈秀兰:“家里野菜也不多,我再去挖点笋子,刚下过?雨,兴许还?能捡到地皮菜,又能换换口味。”   说完她啃了一口肉,想起什么又道:“算算日子,有两?窝鸡应该要破壳,抽个空出来把鸡圈隔一隔,再多挖几个浅口的食槽和水盆。”   三四十只母鸡,开春之后?变得凶悍的有不少。郑青云计划着给自家再孵二十只,另外养些雏鸡拖到各个村子去卖。   但因为从没卖过?雏鸡,也不知道行?情如何,买账的人多不多。因此先挑了五只个大冠红的母鸡,各自上十四只蛋,都用竹筐、背篓罩在?后?院儿?。   只等孵化后?,先卖一波试试,若卖得好,再有母鸡抱窝,就能接着孵。   上蛋的时间没相差几天,若破壳,正好可以归到一起养着,挑两?只性情温和的母鸡带几天就行?。   这样一来确实要多备些适合小鸡用的食槽和水盆,不过?也不是?什么难事?儿?,随便砍几节树干,掏一掏便能用。   郑青云记在?心?里,“明天弄。” 第76章   啾啾啾……   一群毛茸茸的小鸡跟在母鸡屁股后面?, 满院子乱跑,叫个不停,别提多热闹。   大黑和二白一个趴在院门口,一个卧在?菜园子前面?, 发觉雏鸡靠近, 便龇着尖牙溢出?低吼, 也不怕它们跑出去或者啄坏菜苗。   今年这几窝蛋孵得?不算好, 拢共七十?枚蛋, 最后只有五十?六只小鸡成功破壳。前几日打架, 又啄伤三只,敷过草药也没救回来,如今便只剩下五十三只。   家里有打井的师傅在?,虽看着都是本分人, 但没个汉子在家到底不放心,也容易招人闲话。如此一来, 郑青云没空出?门卖雏鸡, 暂且只能?全部养着。   小鸡破壳不久,又不敢往矮林放,这段时间都放养在?院子里。有两只母鸡性?情?温顺,不怎么认仔, 相互之间也不争不抢, 有它们带着, 太阳一落山自个儿就进窝睡觉, 也不用太费心。   就是吃食比大鸡的要精细,但方竹她们都不怎么忙, 只不过剁剁草,捣些谷壳, 也算不上什么。   太阳愈发烈了,两只母鸡在?院子里没寻到吃的,踱步到阴凉处,张开翅膀梳毛。雏鸡腿短,只好小跑着追随其后。远远看去,就像一群滚动的毛团子。   方竹坐在?屋檐下笑眯眯看着,眼见几只鸡仔直接跳进水盆里,把所剩不多的水溅得?四处都是。连忙站起身去石缸舀出?一瓢水,把几只霸道的小鸡赶到旁边后,添进浅木盆里。   不待她走开,几十?只小鸡蜂拥而至,把三个盆都围满,有些落在?后面?的挤不进去,便跳到兄弟姐妹背上,你踩我?,我?压他的。   有之前的教训,方竹没放任不管,及时把它们分开,免得?又受了伤。   喝一半撒一半,几盆水很快就见了底,只剩下被踩得?浑浊不堪的泥浆。   许是争累了,小鸡们扭扭屁股,挨着母鸡卧到地上,总算短暂地安静下来。   “出?水了,出?水了!”   方竹放下瓜瓢,正打算回到屋檐下继续绣枕头,就听篱笆外有人大喊。那人估计是在?井坑里,声音沉闷,听不出?是兄弟四个中的老几,但言语中透露出?的喜悦却十?分明显。   方竹见砌围墙的郑青云、果园里移栽菜苗的陈秀兰和方桃都扔下手里的活儿,往打井的地方赶,也顾不上其他,快步向院外走去。   二白腾地站起,想跟方竹一起离开,被她挥手喝退。鸡放在?外头,不看着点可不行?,眨眼的功夫就能?把园子里的菜苗祸祸完了。   二白接收到指令,悻悻地重?新趴回地上。不大高兴的它只好把气撒在?鸡群上,扯着嗓子汪汪叫几声,雏鸡便叽叽喳喳到处逃窜。   方竹其实听见了,但她这会儿满心满眼都是新挖的井出?水了,也没空训斥二白。二白偷偷看一眼院门口,发现没人管它,玩得?更?起劲儿,从院子左边跑到右边,如此往复,吓得?一群鸡也来回跑动。   大黑懒洋洋瞟一眼,又迅速把一只前爪搭上嘴筒子,阖着眼似是睡着了。   那边一家子都在?井口碰头。   地面?上只有吴老三和吴老四接泥土,递石料,发现方竹她们过来,默契地后退几步,低垂下头并不直视女眷的脸。   这也是郑青云对他们满意?的点,兄弟几个都是极有分寸的,除开吃饭和上茅房会进院门,寻常都是在?外闷头干活,从不跟方竹等?人搭话,有事?儿也只叫他。   郑青云冲两人笑笑,低头朝不甚明亮的井底看去,只隐隐能?看到两个人头在?动。干脆开口问道:“已经出?水了吗?”   “出?了,比我?预想得?还快呢。”这却是井底的人在?说话,又粗又闷,还还带着回声。   郑青云挑眉,看来那金大师果真是有本事?的,选的地儿靠谱。   陈秀兰探头看了又看,没瞧出?个名堂,但师傅都说出?水了,想来是没问题的,眉飞色舞道:“那岂不是快完工了?”   她是对着郑青云说的,声音不大,几个井匠都没听见。郑青云于打井一事?也是外行?,只得?大声问打井的师傅。   “估计还要再挖个丈把深,到时再整一整井壁,出?来砌好井口,才算了事?儿。不过也快着,再有个四五天?应该差不多。”吴老三拉动麻绳,从底下拽上一桶稀泥浆,耐心地回答问题。   得?了准话,一家子更?加期待,也没再继续围着妨碍人干活,散开各自去忙没未做完的事?儿。   吴家四兄弟每天?清早就上山,中间也不怎么歇,直到太阳落山方才收工往家赶。   如此又过去四天?,到三月二十?五这天?,水井终于落成。托山脚木匠做的辘轳也取回来,被吴老大安在?井口上方。   几个汉子将水井团团围住,方竹等?人也站在?院子里,隔着道竹篱,伸长脖子往那边瞅。   “妥了,”吴老大拍拍手柄,眼角挤出?细纹,“拿只桶来试试。”   郑青云早把干净的木桶提在?手上,二话不说递给吴老大。   不想吴老大哈哈一笑,拍拍郑青云的肩,粗声粗气说:“第?一桶水,还是你这个主人家亲自来打。”   郑青云也没客气,迈步上前,将麻绳一道道缠绕在?木桶提手上,拉扯检验确实绑牢后,便将空荡荡的木桶扔进井里。   咚的一声响,在?一众人听来,煞是悦耳。   提着麻绳摆弄几下,感觉木桶变沉,郑青云开始摇动辘轳手柄,麻绳便在?最上方的圆木上缠紧,装有大半桶水的木桶也缓缓露出?井口。   几个师傅散开了点儿,好让篱笆墙里的几人也能?看清。   “打上来了,真好,往后可轻松多了。”   陈秀兰和方竹相视一笑。   又顺利做成一桩生意?,吴家兄弟也高兴得?紧。   吴老大细心,垂眸看着水桶,又叮嘱几句:“井刚打好,水有点儿浑是正常的,过几日就清亮了,先别急着用。你也可以学着有些人家,在?上方搭个小棚子遮一遮,就不怕树叶子什么的掉进去。”   郑青云一一记下,拱手道谢,陈秀兰等?人也准备回屋煮晌午饭。   吴老大却已经在?跟郑青云告辞:“今儿晌午饭就不用做我?们那份,下午还接了别的活计,赶着上下一家呢。”   郑青云劝说几句未果,没再坚持。领着兄弟几个进院子,重?新提了一壶凉茶出?来让他们喝着,自去屋里取了七两银子出?来。   约定?的十?两银子,先前郑青云找到他们时就交了三两定?金,如今只需把剩下的补齐即可。   收到工钱,吴家兄弟没多留,架着牛车,拖上家伙事?很快离开。   家里再听不见哐当哐当,一时还有些不习惯。   但看着新落成的水井,又止不住的高兴。反正没别人在?,也不怕被笑话没见识。除开郑青云,另外三个人都试着转动手柄,打了些水上来瞧瞧。   不过方桃个子小,方竹身子又不大便利,都有郑青云在?一旁搭手。   绑好的木桶也没解下来,日后打上水转到其他木桶就好。   天?色还早,郑青云记着吴老大的话,削出?几根木叉子,打进水井两旁的地里,打出?一个简易的棚子。   “咕噜咕噜”   陈秀兰转动辘轳手柄,摇上一桶水,倒进空桶里,坐到一旁洗野菜。   井水静置几日,不复最初的浑浊,清清亮亮的,看不见一丝杂质。在?四月的清晨,还带着丝丝凉意?。   有井就是方便,缸里没余水都不着急,郑青云也不用一趟趟往家里挑。   陈秀兰低头洗菜,眼角余光瞥见郑青云拎着两只大竹笼从后院出?来,笑着问他:“都装好了?”   郑青云把竹笼放到地上,动作特意?放轻放缓,但初次离开母鸡的雏鸡还是被吓得?不清,挤在?一团唧唧直叫。   郑青云没管它们,径自去牵水牛套车架子,不忘回话:“嗯,家里留了二十?只个头小点儿的,其他的都装上了。”   雏鸡已经养了半个多月,渐渐褪去细软的绒毛,换上更?坚硬的翅羽和尾羽,个子也长大些许。看着没有刚破壳时那么脆弱,就是没有母鸡带,也不用太过担心,正是好卖的时候。   再大些,五六文一只就不合算,加价又少有人愿意?出?那个钱。   陈秀兰点点头,嘱咐道:“你给车厢里垫层稻草,省得?弄些鸡屎,臭烘烘的不好打理。”   她把手里的鱼腥草搓洗过后,顺便掰成小节,继续说:“你第?一回去卖,也不晓得?有没有人信你,估计不是一时半会儿的事?,弄点鸡食放车上,水也多备些,时不时下来看一眼,喂点儿水食。免得?鸡没精气神,人家一看还当是有什么病,更?不会买。”   “晓得?了。”   她说的都在?理,郑青云也不嫌啰嗦,套好车立马就照做。   先是抱来一捆干草,把车厢每个角落都铺满。又打开竹笼门,把早就割好的长柄竹筒用棕叶子绑在?上边,这样路上就方便往里添水。   都准备妥当,郑青云才把两只竹笼都搬上车,并装了一葫芦井水和小半袋鸡食,放在?笼子旁。   然后去灶房甑子里摸出?三只热气腾腾的糙面?馒头,往布包一塞,便架上车出?发。   鸡仔不比蛋菜,去城里反倒卖不出?,得?到乡里的集市或者各个村叫卖才行?。   好在?郑青云跟着摆摊儿练过,吆喝起来像模像样的。   “鸡仔,半月大的鸡仔,瞧一瞧看一看嘞!”   郑青云走得?慢,出?村之后就一路叫着,声音洪亮,调子拉得?长,来往行?人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第77章   路上的行人都忙着赶路, 来去匆匆,听到郑青云的叫卖声,顶多瞟一眼,就又闷头往前走。   郑青云也没?在意, 驾着牛车往最近的村子去。   这个点儿正?是吃早食的时候, 家家户户都生起炊烟, 有?扎着冲天辫的小孩站在田埂上, 涨红一张脸大喊:“爹, 回家吃饭了!”   村口的桂花树下, 几个老太太拿着板凳站起身,嘴里还在不停地说话,迟迟不肯迈开脚步。   郑青云见状,忙驱使水牛走得快些, 拔高音量吆喝:“鸡仔,好养活的鸡仔!”   老人家聊得起劲, 郑青云叫过几声才有?个驼背的老太太转过身来, 问道:“你这后生哪儿来的?怎么没?见过?”   郑青云跳下车,笑着答话:“前头苍黎村的,第一回 来做买卖,奶奶们要不要看看鸡仔?这时节不冷不热, 买回去正?好喂。”   站在驼背老太太旁边的人估计眼神?不怎么好, 眯着眼伸长?脖子打量郑青云半晌, 才颤声开口:“不是戴五常啊?那我不买, 等哪天他来了再说。”   这戴五常就是往年四处卖鸡仔的小贩,郑青云也晓得。来之前他就做好心理准备, 因此听人这么说,也没?觉得不舒坦。   自顾自把两?个竹笼取下来搁在地上, 往里撒些鸡食,继续讲着自家鸡仔的好:“先看看嘛,您愁这多精神?。都有?半月大了,康健着,也肯吃,嫩草谷壳都能喂。”   几个老人家低头看去,只见两?个笼子里的鸡仔活蹦乱跳的。一大把鸡食丢进去,眨眼的功夫就被争抢完,确实喜人得很。   总算有?人心动,扒拉着竹笼问价:“怎么卖的?”   郑青云又拿出葫芦,给竹筒里添满水,“六文钱一只。”   “啧,你卖的也忒贵了,魏五常都只卖五文呢。”   魏五常又不是没?去过苍黎村,郑青云早打听清楚一般喊价都是六七个铜板。他心知说话这人是赌他不懂行情,想占点儿便宜。   但也没?拆穿,只道:“我这鸡喂了半个多月,费粮食耗心思的,六文真不贵。”   几个明显意动的老太太互相看看,还是先喊贵的那人先发话:“算了,还是等魏五常吧,将才小狗儿喊我回去吃饭呢,不跟姐几个聊了。”   话落拉着两?个伴儿,作势要走。   郑青云在心里一合计,五文钱他也有?的赚。而?且第一次来卖,态度过于强硬,往后想做生意就难。   遂装作面露难色,叫住慢吞吞迈开步子的三人:“五文就五文,我头一回到这儿,您若诚心要,我便宜些就是。”   郑青云眼尖地瞅见自己话一说完,前头那几人立马停下脚步,回过头满面的笑容,那叫一个灿烂。   “放心,亏不了你的。要是东西好,我保管在村里帮你说道说道。”   虽然人家说的是客套话,但郑青云还是认认真真地介绍:“那敢情好,我姓郑,就住在苍黎村后山上,家里鸡兔养的多,有?需要尽管找我。”   老人家连连点头,弓下身继续去看竹笼里的鸡仔,不知听没?听进去。   郑青云也没?太在意,蹲在竹笼边抬头问道:“要几只?我给捉出来。”   “家里养的有?,再添两?只就够了。”   郑青云会?意,将门?打开一条缝,伸手就去捉。   老人家在竹笼上方指指点点:“我要那只花的,不是,往前一点儿,对对,就是这只。”   郑青云没?觉得烦,别人指哪儿,他的手就跟着移动,直到人点头说好,才把鸡仔揪出来。   老人家掏出随身携带的钱袋子,数出十个铜板放到车前的木匣子里后,接过郑青云递过来的两?只鸡仔,一手捏一只,就这么走远。   其他有?想法的人也都仔细挑选着,还有?那没?带钱的,再三叮嘱郑青云在原地等一等,风风火火地往家去。   郑青云在桂花树下蹲了两?三刻钟,时不时吆喝几声,最后拢共只卖出不到十只鸡仔。   有?些少,他也并不气馁,发觉再没?什么人过来,干脆驾上车,沿着大道又往村子里走了走。直到牛车跑不开,方才出村往下一个村子出发。   乡下多数人家都养的有?鸡,也会?孵蛋,因此鸡仔并没?有?那么好卖。郑青云一连走过三四个村子,约摸未时,总算把三十多只鸡仔全部卖出。   几乎都是按着五文钱一只卖出,只有?极少数是六文,最后得一百七十一个铜板,总的来看,也还算不错,至少还是赚着的。   把木匣子里的铜板收进钱袋妥善放好,郑青云一扬手中的细竹条,启程回家。   两?边树林皆染上青绿,郁郁葱葱的,偶尔能窥见还未落完的野花,红的白的都有?。   大水牛慢悠悠往前走,主人并不经常鞭策它,它也渐渐大胆起来,隔一会?儿就仰起头,卷口嫩叶子嚼嚼。   走走停停,路过一处小水沟,郑青云见大水牛不断甩起尾巴,很是烦躁的模样,打算放它去喝点水。   刚到沟边,就见旁边的茅草丛一阵摇晃,窸窣作响。   郑青云眉头微皱,弯腰在沟里捡起一块石子,照准那处掷去。   没?有?想象中的灰影蹿出,却听见几声细弱的猫叫。   郑青云来了兴致。   家里现在鸡养得多,他好几次打扫鸡舍食都发现了老鼠的踪影,还捡过带小眼儿的鸡蛋,不知是不是老鼠所为。可惜不敢放药,抓又抓不到,着实令人头疼。   若养只猫,应该会?好些。不仅能抓老鼠,屋子周边的鸟雀也可以?捕食,如此一来,蛇的猎物少了,估计也不容易上门?。   可惜苍黎村没?什么人家养猫,难得找到合适的。没?成想今儿竟叫他在路上遇见。   郑青云把牛绳拴在树枝上,轻手轻脚靠近茅草丛,扒开一看,果见里边蹲着只巴掌大的狸花猫,一双眼瞪得溜圆,因害怕瞳孔都变成竖线,在它身下还垫着块脏兮兮的黑布。   郑青云心里有?了猜测,想来是谁家嫌猫多,不愿养,就给送到野外?自生自灭。   狸花猫瘦瘦小小一只,不过郑青云眼力好,在它面前看到不少散落的蚂蚱翅膀。那就应当断奶了,而?且还跟着大猫学?过点儿本事的。   郑青云心里早有?决断,招手唤它。   狸花猫叫得更?急,却依旧缩成一团,不肯挪步。   郑青云想了想,转身回到小水沟,在里头仔细寻摸一番,逮到几只虾米。少是少了点儿,但糊弄小猫应该不成问题。   郑青云跨步上岸,发现小猫不知什么时候走出草丛,远远地看着他。和他对视的那一刻,又开始喵呜叫,慌慌张张想要逃跑。   郑青云把刚抓的虾米用树叶拖着,放到地上,尽量放柔声音唤它。   不知僵持多久,小猫终于有?了动作,一步一顿地向前靠近。许是察觉郑青云没?有?恶意,走得越来越快,到绿叶跟前时再顾不得其他,歪头喵呜喵呜吃得可香。   他来的时候急着去卖鸡仔,都没?注意听,也不晓得小猫那时在不在,但看这样子是饿得不轻。   小猫专心填肚子,渐渐放松警惕,郑青云看准时机,飞速揪住它的后脖颈,将其拎起来。   小猫立时伸出爪子,在空中胡乱抓落,尖牙也露出来。   “还挺凶,”郑青云笑笑,把它送去车厢,关进竹笼里,“跟着我就不会?饿肚子了。”   白捡一只猫,郑青云心情不错,哼着不知哪儿听来的曲子,继续赶路。   牛车驶进院子时,方竹她们正?在屋檐下剥笋子。   不待车停稳,陈秀兰就问道:“去这么久呢?怎么样,都卖完没??”   “一只不剩,就是价不高,五文卖得多,只挣了一百七十一文。”   陈秀兰:“卖出去就行,不过这时间也太长?了,不好卖吧?”   “几乎都只买两?三只的,运气好才能碰上多买的。”   方竹手下动作不停,忍不住插话:“那还继续孵鸡仔卖不?”   郑青云沉吟片刻,“有?母鸡抱窝就孵吧,能卖多少是多少,实在卖不出的大不了留着自家养。”   他说着话,已经绕到车后去提竹笼,心思全在鸡仔上的几人也总算觉出不对。   方竹看看陈秀兰,满眼疑惑:“我怎么听见有?猫叫?”   “我也听着了,家里进野猫了?”   “是我回来路上的路上捡了一只小狸花。”郑青云提着竹笼转过身,小猫顿时暴露在众人眼前。   突然被这么多陌生人盯着,它又害怕得蜷成一团,紧紧靠在竹笼边缘。   方竹扔下竹笋,垂眸看向被郑青云送到脚旁的竹笼,目露怜惜:“怎么这么瘦?能养活吗?”   “估计是谁家不要了丢掉的,不知道饿了多久,我看它吃蚂蚱和虾米,应该挺好养的。鸡舍里不是有?老鼠,养只猫也合适。”   陈秀兰点点头:“养着吧,怪可怜的,这么大点儿,也不差它一口吃的。”   她说着就进灶房掰了一小半糙面馒头,撕成小块放进竹笼里。   方桃蹲在地上,坚持不懈地喵喵叫,企图让小猫走进一点儿。   方竹摸摸她的头,有?些好笑:“你别吓着它,多给它喂几次吃食,就跟你熟悉了。既然要养,倒不如想想取个什么名?字。”   方桃听话地退开些,挠挠头发,沉默良久憋出句:“狸花猫,要不叫小花?”   还不等其他人出声,她自个儿先摇头否决了:“不成,王婶子名?儿里带着花。那叫什么好呢?”   陈秀兰见他们一个比一个纠结,提议:“村里那谁家的狗不是叫来福吗,多喜庆,给它也取个这样儿的呗,我看旺财就挺好。”   其他人一时也想不出什么好名?儿,最后都觉着旺财不错,干脆就这么定下。 第78章   郑青云在外跑了一天?, 还是早上吃过三个糙馒头,晚食便提早许多?。   陈秀兰今日上山挖回不少笋子,一多?半都被焯水摆进簸箕里晒着,只留下几根吃新鲜的。   这时节的笋子没那么嫩, 即使用水烫过也有一大节偏硬, 好在味道还行, 不怎么涩。切成薄片掺腊五花一炒, 也挺下饭。   一家子都到堂屋吃饭, 旺财依然装在竹笼里, 就放在门口。大黑和二白第一次见到它,好奇得不得了,转着圈地嗅闻,吓得旺财浑身细毛炸开, 一个劲儿?哈气。   二白本就调皮,见它这样更来兴致, 还伸出爪子往竹笼里探。   郑青云择了几根笋尖尖放进方竹碗里, 一转头就看见二白在捣乱,当即怒喝出声,二白嗖地收回爪子,退得远远的, 趴在地上玩枯叶子, 不敢看人。   即便如此, 小猫还是十分警惕, 瞪圆眼睛看着二白。郑青云想了想,起身把它拎进屋, 又从汤盆里挑出块蛋花扔进笼子里,便不再管它。   方竹余光瞥见小猫犹豫片刻, 终还是凑上前,一口将?蛋花吃进嘴里,完全?吞下后也不吵不闹,仔仔细细舔着毛,时不时抬头怯生生地看一眼。   方竹不由?笑道:“是个乖顺的,给什么都吃呢。不过总这么关着也不是个事儿?,得空还是做个窝,把它放出来养。”   “嗯,砌院墙还剩了些砖,正?好给它搭窝。”   吃完饭时候还早,郑青云出门放牛,顺带驮了两捆草回来。如今野外青草随处可见,养牛轻省许多?,每天?不用割那么多?草扔进圈里,趁早晚凉快,拉出去吃饱喝足再回家便是。   夕阳西下,只围墙边缘还能看到阳光,热气一下子消散。   鸡兔都喂好,水也烧上,暂且没什么事儿?,郑青云端来一撮箕砖块,在澡房门口搭猫窝。猫再怎么长,也不会比狗还大,窝可以搭得小些。   屋檐下不会淋雨,但也会溅水,郑青云在底下砌了两圈砖,把猫窝架高。然后才用砖块和木板搭出个极小的房子,门也留在侧面,还往里垫上干草和麻袋。   如此一来,就算下雨,也不担心把窝里边儿?弄湿。   忙着忙着,天?色愈发暗淡,方竹早早回床躺下。等郑青云洗漱完,又收拾好灶房,天?已?经彻底黑了。   郑青云轻手轻脚进门,走到床边发现方竹并未睡着,盯着床顶不知在想什么。   “怎么还没睡?是不是他闹你了?”郑青云翻身上床,顺手摸在方竹隆起的肚子上。   “没呢,他很乖的。”油灯映照下,方竹神色更加柔和,眼里皆是笑意,“不过是白天?睡得太多?。”   她说这话倒不是宽郑青云的心,而是事实如此——怀胎好几个月,肚里的娃娃还没怎么折腾过她,每天?吃好睡好,也不是很难受。   郑青云放下心来,歪头贴在肚皮上仔细感受着小娃娃的动静。自打胎动以来,他每天?都要?这样做。   方竹早已?习惯,没推开他,只说:“我方才又在想给他取个什么名儿?好,你有主意没?”   从知道怀上那一刻,一家人就在为孩子的名字伤脑筋,这么久过去,竟还没定下来。   “想了几个,但都觉着不大好。”   “你说来我听听。”   “男孩叫郑小虎,女孩儿?叫郑秋月。”   方竹一听就不大满意:“女孩儿?的还勉强,男孩儿?的,我记着村里有好几个虎子了吧?还不如叫郑秋生呢。”   郑青云还真点了头:“秋生不错,就叫这个挺好的。”   方竹撇撇嘴:“算了,还是再想想吧。若实在不成,就请村里老秀才帮着起一个,有学问的人总比我们强些。”   被嫌弃了,郑青云有点郁闷,但也没觉得不服气,谁让他没念过书呢。只在心里较劲儿?,自己一定得想个好听的名字。   “还有好几个月,慢慢想不着急,兴许哪天?突然就冒出个好名字也说不定。”   方竹私心里也还是希望孩子的名字是由?他们亲自起的,因此没再提请老秀才的事儿?,点点头道:“那先起个小名吧,寻常也能叫着。”   他们一直到现在,要?么就喊大宝,要?么就叫娃娃,反正?没个固定的称谓。都说贱名好养活,村里多?的是狗蛋狗剩小草的,方竹却不愿叫这些,东想西想拿不定主意。   郑青云也陷入沉思?,一时间屋子里两人都没出声,陡然安静下来。   方竹沉默良久,把自个儿?能想出来的所有小名比较一番,终于有了决断:“满满怎么样?男孩女孩都能叫,上口又好听。”   “满满,满满……”郑青云一连念叨好几遍,嘴角逐渐上扬,其中意味不言而喻。   孩子的小名便定下来——满满,唯愿他一生顺遂,幸福美满。   四月初,天?气已?渐渐热起来。   又有两只母鸡抱窝,这回还是各挑了十四枚蛋。地里的草也重新锄过一茬,整得干干净净。   好几天?没下雨,每天?等太阳落山后,郑青云便跟陈秀兰提上水把菜苗和果?树浇一遍,倒也长得青翠,没有被晒死的。   每天?都有活儿?干,日子也过得快,一晃就到四月初八,秦小芳出嫁的日子。   一家子收拾好,赶到秦家时,院子里已?经挂上大红灯笼,门窗上也贴着双囍。   远远地就听见哭声,陈秀兰在外打声招呼,方推开门,跟领着姐妹俩进到秦小芳卧房。果?见母女两个坐在床上,哭成泪人。   许香荷抱着圆圆站在一旁,也是眼眶红红。将?将?一岁的圆圆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伸出肉乎乎的手去抹她眼角的泪,不停唤着娘亲,口齿还不甚明亮。   “大喜的日子,怎么哭成这样?”陈秀兰掏出帕子递给王金花。   王金花没客气,接过帕子抹着眼角,再不复往日那般大大咧咧的,声音微哑满是不舍:“我也不想叫你看笑话,但实在忍不住。”   “娘……”   娘俩又哭上一阵儿?,好不容易才止住眼泪。   方竹见她们伤心成这样,也有些难过,但还是温声宽慰道:“两个村儿?离得也不远,想家了回来就是,别怕人说三?道四的,大不了让你哥和青云揍他们一顿。”   陈秀兰连连点头:“就是,在那边受了委屈也别憋着,跟家里人说,保管有人帮你撑腰。”   秦小芳哽咽应声:“嗯。”   方竹见状,又盯着她的脸瞧:“我们小芳长得标致,待会儿?一装扮,漂漂亮亮的,还不把妹夫看呆了去。”   秦小芳脸上浮起红晕,不好意思?地唤:“小竹姐……”   “漂漂……”圆圆这么大点儿?,正?是喜欢学人说话的时候,奶声奶气地跟着重复。   屋里众人都被逗笑,气氛倒没那么沉闷。   说说笑笑几句,请来梳妆的喜婆婆也到了。秦小芳坐在铜镜前,任由?喜婆婆帮着绞面、搽粉、梳头……   吉祥话一句接一句从她嘴里冒出,方竹她们在一旁听着,时不时也插上几句,屋子里一直是热热闹闹的。   不知是谁在外高喊一声:“新郎官来了!”   院子里也变得吵吵嚷嚷的,有人起哄让宋磊唱曲儿?答题,拦着不让他进门,笑声一阵高过一阵。   不过都是些有分寸的,怕误了吉时,也没过多?刁难他。闹一会儿?后,就让他闯进门。   但也不能见新娘,得跪过岳父岳母,得了他们教?诲,应允过后,才可到房门口请新娘出来。   喜婆婆亲手给秦小芳盖上盖头,领着她拉开门。   秦大柱已?在门外等着,“哥送你出去。”   秦小芳趴上亲哥的背,安安稳稳离开住了十几年的闺房。   身着大红喜服的宋磊在院子里一一见礼,笑得跟朵花似的,连忙跟着出院子。   乡下成亲难得有请得起花轿的,一般都是坐驴子或骡子。宋家人有心,今日套了骡车,板车洗得干干净净,也缀上红布。   等宋磊也坐上车,迎亲队伍里领头的吆喝一声,唢呐铜锣响得热烈,几十人的队伍就这么浩浩荡荡往山下去。   方竹她们跟在最后,慢慢走着。   到得村口,宋磊转头跟互相?搀扶着的秦德福夫妇道别。   接下来的路他们便不能再陪着走,不过随行队伍里有秦小芳的舅舅和表哥,还有两个关系好的朋友,一路上会照看她。到婆家的情况,也会回来转达给他们。   迎亲队伍渐行渐远,唢呐声也变得模糊,直到最后一道人影消失在眼前,一行人才准备结伴返回。   陈秀兰拍拍王金花的肩,说:“过几日就会回来了,你也别太忧心。”   “嗯,走吧。”   他们将?才转身,有个人从远处走来,不过王金花等人沉浸在女儿?出嫁的复杂情绪之?中,并没在意。   只有方竹多?看了两眼,扯着郑青云的袖子道:“你觉不觉得那个人有些熟悉?”   那人离得更近了,走起来路来一扭一扭的,带动裙摆飘飘,不是这个村里的人。   “没印象,兴许是谁家亲戚,”郑青云只瞟一下就收回视线,低头看向方竹的肚子,满眼关切,“累不累?要?不歇会儿?再走?”   “还好,往前走走再歇。”   小两口跟在其他人身后,很快把陌生女子忘在脑后。 第79章   谁都没把那个陌生女人放在心上, 除草、喂鸡、煮饭,一天很?快就过去?。   不想翌日早上,陈秀兰出门买豆腐,却听?说一桩丑事, 主人公之一便是那名女子。   她一回家便迫不及待跟方竹分享:“没想到光宗那个怕岳丈的, 这回胆子这么大。居然敢在外头养女人, 听?说还怀了他的种, 昨儿找上门来, 好一通闹呢。”   方竹择菜的手一顿, 总算想起在哪儿见过那人。可不就是去年发?现野猪踪迹那天到县城卖菜,在小巷口碰上跟郑光宗极为相似的身影,她当时还跟郑青云说了一嘴的。   旁边的粉衣女子虽没见?着脸,但其身段和走路姿态都跟昨日村口那人一模一样。   陈秀兰听?她说完, 肯定地点头:“那应当就是,算起来也大半年, 若不是怀了身子, 估计还有?得瞒。”   “依红英的性子,能容得下?”   方竹没跟李红英过多来往,不过照她敢跟婆婆、汉子叫板骂仗的样,想来不是能受这等委屈的, 不免有?些好奇她会作何?反应。   “她肯定是不答应的, ”陈秀兰把豆腐放到案板上, 切成薄片, 叹了口气,“但你也晓得, 她嫁进门几年都没动静,那一家子早看不顺眼。如今好不容易得了后, 高兴还来不及,谁还管她怎么想?昨晚大吵一架,还挨顿打,天不亮就回娘家去?了。”   方竹在村里溜达时,也听?人谈及李红英跟郑光宗的矛盾,两口子近一年来似乎总在吵架,动手也是家常便饭,说到底都是因为孩子。   只要李红英一天不怀孕,早晚都有?可能出现现在这种情况,方竹心中唏嘘,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陈秀兰着手煎豆腐,嘴却并未停下,“说来也奇怪,我之前给?青云拿药,还碰到过红英,听?大夫的口气,她是没多大问?题的,但不晓得为什么这久都没消息。   方竹一听?,脱口而出:“就她一个人看大夫吗?”   话落,她自己先愣了愣。   再看向陈秀兰,却见?对方也忘记挥锅铲,回过头来满眼震惊,结结巴巴道:“应当是吧,谁家汉子去?找大夫问?这个。”   她越想越觉得方竹无意之中可能窥见?真相,“那便说得通了,但若是因着这个,现在的孩子又是怎么回事儿?”   方竹觉着揣测得有?些过了,连忙出声:“我就随口一说。”   “不对,我看那女的没那么简单。听?人说她家是县城的,爹娘做点小买卖,还在城里有?宅子。这样的人能看上郑光宗一个什么本事都没有?的泥腿子?做出这等丑事?”   方竹闻言,也觉得有?些蹊跷。但别人家的事与他们?无关?,自个儿屋的人关?起门来聊一聊也就算了。   郑光宗家。   张翠莲站在灶前熬苞米糊糊,一头白发?干枯毛躁,整个人消瘦许多,再没有?之前跟人对骂时趾高气扬的精神头。院子里那爷俩跟叫芝香的女人商量纳她进门的事宜,她也难得没插嘴。   亲弟弟在大牢里被折磨得不成人形,甚至因此?怨恨上她这个攒点钱就去?看望的姐姐,各种恶毒的谩骂不绝于耳。她却不敢生怨,时常在想,若是自己早些管教?张元,是不是就不会落得如此?下场。   如今有?了孙儿,她理应高兴,可看着皮肉细嫩,一副小姐做派的芝香,怎么也笑不出来。但家里两个男人明显都对芝香和肚里的娃娃满意得紧,她也不敢唱反调,干脆退到一边。   “我爹娘这回是真的气狠了,不许我把这个孩子留下,可我实?在舍不得,才?偷跑出来找你的。”芝香歪坐在椅子上,垂眸哭得梨花带雨。   “必须留下,香儿,你可别犯傻。这是我的第一个孩子,只要你生下来,定不会让你们?母子受委屈的。”   “可姐姐那边?”   “她算个什么?三四?年都没个动静,没休了她就算不错,也好意思给?你摆脸色。”   芝香拿帕子按着眼角,柔柔一笑:“总归是我对不住她,你还是去?劝劝,好生哄哄。”   “她要是有?你一分贴心,我也不至于这么窝火,愿意回娘家待着就让待个够。”   “消消气,”芝香给?他递杯茶,下一瞬又目露难色,“可我爹娘那边该怎么办?”   这回却是郑大河搭话:“这个不用操心,不是说你爹娘最疼你,我跟光宗找他们?谈谈,保管同意让你出嫁。”   其实?他想的是,肚子都大了,不嫁也不行。   几人说着话,突然有?人敲门,来者却是个面色不善,五大三粗的汉子。父子二人瞬间绷紧身子,听?到芝香怯怯地唤了声“哥”,方才?松懈下来。   郑光宗原想邀人进屋坐坐,不料汉子拽着芝香就要离开。   “大哥,有?话好好说。”   “和你没什么好说的,想娶我家妹妹,总得拿出诚意来。她年纪小不懂事,我们?可不是好糊弄的,别以?为有?个孩子就能随意拿捏。”话落也不管其他人是什么反应,连拖带拽便把芝香弄上马车。   “阿光,我等着你来接我……”芝香带着哭腔的声音逐渐消散在风中。   父子俩站在门口,看着远去?的大马,眼里皆是热切,四?周村民的指指点点都不能入他们?的耳。   晌午过后,李红英总算回来。却不只她一个人,把爹娘和兄嫂都叫上了,十来号人气势汹汹闯进郑大河家,引得众人在门口围观。   陈秀兰和王金花那会儿正到处串门子,倒也叫他们?赶上看热闹。   院子里,郑大河怒瞪着李红英,摆起公爹的谱:“你这是什么意思?多大点儿事,至于闹成这样?”   李红英的娘直接一口唾沫吐到他脸上:“呸,我好好的闺女在你家受了委屈,还不许来讨个公道?那狐狸精呢,藏哪儿去?了?”   郑大河干呕一声,面色更加难看。   郑光宗满心都是未出世的孩子,竟丝毫不怵,直言道:“她什么时候受过委屈?这么多年一个孩子都没有?,还成天对着公婆大呼小叫,一点媳妇儿的样子都没有?。也就我们?脾性好,换做别家早休了。”   此?言一出,李家人再忍不了,几个汉子上前就逮着父子俩拳打脚踢。妇女则进屋到处搜寻芝香的身影,但都没见?着,甚至张翠莲也不晓得到哪儿去?了。   李家汉子多,又都是人高马大的,父子俩人哪儿敌得过,很?快被按到地上揍得鼻青脸肿。但他们?也硬气,居然愣是没松口,铁了心要把芝香纳进门,更是细数李红英的不是。   李红英站在一旁静静看着,眼眶通红,但一滴眼泪都没掉,不知过去?多久,才?哑着嗓子发?话:“和离,我要和离。”   连李家人都忘了动作,不可置信地盯着她看。但他们?向来宠着李红英,见?她目光坚定,很?快反应过来,逼着郑光宗答应和离。   郑光宗自是不愿的,和离就意味着他要吐出一部分李红英带来的嫁妆,可没有?休书合算。奈何?对方拳头太硬,最后只能不甘不愿地接受。   李红英失望透顶,一刻也不愿再等,央着娘家人押上郑光宗,竟是立马就要到县衙写和离书。   当晚李红英也没回家,第二天一大早,才?让几个哥哥陪着,把自己的东西搬出苍黎村。   不过三日后,郑光宗就迎了芝香进门,或许是还有?点儿羞耻心,并没大办,只摆了两桌酒,宴请一下双方的亲朋好友。   原以?为这场闹剧到这儿就该落下帷幕,没料到新婚第二天早上,喝得醉醺醺的一家三口从床上清醒过来,发?出凄厉哀嚎——   新娘子不见?了,连同几箱子的嫁妆,还有?家里的钱匣子。   郑大河气急攻心,一口气没喘过来,昏死过去?,张翠莲慌慌张张请了胡郎中给?他看诊。   郑光宗却是在家里翻箱倒柜找寻一番,终于死心,家里什么值钱的物?件都没了。他跌坐在地,想着前几天还四?处借钱凑够二十两聘金,狠狠抽了自己几个大耳刮子。   他又突然想起什么,跌跌撞撞跑出门,直接朝县衙的方向去?。   官差听?说他要找刚娶进门的媳妇儿,脸色变得十分奇怪。   “你家钱财该不会也丢了吧?”   郑光宗脸色煞白,结结巴巴地问?:“您,您是怎么知道的?”   官差目露怜悯,“嗐,这半年来好多人来报案,跟你情况差不多,都是欢欢喜喜成亲呢,第二天家里就被洗劫一空。你们?昨晚是不是喝酒了,睡得很?沉?”   郑光宗哆嗦着嘴唇点头。   “那就是了,酒里肯定下了药,新娘子的亲朋好友也没走远,夜深后折返回来,神不知鬼不觉就把东西运走了。”   官差每说一句,郑光宗脸色就惨白一份,最后腿一软,扶着墙根才?堪堪站稳。   “还能找回来吗?”   官差只道:“我们?会尽快缉拿这伙人。”   那就是不知还要多久,郑光宗苦笑一声,踉踉跄跄地离开。   一家三口虽没到处明说钱财被盗,但村里人一直没看见?新嫁娘,再结合张翠莲的哭喊,也猜得八九不离十。   可笑的是,竟没人觉得他们?可怜,只是当作茶余饭后的谈资,有?时还要嘴一句活该。   郑光宗浑浑噩噩几天,终于想起李红英,想要求她回来,却连门都没进成,就被一盆脏水泼了满身。 第80章   新孵的几窝小鸡又破壳了, 一共三十八只。但如今已进入五月,期间不知有多少小贩兜售,该买鸡仔的人家早就添置。郑青云在附近村子转过一圈,也只卖出二十来只。   剩下的他没舍得两三?文钱便宜卖给人家, 都好好装在车上, 准备带回去自己养着。今年陆陆续续宰了好几只母鸡吃掉, 上一批雏鸡也因各种原因死去三四只。算一算家里现在还?有近六十只鸡, 再加一些也不多, 总归养得下。等长大能下蛋能吃肉, 反正不会亏。   从?最后一个村子离开时已过晌午,外头太阳依然很烈,路旁的树林里知了不知疲倦地滋哇乱叫,震得人耳朵发麻。   有牛虻扇动翅膀围着水牛上下飞舞, 惹得它烦躁不安,不停甩动尾巴抽打。   郑青云坐在车前, 手执树枝, 时?不时?挥动一下帮着驱赶。他没打算直接回?家,这边离乡里的集市不远,他想绕过去看看,能不能寻点新鲜玩意儿。   今天不是大集, 天又热, 摆摊的并不多, 一路走来只有零星几个卖蒲扇凉席的。这些东西家里都有, 暂且不用换新的,郑青云只扫一眼就收回?视线。   街道两旁的铺子倒是都开着门, 店老板十个有八个倚在门口的躺椅上打盹儿,俱是懒洋洋的。   郑青云径直走进一卖鱼的铺子。这家铺子老板自家有鱼塘, 养出来的鱼比沟里捕的大上许多,肉也肥。   郑青云叫醒老板,跟着他进屋到石缸里捞上一条五斤多重?的黑鱼。鱼肉便宜,才十文钱一斤,郑青云数出五十六个铜板付给老板,拎着用棕叶子吊住腮和尾巴,弯成弓形的鱼出门。   热浪扑面而来,他连忙把草帽扣在头上。远远看见一处棚子下坐着好几个人,面前都放只碗,一边摇扇一边往嘴里送东西。   郑青云心中好奇,过去一看,发现是卖凉粉的。晶莹透亮的凉粉切成长条,淋上醋汁、酱油和调好的辣椒面,用筷子夹起来一弹一弹的。   入夏之后卖这东西的多,集市和县城都能找到,不是特别稀罕。但方竹身子渐重?,不敢离家太远,免得被冲撞,寻常都只在村里散散步,自是没机会吃到这些。   他走上前问过老板,也不贵,五文钱就能买一碗。想带走也容易,老板备有粗长竹筒,在碗里拌好之后,只需往里一装,再拿片桐叶用棕叶子绑到筒口,便不担心落灰。   一看就有不少人往家里买,老板绑叶子的动作十分熟练,三?两下就把三?份凉粉包得严严实?实?,叶子也没划破。   因为车厢里没清洗,进嘴的东西总不好挨着鸡笼放,郑青云还?特意借了几根棕叶子,把三?节竹筒缠到一起,方便拿在手上。   一手拉缰绳,一手抱竹筒,臂弯上还?挂着条鱼,郑青云就这么赶回?家。   牛车缓缓驶入苍黎村。   刚刚在县城扛完沙包的郑光宗看着从?眼前路过的人有些恍惚。   因为爷奶的偏爱,爹娘一个口无遮拦,一个放任不管,他从?小就看这个堂哥不顺眼。对?方喜欢的东西他都要抢过来,腻了即使弄坏也不会归还?。若磕到碰到,也怪到郑青云身上,谁让这人是扫把星?   直到郑青云突然变了性子,不要命地跟人打架,他才不敢再招惹。但在他心里,自己一直是比郑青云强的,有爹爹可以撑腰,一帮兄弟向着自己,后来还?娶了家底颇丰的媳妇儿,而对?方除了娘亲,什?么都没有。   可如今再看呢?一切都大不一样。   郑青云已经?用上牛车,听说还?在山上养着几十只鸡和兔子,修起高高的围墙,打上水井,媳妇儿孩子也都有了,一家子和和美美的,比村里大部?分人都好过。   如果以前对?他们好一点,现在是不是也能沾到光?   火辣辣的太阳当空而照,豆大的汗珠混着泥灰从?额头滑落,流进眼里。郑光宗闭了闭眼,吐出一口浊气,拖着沉重?的步伐继续往前走。   家里还?有很多事情在等?着他——郑大河半瘫在床上,不知猴年?马月才能恢复如常。看诊吃药都要花钱,还?有三?天两头上门讨债的人也要应付,容不得他松懈。   郑青云专注赶车,并未注意到郑光宗。   放牛在大沟里喝过水,再没停歇,一口气爬上山。   另外三?人正在屋里给满满缝衣裳。小孩子长得快,穿不了几天就要换大一些的。再者出生后一晃要入冬,尿湿了都不容易干,总得提早多备些才放心。   见牛车进门,陈秀兰连忙放下针线,提着空桶去外边打水,好叫郑青云洗洗,凉快些。   郑青云从?车上跳下来,在后头叫她:“打满我来提,我买了凉粉,都晒热了,得用凉水镇一镇。还?有鱼也要趁早收拾,免得臭了。”   陈秀兰应一声,他才把鱼和凉粉送去灶房放好。出来又把鸡笼搬下车,赶紧送去后院儿放出来,并给槽里添上食水。   凉粉连竹筒一起浸入装有凉水的木桶,泡上差不多两刻钟才取出来,分进三?个碗里。   晶莹剔透的凉粉上挂着醋汁和辣椒面,闻着就让人咽口水,吃进嘴里酸味适中,也不会太辣,正将?好。   郑青云收拾好鱼,拿皂角水仔细洗去手上的脏污,迈步进堂屋。一眼看见坐在桌前,埋头吃凉粉的方竹,面上不由露出笑容。   方桃麻溜地挪开椅子,给他腾出空间。   郑青云也没客气,直接挨着方竹坐下,捡起桌上的蒲扇给她轻轻摇着,“好吃不?”   “嗯,挺开胃的。”方竹笑笑,顺手夹一块送到郑青云嘴边。   “喜欢下次去县城再买。”   “偶尔尝一次就行,吃多了也腻味。”   方竹刚吃过别的东西,一碗凉粉吃下大半,再不想吃,最后全都进了郑青云的肚子。自打方竹有孕,这样的情景时?常发生,导致郑青云都跟着长胖些,好在还?不算太明显。   等?到傍晚,陈秀兰剔下一半的鱼肉,切成薄片,煮上一盆鱼片。肉质嫩滑,又麻又辣,十分入味,很得方竹的心。   日子悄悄过去,天气也越来越热,村人又开始不爱出门,专挑清晨或太阳落山那会儿抓紧下地做活,晌午便躲在家里歇凉打盹儿。   天上一丝云都没有,刺眼的阳光直直照下来,整个院子找不到一处阴凉地。   一家四口都坐在堂屋,连旺财都四脚叉开趴着,将?肚皮完全贴在地上。   郑青云将?茶壶里仅剩的水倒进杯子,一口饮尽,看着院外开口道:“太热了,我去摘个寒瓜,放井水里湃湃,等?会儿吃?”   方竹点点头:“也行,正好看看熟没熟透,要是味道好,还?能试着卖一卖。”   “留几个小的自己吃就行,其他的都拖去卖,这东西也不晓得能管多久,还?是早些处置的好。”陈秀兰在一旁插话。   一说起这个,她就觉得高兴。他们开春种的十几窝寒瓜,都活下来。而且因为打理得细心,每根藤上都结了一到两个瓜。   虽然不知出于什?么原因,陆陆续续烂掉好几个,最后也剩下近二十只。就是大小不一,最小的估计跟吃饭的碗差不多,最大目测得有十斤重?。   但第一次种,能有这样的成果已经?很不错。慢慢积累经?验,往后便能弄得更好。   郑青云记着陈秀兰的话,戴上草帽到地里绕一圈,干脆把最小的两个瓜抱回?来。   “咚”一声响,两只绿皮寒瓜落入井里,溅起大量水花,沉浮一会儿,终于漂在水面上。   井里的水从?地底冒出,加之上方建着棚子,照不到太阳,一直都是凉凉的。刚抱回?来还?热乎的寒瓜,经?井水泡过,也带上凉气。   别看这瓜小,但里面的瓤子也是红艳艳的,汁水虽不多,但甜味不淡,在炎热的夏日,吃上一块正好。   瓜熟得挺好,郑青云翌日便把大的那批都摘下,趁早拖去县城。   路上,还?有赶早集的人问他,看那不停吞咽口水的模样就是想吃的,但一听要七文钱一斤,就打消念头。   到得县城,租好摊后,根本不用怎么吆喝,便多的是人来问价。县城的人多数不差钱,既来问,基本上都不会空手而归。   卖寒瓜的摊贩本就不多,即便郑青云摊位上的瓜大小不一,不太好看,但他比别家卖的便宜一文,不多时?便将?十五只瓜全部?卖出。   最后拢共赚得五百零七个铜板,可比卖菜划算得多。可惜这东西没有蔬菜好成活,而且结过一茬再就没有,不然倒是可以把整块地种满。   不过多留些种子,明年?再添几行还?是没问题的。   摇风打扇,吃瓜纳凉,山里夏日渐浓。   方竹的肚子越来越大,连带着腿脚都有些肿胀,郑青云日日都要帮着揉捏。   许是天气燥热,她的胃口也没有之前好,饭量大减。陈秀兰只能变着花样做好吃的,一顿用不了多少,便多做几餐,总不叫她和满满饿着。除此?之外,她的脾性也变得古怪,常常因为一句话、一点小事,就要跟家里人呛声。过后又自责不已,愧疚地抹泪。   不过都知道她是因为怀孕的缘故,也没人责怪,只剩心疼。   幸好八月很快来临,离满满出生的日子越来越近。郑青云早早跟稳婆和郎中打过招呼,也不再往县城跑,连鸡蛋都是托秦大柱去卖。   与此?同时?,地里的庄稼该收获。方竹身边离不得人,郑青云干脆花钱在村里请了两个手脚麻利、老实?本分的汉子帮忙。   这日晌午,他还?在地里弯腰割稻谷,突然便听田埂上方桃焦急地呼喊:“姐夫,快,快回?家!要生了!”   郑青云顾不得跟两个帮工嘱咐一二,扔下镰刀就拔腿往家里狂奔。一阵风似地穿过田野,方桃铆足了劲儿地跑,也还?是被远远落在后边。 第81章   郑青云马不停蹄赶回家, 一张脸急得煞白,待看见在堂屋里好好坐着,精神头还算不错的方竹时,才稍微冷静下来。   但也不敢耽搁, 急急忙忙套好牛车, 就下山去请稳婆。骄阳似火, 晒得人皮肉生疼, 热汗冒出一层又一层, 浸湿衣衫。郑青云却顾不上那么多?, 不停扬起竹条子,只盼着再快一点。   方竹虽见证过方桃和圆圆的出生,自己却是头一遭经历,肚子一阵阵的疼, 说不慌是假的。   好在陈秀兰还?算镇定,有条不紊地把一切准备事宜做好, 还?不忘宽她的心。不多?时方桃也领着王金花和许香荷回来, 有这么多?人陪着,方竹才感觉安定许多?。   灶房里已经生起火,一口?锅烧水,另一口?则炖着红糖鸡蛋。提前垫垫肚子, 等会儿生孩子才有劲儿。   牛车头一次跑得这么快, 好在大水牛似乎也知道主人的急切, 并没有闹性子, 接到苏稳婆就继续往回赶。   一路颠簸,苏稳婆被从车上扶下来时, 腿都是软的,但也来不及歇, 背着包袱便?跟在陈秀兰身后进?屋。   郑青云被隔在门?外,看不清里面的情形,只能?听见几个长辈的议论,其间还?夹杂着断断续续的痛呼声,由?一开始的忍耐变得难以克制。   两狗一猫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急得在院子里转圈,嗷嗷叫个不停。   郑青云坐在屋檐下,一抹脸上的汗,双眼发直。待看到一盆盆血水从屋里送出,更是心跳如擂鼓。   好在生产比他预计的时辰要短。   一阵嘹亮有力的婴儿啼哭响起,所有人都惊喜地欢呼:“生了!生了!”   郑青云腾地站起,三步并作两步凑到房门?前,再忍不住开口?:“娘,怎么样了?还?好不”   嗓音沙哑干涩。   屋里的娃娃还?在哭着,其他人估计在忙,一时没人应声。郑青云只得等在外头,双手不自觉地用?力揉搓。   过了一会儿,房门?才从里拉开,苏稳婆抱着襁褓站在门?槛边,笑着道:“恭喜,是个大胖小子。”   屋子不大,郑青云个儿又高,越过稳婆将房内的情形尽收眼底。地上洒了不少水,混着血污,弄脏的稻草也被拽下床,凌乱地堆坐一团。陈秀兰和王金花背对着他,正在收拾东西。   方竹静静躺在床上,没听见做声。   郑青云定定看着,陡然?被人推了一下,他低下头,这才发觉自己的手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抵上门?板,就要将其完全推开。   “她这胎生得顺,没受什么罪,就是累着了,等会儿打整好,再进?去看也不迟。”苏稳婆看出他忧心,连忙开口?。   郑青云这才收回视线,目光下移,落到襁褓之中的小娃娃脸上。刚出生的孩子有些皱巴,还?带着未洗净的暗红污迹,不多?的胎发紧紧贴在头皮上,着实算不得好看。   但郑青云却越看越欢喜,只觉得整颗心都变得柔软,他下意识抬起手想去碰碰孩子的脸,又怕刮伤那娇嫩的肌肤,最终只轻轻碰了下露在外面的细小手指。   “男孩?”兴许是方才苦累了,满满这会儿闭着眼,睡得安稳,惹得郑青云都不由?放低音量。   “嗯,哭得可?有劲儿呢,”苏稳婆点点头,把胳膊往上抬了抬,“你也抱抱?”   郑青云一下绷紧身体,手脚都不晓得该怎么动作,但也没说不,显然?是想的。   “像我?这样用?手托着他的头和屁股就行……”   在苏稳婆一字一句地指导下,郑青云终于成功将满满抱在怀里。自己看过后,又矮下身子,让站在一旁踮起脚尖的方桃也瞧个仔细。就连大黑和二白都靠上前,伸长了脖子嗅闻着小主人。   满满还?小,不敢见风太久,在外等候的人挨个儿见过后,郑青云就将他重?新?交给苏稳婆。   “辛苦了。”   苏稳婆笑笑,抱着孩子进?屋,顺带把门?关得严严实实。   郑青云暂且进?不去,在门?口?徘徊一会儿,跑去菜园子摘了些茄子、辣椒之类的,又从梁上取下一块腊肉用?水泡着。   苏稳婆大老远跑一趟,一忙就是几个时辰,连口?水都没喝上,总要让人吃饱饭再走。   择菜洗菜、淘米煮饭,在外头忙活一阵,陈秀兰她们?总算把屋里打理好,抱着换下的脏污稻草和被褥出门?。   郑青云听到动静,立马扔下手里的活,急匆匆跑进?房间。   方竹依然?躺在床上,明显也擦洗过,看不见汗液,但发丝凌乱,面色也有些苍白。   “还?疼不疼?”郑青云走上前,帮她理了理额前的头发。   方竹一开口?,声音分外嘶哑,再不似之前的清亮:“现在还?好。”   郑青云摸摸她的脸,抿着唇,半晌都没憋出一句话。   “我?想看看满满,方才眼睛被汗糊着,都没瞧清楚。”方竹笑着道。   郑青云连忙将床头裹在襁褓里的满满抱起,微微侧着,好让不方便?起身的方竹看个够。   刚生下来那会儿,方竹确实累极,眼皮子都快掀不开,还?真没好好看过满满,这会儿瞧着竟有些新?奇。   “好像比圆圆生下来胖一点儿,就是没那么白?”   郑青云面上也终于带了笑意,“嗯,没白吃。”   方竹想着自己怀孕时的好胃口?,不禁笑出声来。   两人说着话,一直睡觉的满满突然?睁开双眼,又黑又圆,能?清晰地看见里面映照出来的人影。小家伙醒了,也不哭不闹,看上一会儿便?又闭上眼。   方竹和郑青云对视一眼,再开口?时,声音又放轻几分。   “幸好没哭,不然?都不晓得怎么哄。”   方竹眼前浮现出郑青云手忙脚乱的样子,弯了弯眼角。目光落到熟睡的满满身上,又想起件重?要的事儿:“名字得抓紧定下来了。”   “正想和你商量呢,我?方才想了个名字——时安,你觉着怎么样?”   “时安,时时平安?”   “嗯,就是这个意思?。我?没念过书,想不出旁的好名儿。方才苏稳婆抱着他开门?,我?脑子里便?冒出这个念头。你若不喜欢,我?们?就找秀才帮忙起个。”   方竹微微摇了摇头,勾着满满的小手指,眉眼温柔:“时安就很好。”   郑时安,时时平安,事事圆满,便?是父母对他最大的期望。   方竹今天耗费太多?气血,说会儿话,就开始犯困。郑青云等她睡着,再看一眼挨着娘亲睡得香甜的满满,轻手轻脚退出房间,将木门?带上。   得知孩子大名叫时安,一众人都夸郑青云取得好。   因怕吓着尚不懂事的圆圆,王金花和许香荷没带她过来,将她放在地里,让秦大柱父子照看着。这会儿见一切顺顺当当的,再待不住。   郑青云也没强留,认认真真道了谢,又让他们?忙完秋收,一家子都过来吃顿饭,便?送她们?出门?。   只剩下苏稳婆一个客人,陈秀兰还?是张罗了一桌好菜,叫人吃得心满意足,又拿红布包了碎银给她。才让郑青云驾着牛车,将人送回家。   郑青云再次从苏稳婆家回来时,太阳已经落山。路上正好遇到两个帮工,他们?也实在,没有主人家在,愣是把一亩地的稻谷收割脱粒,还?打算帮忙背回去。   鼓鼓囊囊的两麻袋,和往年差不多?,郑青云一看就知道他们?没偷着占便?宜。招呼着两人把谷子放上车,他欢欢喜喜地上了山。   刚跨进?院门?,就听见孩子的哭声,他心里一慌,跳下牛车便?朝着屋里走。将将迈出两步,又安静下来。   郑青云推开门?,果然?见满满正在吃奶。小拳头攥得紧紧的,似乎用?了不小的劲儿,隐约还?能?听见咕嘟咕嘟声。   不过方竹这会儿奶水不多?,只抱起他吃几口?,就重?新?将他放下。   满满倒也乖巧,没再接着闹,砸吧两下小嘴,又呼呼大睡。刚出生的孩子就这样,除了吃就是睡,陈秀兰早交代过,也犯不着担心。   郑青云见方竹靠在床头,理好衣襟,开口?问道:“不继续睡会儿?”   “都睡了大半天,晚点再睡。”   郑青云帮她掖掖被子,又问:“那饿不饿?想吃点什么。”   其实吃饭也才过去一个多?时辰,但听他这么一问,方竹还?真有些馋了,“有没有果子?喉咙干,想吃点润润。”   “还?有个石榴,我?去弄来。”郑青云应声,连忙去灶房将石榴掰开,把籽择出来用?碗装好端进?门?。   石榴很甜,方竹直接抓了一把塞进?嘴里,慢慢咀嚼。   郑青云见她吃得开心,笑道:“明天我?再去县城买几个回来,还?有猪蹄想不想吃?”   “买一只吧,回来放点豆子,熬汤喝。”   “好。”   天色渐渐暗淡,郑青云喂方竹吃过一碗香油蒸蛋,收拾好灶房后,又打来一盆热水,侍候她洗脸擦身。   一番打理之后,方竹慢慢躺下身,却没什么睡意。满满吃奶、换尿布不久,已经睡着,软软小小一团窝在襁褓中,两只手都举在胸前。时不时会翘起嘴角,就像梦到什么好玩的,在笑似的。   郑青云很快也洗漱好回屋,一大一小躺在木床上,此情此景叫他心间发热。   定定看了许久,他才吹灭油灯,小心翼翼地挨着满满侧躺下。   月光温柔,透过窗缝照进?屋里,在地上留下一缕银白。   一家人睡得安稳香甜,梦里皆是辛福美满,往后亦如是。 第82章 番外一   满满比想象中要好带, 只有肚子饿了或者拉了不舒服才会哭闹几声。吃饱后往床上一放,拍着哄一哄便乖乖睡觉。醒来睁着眼睛看一会儿,太久没人理他, 才不满地哼唧。   奶娃娃吃好睡好, 长得就快。不过几天,满满脸上就充盈起来, 不再是皱皱巴巴,也?白净许多。看着就软乎乎的,让人忍不住想亲亲摸摸。   清早,方竹迷迷糊糊间听到哭声, 立马睁开?眼, 伸手?往满满身下一探,果然是尿湿了。   不等她开?口叫人, 房门就吱呀一声打开,很快又轻轻合拢。   郑青云从?外快步过来, “怎么了?是不是又拉了?”   方竹坐起身, 把满满抱在怀里哄着, 抬头道?:“嗯,我看衣裳也?湿透了, 得擦擦,换一身才行。”   幸好当时特地给缝了几套襁褓,平日里睡觉也?给满满垫着, 不然怕是连棉被都要换。   “那你先哄哄, 我去打盆水来。”   自?打家里有个?小娃娃,泥炉的火就没怎么熄过, 上面一直温着满陶罐的水。就怕什么时候要给满满洗屁股,再生火来不及。   郑青云步子大, 动作也?快,不一会儿就端着热水进门,陈秀兰也?跟在后头。   接下来的事儿就用不着方竹操心。近来一直是如此,她只需要顾着给满满喂奶,换尿片、擦洗之?类的都有人搭手?。连郑青云也?练出来了,夜里这些活儿都是他一个?人在干。   一开?始方竹还怕他会不耐烦,后来发现人似乎挺享受的,动作也?越来越熟练,也?就乐得轻松自?在。   满满重新?被放到床上,湿热的尿布一拽出来,立马止住哭腔。水润润的大眼睛一眨一眨,睫毛上还带着水珠,几个?大人看着他这副模样,只觉得心都要化了。   陈秀兰拿软布巾沾湿水,小心翼翼地给满满擦着后背,嘴角快咧到耳后根:“哎哟,我们满满可真乖,说不哭就不哭了。”   满满自?然是听不懂的,只举着白嫩的手?指一个?劲儿往嘴巴送,有时还会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瞧着很是高兴的样子。   天有些冷,怕把满满冻着。陈秀兰动作麻利,简单给他擦过身子,换了干净的衣裳,垫上尿布,又用另一套襁褓裹着,这才将他抱到娘亲身旁放好。   陈秀兰把脏衣裳丢进木盆,又嘱咐郑青云:“早食快煮好了,你再去打盆水来,让小竹也?洗洗。”   “嗯。”郑青云应了声,却没立马行动,勾着满满的手?指,看他抓得紧紧的,眉眼间皆是笑意。   才当爹的汉子,正稀罕着,陈秀兰也?没管他,端着盆出门。今天天气好,难得出了太阳,早点儿孩子的衣裳和?尿布洗干净晾着,下次就不愁没得换。   陈秀兰前脚刚踏出房门,满满就开?始撇嘴哼唧。不用看,方竹也?知道?这回是肚子饿了,赶紧抱起来喂他。   小家伙吃着奶,两只手?都握成拳头,咕嘟咕嘟的,十分有劲儿。没多?久就慢下来,眼睛也?渐渐合上,竟是睡着了。   郑青云看着打起小呼噜的满满,不禁好笑:“怎么跟小猪似的。”   “小孩子不都这样,能吃能睡才长得好。”方竹瞪他一眼,把满满放回床上,掖了掖被子,“今天不到县城么,满月酒的东西?都备好了?”   “不着急,吃过早食再去,买些肉和?酒回来就差不多?。你有没有什么要带的?”   方竹摇摇头:“没,家里不都还有。”   两人压着声音说上几句话,郑青云方退出房门,打来水让方竹洗漱,连头发都是他帮着绾的。吃饭更?不必说,都是郑青云送到卧房吃。   每天只需安安心心把满满喂饱,什么都不用操劳,吃好喝好,休息也?充足,方竹亏损的气血慢慢补回来,面色一日比一日红润。   一晃满满也?满月了,想着再过段时间天更?冷,他们便没打算办百岁宴,摆个?满月酒,热闹一番便好。   头一天,郑青云就架着牛车把跟别家借的桌椅板凳、锅碗瓢盆全拉回来堆在院子里。又从?矮林抓好几只鸡宰了,收拾好后挂在房梁上。   陈秀兰也?没闲着,带着方桃把屋子里里外外都打扫得干干净净,还去山上寻回不少野菜。   如此忙活一天,总算是把办酒席的东西?都准备齐全。   外面渐渐暗了,郑青云把陶盆搬进茅草房,生起一盆火,等屋里暖和?起来,又去灶房兑好水倒进浴桶,才去喊方竹洗澡。   在床上躺了一个?月,虽然每日都有擦身,但到底不爽利。况且明日要见客,总要好生打理一下才好。   “我在外头守着,有什么事儿就叫我。凳子上有香珠子,夜里冷,别洗久了。”郑青云带上房门,不放心道?。   “知道?了。”   盆里的火还燃着,桶里热气氤氲,水摸着还有些烫,但对方竹来说正合适。   凳子上不过巴掌大的木盒里装着十来颗圆滚滚的香珠子,白得像猪油,却又带着淡淡的花香。这是郑青云前几日特意从?县城买回的,听说一盒就要大几十,不过确实比皂角好使。   搓了一颗香珠子,把自?个?儿从?头到脚仔细洗过,总算是觉得浑身舒坦许多?。   穿好衣裳推开?门,郑青云还站在外头。   “满满没哭吧?”   “没呢,刚吃饱一时半会儿应该不会醒。”郑青云说着话走进门,“我给盆里添些柴,把头发烤干了再出去。”   “好。”趁着他去拿柴火的功夫,方竹搬来木墩子在陶盆前坐下,用布巾一寸寸拧着发丝。   陶盆里火星还未烧尽,松针丢进去,轰的一声蹿起火苗,引燃大把干柴,照得人面色通红。   郑青云接过方竹手?中的布巾,站在她身后帮着擦头发,动作分外轻柔。   方竹不由得闭上眼,懒洋洋开?口:“哪天太阳好,把床上的被褥也?都抖出去洗洗晒晒。”   “嗯。”郑青云微微颔首,不自?觉挑起一缕发丝凑到鼻尖嗅闻。   方竹似有所觉,回过头来就看见他目光痴迷,脸上更?热几分。被抓个?正着的郑青云也?不觉尴尬,反倒还低下头去。   等头发干得差不多?,方竹再次推门而出时,脸颊和?嘴唇都还是红彤彤的。   天已大亮,喜鹊站在光秃的枝头叽叽喳喳叫个?不休。院子里来帮忙的汉子把桌椅板凳都摆好,妇人忙着择菜,大嗓门儿地说说笑笑。   许是太过吵闹,吃饱的满满难得没有立马睡觉,睁着双黑亮的大眼睛四处瞅,小胳膊小腿也?在不停扑腾,看着就有劲儿。   方竹将才给他套上小裤衩,一蹬腿又给褪下来,只能重新?再来。   “满满乖,穿新?衣裳喽。”郑青云把拨浪鼓摇得砰砰响,在一旁逗他玩儿。   满满已经能注意到这些,眼睛盯着拨浪鼓看,时不时咿呀两声。   注意力转移到别处,再穿戴起来就容易得多?。穿上奶奶亲手?缝制的百家衣,再在外面套一件绣满福纹的大红棉衣,更?衬得肉嘟嘟的小脸玉雪可爱。   外面太阳光愈发明亮,灶房隐隐有肉香气传来,客人们陆陆续续上门。妇人在外跟陈秀兰道?声喜,闲聊几句,便进到屋里看孩子。   任谁见了满满都要夸他长得好看,不排除是说场面话的,但方竹听着依然很高兴。   房里人多?,这个?抱完那个?抱,满满也?不哭不闹。有人逗他,他就盯着看,偶尔还咯咯出声,好似在笑着,把一群大人逗得乐呵呵。   家里一下子热闹起来,屋里屋外欢笑声不断。   不过满满到底还小,被人抱着玩一会儿就开?始犯困,谁哄也?不管用。回到方竹怀里,她只拍拍背,哼唱几句,满满就乖乖睡觉。   客人们倒也?识趣,没再留下叨扰,陆陆续续退出去,到院儿里三?三?两两聚在一起拉家常。聊着聊着总绕不开?方竹她们的果园、水井等,话里话外都是感慨和?羡慕。   许是很久没办过酒席,又或是家里日子好过了,这回来客很多?,村里几乎每家每户都遣了人来。   不过郑大河、郑大江两家,就只有刘芳萍一个?人来了,还给满满带了身棉布缝的里衣。   虽不待见她,但因着是过喜事,陈秀兰等人没摆脸色,礼也?收下了,还听她假惺惺说了一大堆套近乎的话。   可惜谁也?没放在心上,还盘算着等喜宴结束,就把里衣给送回去。   村里大部分人还没看清她的嘴脸,陈秀兰却是再了解不过,这个?刘芳萍心眼子多?,她可不想跟人有什么牵扯。如今郑大江一家没了冤大头相助,郑文昌又一连两次都没考中,怕是日子不大好过,谁晓得刘芳萍打的什么主意。   除开?这个?,满月酒还是办得相当满意的。   舅舅、外婆和?几个?姨妈都早早的过来,不仅给满满备了衣裳和?摇篮床,还合伙出钱给他打了只金灿灿的长命锁。   陈秀兰和?郑青云过去受的委屈和?磨难,他们都看在眼里,如今家里添个?娃娃,恰恰说明苦尽甘来,可不就感到欢喜,这钱是掏得一点儿不心疼。况且姊妹多?,一家凑一点儿,也?要不了多?少。   酒足饭饱,宾客们高高兴兴离开?,院子里渐渐恢复安静。   大黑和?二白摇着尾巴到处捡骨头啃,旺财嗦过几块发现嚼不动,蹭到方桃腿边撒娇。   方桃看陈秀兰一眼,见她点头,拣了些肉片子和?鱼头用水涮过,装到旺财的碗里。旺财立马凑上前,嗷呜叫着吃得可香。 第83章 番外二   晨起那会儿还有几缕阳光, 不过几个时辰,天上?的云越聚越多?,阴沉沉的。风也更加猖狂, 带着刺骨的寒意, 呼啸不断。   堂屋的门窗都?未关紧,留着条缝透气。陶盆里的木炭堆成小山, 烧得通红,散发出热气。   一旁搭着矮木架,上?头挂着满满的小衣和尿片子。入冬就?是这点?不好,难得见到?太阳, 湿衣裳都不容易干。但满满还小, 拉撒也控制不了,弄脏后总不能不洗, 只好每天勤生火来烤。   郑青云还特意用竹篾编了个烘笼,往陶盆上?一罩, 便能把衣裳搭在上面烘着。不过今天太冷, 大家伙儿都?要烤火, 便没拿出来用。   “怕是有场雪,青云还没回来, 也不晓得走到?哪儿了?”陈秀兰把木架子上?的衣裳翻个面,抬头透过门缝看着外面一片乌蒙蒙的,面露担忧。   “他一向有分寸, 见天色不对, 应当就?要抓紧往回赶,兴许一会儿就?到?家了。”方竹其实?也挺担心, 但又做不了什么,只能这样宽慰自?己, 同时在心里祈祷雪花晚些落下。   “咿呀……”   许是听到?大人们说话,一直窝在方竹怀里啃手的满满也眨巴着大眼?睛出声。   满满已经四?个月大,再没有先前那么多?觉。虽然天冷,方竹也没总把他困在床上?,醒了就?抱起来玩儿。裹厚实?些,不常到?外头吹冷风,也不打紧。   方竹低下头去,只见小家伙拳头上?亮晶晶的,下巴底也牵着银丝。忙用帕子给他擦干净,但不过一会儿,又有口水慢慢流下来。   陈秀兰乐呵呵伸手把满满接到?自?己怀里,掰开?他的下嘴唇,看着两个小鼓包笑道:“我们满满要长牙喽,快能吃肉肉了。”   满满还以为奶奶在逗他玩,咯咯直笑,一双眼?都?弯成月牙。   方竹把浸湿的帕子展开?,提在火边烤着,“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出牙呢,近来吃奶都?少了,夜里睡觉也不安稳。”   “鼓包也有段时间,估计要不了多?久了,”陈秀兰又去看满满,手指在他胸前一戳一戳的,“可苦了我们满满,是不是呀?”   “呀啊……”   屋外的风越来越大,在某个时刻,终于飘起密密麻麻的雪花。方竹又往陶盆里添上?几块木炭,正准备给满满喂点?水喝,便听到?大黑和二白的吠叫,心中一喜,连忙迎出门去,果见郑青云驾着牛车从院外进来。   院里风雪交加,方竹刚迈步,就?被郑青云叫停。   “你别?过来,等?会儿淋湿了,帮着把东西递进去就?行?。”   方竹点?点?头,站在屋檐下等?他把车赶过来。   郑青云跳下车绕到?车厢,先拎下两个塞得鼓鼓囊囊的大麻袋,“又买了两袋木炭,应该能用到?开?春。”   满满还太小,受不得凉,入冬以来家里炭火不断,有时夜里都?点?着。虽自?己闷的也有木炭,到?底不经烧,因此陆陆续续也买回不少,掺着烧。   “上?回买的还有剩,等?出了正月,估计会转暖。好几十斤,足够了。”方竹说着话,顺手拖了一袋进堂屋,直接送到?角落靠墙根放好。   郑青云跟在她身后,一手提木炭,一手拎竹篮,里头装着大大小小的油纸包,有果干、蜜饯和糕点?之类的小食,都?是为着过年准备的。   满满坐在陈秀兰腿上?,眼?珠跟随爹娘的身影来回移动,呀呀叫着。一张嘴便有口水流下来,刚换的围兜又湿了一片。   车上?还有东西没搬完,郑青云没急着抱孩子,但不妨碍他逗弄。   他微微弯下身子,在满满面前把手拍得啪啪响,“想爹爹没?”   满满只是咧着嘴笑,下牙龈上?两个凸起小鼓包的小鼓包更加明显。   小家伙白白胖胖的,郑青云越看越觉得欢喜,陪他玩了一会儿才赶紧去收拣剩下的东西。   再过几天就?是大年三十,米面酒肉他今天都?去备齐了,还在车上?放着呢。水牛在外跑了半天,跟着受冻,也该回棚里歇歇暖和一下。   等?忙完,已是一刻钟之后。   郑青云再进到?屋,发觉满满已经窝在方竹怀里闭上?眼?,但水润的嘴唇还没停,吸得轻响。   他不由放轻脚步走到?方竹旁边坐下,压着声音开?口:“就?睡着了?”   “嗯,打早上?起床还睡过呢,将才一个劲儿揉眼?,抱着晃两下就?眯着了。”   “真乖。”郑青云在轻点?满满的鼻头,接着把湿漉漉的围兜解下来,搭在木架子上?,又将摇篮床上?的被子拿过来,烤热乎后重新给铺上?。   等?打理好,方竹才抱起满满,小心翼翼地把他放到?摇篮床上?。刚撒手,满满倏地睁开?眼?,小嘴一撇就?要哭。方竹早习惯这场景,轻轻拍着他的背,低声哼唱。   听着熟悉的声音,满满终还是抵不住困倦,安然入睡。   雪越下越大,陶盆里的火依然烧得旺,外围放了一圈番薯。   因着满满在睡觉,所有人都?不敢大声说话。   郑青云把钱袋子递给方竹,眉眼?间皆是喜色,“十八只兔子,二十只鸡,加上?八十个鸡蛋,一共得一两六钱并四?个铜板。买东西花去三四?钱,也还剩下不少,这一年没白忙活。”   方竹拉开?钱袋,看着里头的碎银和铜板,也很?是高兴,又问:“酒楼那边,年前还要送鸡蛋么?”   “不用,管事跟我说了,让初五过后再给送去。我想着今年就?不往县城跑了,把家里收拾收拾,鸡蛋攒着到?时一起带去算了。”   “初五,那也就?十来天。现在冷,放一放坏不了。”   “嗯,管事还说我们兔子养得好,让再给送几只。我寻思着,开?春到?矮林也搭排兔房,再多?养些。这几天我带大黑上?山转转,看能不能掏几窝兔子回来。”   “等?雪停了再说吧,”方竹把番薯翻个面,继续烤着,“林子大着,多?养些也行?,鸡也能再添个几十只。等?暖和起来,满满就?不用一直放在家里,背着干活也不碍事儿,总归忙得过来。”   “不急,明年我打算请个人帮忙。”   陈秀兰一听有些不乐意:“家里这么多?人,还花那冤枉钱做什么?”   方竹也道:“又不是手艺活,哪用得着找人?我们自?己做不就?成了。”   郑青云却是态度坚决:“这事儿听我的,赚钱不就?是为了日子过得舒坦。开?春等?忙完地里的活计,我想趁着机会进山碰下运气,就?你们几个照顾满满,还要侍候上?百只禽畜,想想就?累得慌。”   他见几人眉头松动,继续劝说:“我又不花大价钱,一天十来文,请个人帮忙割几捆草,剁下鸡食就?完事。”   陈秀兰被他说动:“既是长期做的,那这人可得好好挑挑。”   “嗯,不过这个我不熟,娘有空就?到?村里转转,问一下有没有谁愿意的,最好是找个大娘。”   家里女眷多?,请个汉子天天往山上?跑,难免惹人闲话。   陈秀兰拍着胸口保证:“你们放心,我铁定找那老实?本分又勤快肯干的。”   雪下了两天才停,这期间郑青云也没闲着,在家忙着把搭兔房用的木板、柱子都?给备上?。天一放晴,就?迫不及待带着大黑上?山逮兔子。   运气还算好,每次都?没空着手回来,林林总总加起来十来只。大的立马就?能配种,小的养两三个月也差不多?。   忙着忙着,转眼?又是除夕。   一家人围坐在桌前,吃肉喝酒,好不热闹。   满满也没睡,乖乖靠坐在他爹腿上?。眼?睛又大又圆,跟随爹爹手里的筷子移动,尤其等?郑青云夹着菜喂进嘴里时,更是仰头直勾勾地盯着,嘴唇也不自?觉吮吸。   郑青云看得好笑:“这么馋?”   说完夹了一片肉在满满眼?前晃。   “啊呀……”满满还真张开?嘴,露出两颗米粒似的小白牙。手也一张一合,急得要去抓。   郑青云眼?看他就?要捏上?,赶紧抬高手,一口把肉片解决。   满满立时撇下嘴,在郑青云腿上?扭动。   陈秀兰看他委屈巴巴的样子,瞬间心软,瞪了郑青云一眼?,“知道他馋还逗。”   方竹见郑青云放下筷子,手忙脚乱抱起满满哄人,微微扬起嘴角。只是满满明显闹脾气了,爹爹说什么都?不管用,泪水在眼?眶打转,要掉不掉的。   方竹想了想,端过桌上?的米汤,舀起少许喂到?满满嘴边。小家伙果然住了声,张口喝下后,又啊呀出声,却是还想吃。   满满还是第一次喝米汤,方竹有些意外,见他喜欢,一连喂了几口,方才停下。还没吃习惯呢,不敢叫他喝太多?。   陈秀兰笑眯眯开?口:“再过几月,就?能吃饭了。”   烟花灿烂,又是新的一年到?来。   正月里,郑青云把苞米种完,就?和秦德福父子花了小半个月在矮林搭起新的兔房。跟后院儿的有所不同,这回郑青云没去河里挖石头。而是买回几车红砖,建了长长一排箱笼样式的兔房。分上?下两层,内里都?隔成小间,一间能养四?五只兔子,方便它们发情、带崽那阵分笼喂养,省得打架。   山野间绿意越发浓烈,趁着清明前后,一家子忙完春种。郑青云又背起弓箭,早出晚归。   陈秀兰找的帮工也开?始上?门干活儿。是个比她年长几岁的妇人,叫蔡桂芬,又高又瘦,却有一把子力气,干活利索也不多?话。   商量之后,陈秀兰给她开?了十二文一天。听起来少,但只耽搁一两个时辰,割草剁草也不是什么难事,还是划算的。况且若是有旁的事儿要帮忙,还会加钱,蔡桂芬做得挺上?心,生怕他们不满意换了别?人。   有了蔡桂芬帮忙,陈秀兰等?人只需给鸡兔喂食,打扫一下鸡舍,隔三差五下地锄草,确实?轻松许多?。上?山挖野菜、做绣活的时间都?充足了,也能换些铜板贴补家用。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兔房陆陆续续添了近三十只小兔子。等?能吃草后,都?给分散出去另外养着。   家里的母鸡也孵了七八窝蛋,最后成活的有一百零六只。不过因为去年春雏生意做得不大好,郑青云只把最早破壳的那一批卖出四?十几只,剩下的全都?留下。   反正他现在跟县城几家酒楼食肆,还有大宅院都?有来往,无论蛋肉,不愁卖不出去。   ———   “哇啊啊啊……”   清晨,方竹睡得正香,突然被哭喊声惊醒,她连忙爬起来看,只见满满不知什么时候爬到?床头,坐在那儿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怎么了,是不是哪儿碰着了?”   方竹伸出手,满满就?扑进怀里,把肉嘟嘟的脸到?她胸前,仍然抽抽噎噎的。   屋里还有些暗,郑青云慌乱过后,赤着脚跑去推开?窗子,总算是能看清满满的模样。眼?眶和鼻头都?是红彤彤的,看着伤心极了。   他还不会说话,也问不出什么,郑青云只能拉着他的手脚一番检查。   刚摸上?他的右脚,就?笑出声来:“又偷偷啃脚丫子,这下咬疼了吧?”   方竹低下头一看,那大脚趾上?泛着水光,还带了牙印。小小的,加起来将将四?道短痕,可不就?是满满自?个儿咬的。   她抬起满满的胖脚丫,一时也没忍住。   被哄了一会儿,满满已止住哭声,左看看右看看,也傻乎乎跟着笑,四?颗白嫩嫩的牙就?那么露出来。   郑青云和方竹对视一眼?,笑得更开?怀。不过到?底没忘了给满满把脚丫擦干净。   既已醒来,也在床上?赖着不起。小两口轮换着把自?己打理好,给满满也套上?外裳,洗手洗脸。   “今儿去县城,满满高不高兴啊?”郑青云牵着牛进门,见方竹抱着满满在院里溜达,大声问道。   满满不知道听没听懂,但他见着爹爹说话就?欢喜,立马拍起两只小手,咯咯笑个不停。   吃过早食,郑青云和方竹就?带着满满出发。   从出生到?八个月大,满满还是第一次走出苍黎村,一路上?都?很?兴奋,在方竹怀里又蹦又跳,咿咿呀呀说了一大串。   等?到?县城就?更高兴,左扭右扭,眼?珠子都?忙不过来。有陌生人逗他,也不怕,很?给面子地露出笑脸。   郑青云先去同福酒楼把六十多?个鸡蛋、两只野鸡还有一些笋子一并卖掉,换得两钱碎银。管事见满满长得好看,又乖巧,还给他拿了一小块米糕。   满满现在能吃这些东西,也喜欢吃,拿着米糕就?往嘴里送。就?是一回啃不下太多?,吃得挺慢。方竹也没管他,只时不时拿帕子帮他擦擦口水。   卖完货,其实?也没什么要添置的。但满满第一次出远门,小两口也没急着回去,就?驾着牛车在街上?闲逛。   路过一间药铺,正好有一对男女相携走出门,方竹瞧着眼?熟,叫住郑青云:“那是不是红英?”   还不待郑青云答话,那两人就?走上?前,确是李红英无疑。至于旁边那人,想必就?是她后来的丈夫。   虽说李红英有着不能生育的名声,但家底厚,回到?家也有不少人上?门求亲。听说她最后挑了同村一妻子病逝,还带着双儿女的汉子嫁了。   “小竹,你也来逛逛?”李红英眉眼?透出几分温柔,“娃娃长得真好,听说是叫满满?”   方竹听着她的称呼还有些愣神,后来一想自?己好像确实?还比她小了一岁,如今她不再是郑家儿媳,这么叫也没毛病。   两人本就?没什么过节,李红英和和气气的,方竹也没摆脸色,笑着点?头:“嗯,是满满。你怎么到?医馆来,哪里不舒服么?”   李红英没说话,低下头轻轻抚着肚子。   方竹瞬间明了:“恭喜。”   这下轮到?李红英讶异,她看着方竹毫不意外的样子,神色十分复杂:“外人都?能看透的事情,我居然等?了这么多?年才发觉。”   方竹想到?过去,也不知该如何宽慰她。   不过李红英身旁的男人握紧了她的手,凑到?她耳旁轻声说了句什么。李红英很?快又恢复笑模样:“我们还有事,就?先走了,下次再聊。”   李红英有孕的消息,没过多?久就?在苍黎村传遍。   郑光宗自?也听说,他先是不可置信,接着便是惊慌、恐惧。如此纠结几天几夜,最终还是走进一家医馆,胡郎中那里他都?没敢去问。   从医馆出来,失魂落魄走回村,他的腰背再没挺直过。   “我就?猜是他有问题,红英看了多?少大夫,不也没看出什么。”   “好好的小伙子,怎么就?有这么个毛病?”   “我看呀,就?是他们家亏心事做多?了,遭天谴喽。断子绝孙,可真够狠的。”   “媳妇儿也赶跑,怕是肠子都?悔青了吧?”   沿路都?有村人指指点?点?,那么刺耳,他却无力反驳。   张翠莲也没好到?哪儿去,一出门就?有人说她缺德事做尽,才会让郑大家绝后。又说张元入狱,郑大河瘫痪不起都?有她的原因,怕不是扫把星转世。   时隔多?年,曾经肆意制造谣言、四?处散播的人,终于也尝到?其中滋味。 第84章 番外三   雾气氤氲缭绕, 笼罩在山间,随着凉爽的晨风缓缓飘动。   狗叫声接二连三地响起,方竹迎出去?一看, 果然是蔡桂芬背着青草过来。   “婶子早。”   “早。”蔡桂芬憨厚一笑, 把背叉子挨着墙根靠稳,麻利地将两捆草扔到院子里。没做停歇, 又马不停蹄跑去?院外,不多时便一手提着捆青草进门。   如今山上?已养有三百多只鸡,近两百只兔子,每天?光草料就不是个小数目。她一个人多少有些?吃力, 都是喊家里?人帮忙, 割够后给送到翻过山坡的路口,她再拿过来剁。   这样一来, 她就?轻省些?许,弄起来也快, 方竹等人自然没意见, 只又涨了?工钱, 变成十?五文一天?。   等草料都堆到院子里?,蔡桂芬熟门?熟路找来木板和?刀, 不停挥着手臂,剁得笃笃响。   都在家里?做了?两年的活儿,方竹对她挺放心?, 没继续在一旁守着, 转身进灶房生火煮饭。   一大碗知了?猴倒进锅里?,呲啦溅起热油, 很快爆出香味。   “娘亲,你在做什么呀?”稚嫩的童音在门?口响起。   方竹拿着笊篱捞出焦黄的知了?猴, 闻声转过头去?,就?见满满揉着眼睛跨过门?槛。头发似杂草般胡乱散开,衣衫松松垮垮,鞋子也穿反了?。   面?上?不由带了?笑,温声回道:“炸知了?猴,你想不想吃?”   “想!”满满连连点头,眼睛一下就?亮起来,再不见方才的困倦。   “那你先坐着等娘亲,”方竹将多余的热油舀进陶罐,只留少许在锅中,“菜炒完了?再给?你洗脸,好不好?”   “嗯。”满满应声,乖乖在灶门?口的小板凳上?坐好,仰着小脸看娘亲做菜,时不时咕噜咽着口水。   油炸知了?猴、酱烧茄子、丝瓜蛋花汤,没费什么时间就?弄好。陈秀兰和?方桃赶早下地锄草还未回来,方竹没急着把饭菜端上?桌,都放在灶台温着。   趁着这当?,她给?满满整理?好衣衫,用红绳绑了?冲天?辫,又兑好水,领他在屋檐下洗漱。   洗脸这样的小事,都由着满满自己来,方竹只帮他把袖子卷起来。看他撩水往外泼也没管,反正?天?热,玩会儿水也不怕受凉。   “小竹呀,鸡食都拌好了?,还有别的事儿不?”蔡桂芬在衣摆上?擦擦手,往前走两步后开口道。   “没,辛苦了?。”方竹连忙站起身,进屋数出十?五枚铜板,又从竹篮抓了?几个李子,一并塞给?她。   “这怎么使得?留着满满吃。”   “树上?还多着,带回去?叫小树也尝尝,有空带他上?来和?满满玩儿。”   “哎,好!”想到家里?的孙子,蔡桂芬没再推拒。   揣着铜板和?李子踏出门?,路过果园,看着挂在枝头的果子,蔡桂芬不禁咧开嘴。虽说这些?东西不是自家的,但不妨碍她高兴。   只要方竹一家过得好,她就?能继续做帮工,兴许哪天?再涨工钱也说不定。就?连蕃薯藤、谷糠、麦麸都能换铜板,心?里?可不就?欢喜。   家里?每日吃早食差不多都是那个点儿,陈秀兰和?方桃心?里?有数,蔡桂芬刚走,她们俩就?回来。   一顿饭吃完,几人提着水食去?矮林喂鸡。兔草不用剁,割回来直接堆在那边,倒不用费力气。   刚吃饱饭的二白走在最前面?,左右还跟着两只肉墩墩的小狗,一黑一花,肚皮都随着它们跑动轻颤。小狗是二白从山里?领回来的,也不晓得是不是它的崽,反正?赖着不走。   家里?值钱的东西多,大黑总在山上?跑,再养几只看家护院也好,最后都留下来,取名三花和?小黑。   满满最是喜欢这两只小狗,这会儿追在后面?跑,听到小狗汪汪叫,也跟着学。   “慢点儿,别摔着了?!”方竹大喊着提醒,也不见他慢下脚步。   好在矮林离得近,没几步路就?到。小狗们找到自己的窝,钻进去?打滚儿。满满蹲下身,撅着屁股往里?够。   “不许往里?钻!”   满满回头看看娘亲的脸色,知道没可能,失望地耷拉下脑袋。在原地嘬嘬出声,企图把两只小狗唤出来。   方竹松口气,幸好自己叫得及时,不然又要粘满身的狗毛。   还记得两只小狗刚回来那阵,有天?早上?也是来喂鸡,她一转头发现孩子不见了?,急得到处找。绕着矮林喊了?一圈,只听见满满喊“在这儿”,却看不到人影。最后还是他自个儿忍不住从狗窝探出头来,方竹才发觉。   三花和?小黑听到熟悉的声音,已经蹿出窝,围着满满左蹦右跳,甚至伸出舌头去?舔他,引得他咯咯笑。   三小只玩得不亦乐乎,方竹没再管,打开一扇竹门?走进去?,弯腰开始清理?木槽中的枯枝落叶。   经过日复一日地休整,整片矮林都用竹篱围住。里?面?又做了?分隔,一处搭有兔房,另外三处都用来养鸡。   地界儿大,哪怕一处养百来只鸡,也足够它们四处活动,刨土找食。   鸡一多,不管放几个窝都不管用,总有些?随处下蛋的母鸡。方竹把清水和?鸡食分开倒进不同的槽子,便提着空桶在林里?转悠,把落在地上?的鸡蛋捡起来后,才去?开鸡舍的门?。   百来只鸡一窝蜂地涌出,扎进食槽你争我抢,嘈杂不已。方竹仔细瞧瞧,没发现受伤或打瞌睡的,放心?地去?收拾鸡舍。   等她出来时,鸡群早就?散开,要么刨了?坑卧在地上?梳毛,要么就?踱步到林间找虫子、草籽。   三人在兔房那边碰头,没多说话?,各抱起一捆草,给?每个隔间都塞进一把。   兔房还是之前建的那一排,没有再加,上?下两层,加起来六十?个小间,养两百多只兔子完全够用。只要生了?小兔子,他们就?会挑一批大的卖掉,如此便不会越积越多,总数一直控制在两百左右。   一番忙活完,太阳又升高了?些?,整个果园都镀上?金身,枝头累累果实更显得可爱。   陈秀兰提着鸡蛋,乐呵呵道:“明儿就?不叫青云进山了?,我看树上?的李子都熟透了?,也该摘下来早些?卖出去?,省得放坏了?。”   “嗯,昨个晚上?他也是这么说的。”   清晨,路旁的杂草上?还带着晶莹的露珠,一家人饭都来不及吃,急忙拿上?竹筐下地。   果苗栽了?几年,陆陆续续都在结果,各种各样的缀满枝头。不过现下只有李子能吃,其余的还要再等等。   大人们站在板凳上?,拉拽枝条摘果子,满满就?坐在田埂阴凉处,一手攥颗李子啃着。两只小狗滚在一旁,你打我一巴掌,我咬你一口。   李子好摘,捏在手心?轻轻一拧就?掉了?。方竹把能够得着的枝条都摘得干干净净,跳下板凳往田埂看一眼,发现满满仍旧坐着,没四处乱跑,安心?换了?一棵树,继续摘李子。只是时不时要提醒满满站起来动一动,好把蚊子赶跑。   八棵李子树,一共装了?四筐。因是送去?县城卖,带虫眼和?摔坏的都仔细挑出来。勉强能吃的就?留下,实在不成的一股脑扔进鸡圈,眨眼被?分食得一干二净。   听说爹爹要去?县城,满满说什么也要跟着。   得了?允许的他十?分兴奋,也不愿待车厢里?,一定要挨着郑青云坐在前面?。   “驾,驾!”满满拉住缰绳,学着人家骑马的样子大喊。   郑青云生怕他掉下去?,伸出手紧紧揽着。   进城后,郑青云没到西市租摊位,径直找了?常去?的几家酒楼。近六百个鸡蛋,三四家酒楼分一分就?没了?,李子也卖出大半。   从最后一家酒楼后厨出来,郑青云正?问满满想吃什么,就?听后面?有人喊他。回过头一看,却是个衣衫褴褛的小乞丐。   “你托我打听的人有消息了?,”小乞丐端着破碗,小跑过来,气没喘匀就?急匆匆开口,“眼角有道疤,跑商,名叫沈万舟是不是?”   郑青云还没开口,方竹已一把掀开布帘子,满眼焦急:“就?是他,你在哪儿看到他们的?”   “悦来客栈,我昨天?见到的,不过听说已经在那儿住好几日了?。”   “多谢!”郑青云赶紧抓出一把铜板塞给?小乞丐,又让方竹给?她递了?几颗李子。   小乞丐接过李子就?嘎嘣咬下一口,声音含糊道:“不客气,下回有事儿还找我。”   小乞丐走后,郑青云也没继续停在原地,驾着马车往前走,一路不停吆喝卖李子,抽空还不忘宽慰方竹——   “别担心?,既然住在那边,一时半会儿应该不会离开。”   “嗯,我就?是没想到,都这么多年,我还以为再没机会见着他们了?。”   突然得知姨妈一家的消息,方竹有些?心?绪不宁,郑青云看在眼里?,没绕路去?卖李子,直接载着人来到悦来客栈。   但运气不怎么好,一家子都出门?不知到哪儿去?了?,他们只好托客栈的人帮忙照看牛车,点了?茶水和?糕点边吃边等。   满满不晓得发生了?什么,只觉得桌上?那盘又甜又香,一口接一口吃得欢快。方竹却是什么都吃不下,捧着茶杯四处张望,进来一个人就?盯着看。   茶水凉透,客人走了?一波又一波,方竹都想放弃等待时,门?口又走来三人。   方竹猛得站起身,茶杯都被?带翻。   “姨妈!”   一声惊呼引得四座宾客皆投来眼神,将才进门?的三人也看过来,眉头微皱,互相说了?几句话?又接着往楼上?走。   初次见面?时方竹还是小孩,这么多年没见,认不出她也实属正?常。方竹如此笃定,还多亏姨妈跟她娘亲长得十?分相像。   “姨妈,我是小竹啊。”方竹追上?去?,恰好挡住三人的路。   “哪里?来的叫花子乱攀亲戚,还不滚开。”妇人身旁的少女嗓音尖利,扬起手竟是要扇人。   幸好方竹反应快,及时躲开。   “娘亲!”被?郑青云抱起的满满,扑到方竹身上?,搂紧她的脖子,一脸担忧。   方竹看姨妈斜下眼角,也是一脸鄙夷,总算冷静下来,拍拍满满的背,不紧不慢道:“长平乡小湖村,我娘是江凤仙。”   为首的妇人终于变了?神色,却也不是高兴,反倒透出几分怨怪:“是你,你跑这儿来做什么?你娘让来的?我就?说窝在那穷乡僻壤没出路,说吧,是不是缺钱了??”   “姨妈要站在这儿说吗?”   江凤萍这才发现周围的人都注视着这边,面?露尴尬,找个借口支开一双儿女,领着方竹上?楼。   “我跟你姨爹四处奔波,也没什么能帮的,”江凤萍听方竹讲完水患的事儿,微微红了?眼眶,摸出一张银票塞给?她,“你既已找到夫家,就?跟人好好过。娘家的事儿别一直放在心?上?,省得婆婆多心?。”   这话?看似为自己着想,方竹却是听出姨妈言外之意——没有固定的地址留下,也不要总是找她。   眼前的面?孔明明跟死去?的娘有着七分相似,方竹却觉得陌生。但转念一想又觉得这才对,姨妈若真是顾念亲情的,她早在逃难那年就?找到人。   心?中释然,方竹点点头:“嗯,他们还在下面?等我,我先走了?。”   她没有说下次再聊,江凤萍也没出言挽留的意思,就?稳稳坐在凳子上?一动不动,看着多年未见的外甥女走出门?。甚至发现掉在地上?的银票上?,也没叫住方竹,弯腰捡起重新?塞回衣袖。   转过一层楼梯,方竹一眼就?看到坐在桌前,翘首以盼的父子俩,不由加快了?脚步。   郑青云抱着满满迎上?前,问道:“怎么这么快就?下来,聊了?些?什么?”   “等会儿买柱香,回去?烧给?爹娘,就?当?全了?他们的念想吧。”   看来以后是不会来往了?,郑青云早有猜测,对这户素未谋面?的亲戚也没什么感情,心?里?十?分平静。   一手抱着满满,一手牵住方竹,朗声道:“我们回家!”   满满:“我想买泥人,还要给?奶奶和?小姨带烤鸭!”   方竹掏出帕子帮他擦去?嘴角的糕点碎屑,笑着答话?:“好,不过要把剩下的李子卖掉再去?买。”   满满高兴坏了?,一个劲儿夸娘亲真好。   从后院取回牛车,一家三口说说笑笑,再次踏上?卖货的路途。   江凤萍的冷漠并未让方竹伤心?,她现在有了?很多家人,也不需要谁的帮助。只要知道娘亲记挂的妹妹还好好活在世上?,足矣。 第85章 番外四   大雨下?了?整整一夜, 终于在天明之时停下。   院里?泥泞不堪,稻草、树枝散落一地,围墙边的枇杷树也被吹弯了腰。   “幸亏桃子和葡萄早都卸下?来?, 不然亏损可大了?, ”陈秀兰看着屋顶都被掀翻的茅草屋,拍拍胸口, 颇有些后怕,“就是又要费力搭屋子,等会儿去你福叔家看看,若不忙, 就?请他们搭把手。”   郑青云从墙角拿起扫帚, 闻言沉吟片刻,开口道:“算了?吧, 我看不如干脆推倒新建。一下雨就漏水,也该整一整。”   他看了?看在院里?捡稻草的方桃和满满, 又补充:“满满再大些也要有自己的房间, 还有小桃, 都长成大姑娘了?,继续跟我们住一起保不齐有人嚼舌根坏她名声。另起几厢房, 弄个院墙隔开才好。”   原本还在犹豫的陈秀兰一听,顿时?没什么意?见。家里?的房子还是郑大山在的时?候建起,那会儿穷, 用不起好材料, 加之年代久远,确实有些破旧。   而且小姨子和姐夫住在同一屋檐下?, 也容易遭人诟病。虽说她心里?是早把方桃当亲闺女,但外人不会这么想, 指不定怎么编排,分开最合宜。   他们站在屋檐下?说话,没刻意?压低声音,正跟满满嘻嘻哈哈的方桃听得一清二楚。向来?大大咧咧的姑娘不禁红了?眼眶,叫了?声“”姐夫”,半晌没说出一句话来?。   郑青云笑笑:“其实早该这么着,不过现在也不算晚。往后不管你是外嫁还是招婿,家里?的房子都给留着。”   “嗯,”方桃呆愣愣点头?,想起什么,转身跑进屋捧着木匣子出来?,“这些钱姐夫拿去用,不够的我慢慢补上。”   声音越来?越低,很是不好意?思。   郑青云看着面前的木匣子,微微皱起了?眉。   陈秀兰在一旁伸手将木匣推回去,板着面孔佯作不悦:“一家人不兴这些,这几年屋里?屋外的活你都帮着忙,挣的钱本就?有你的份。”   方桃执拗地将钱匣子往前递,“可是之前不就?分给我了?吗?这会儿拿出来?建房子正好。”   不然她也不可能攒得下?这好几两银子。   满满左看右看,完全听不懂大人们在说什么,歪头?琢磨了?一会儿,拽着方桃的衣摆奶声奶气开口:“小姨不哭,爹爹不要你的东西?。”   方竹看得好笑,一手拉住满满,一手掏出帕子递给妹妹:“都这么说了?,这钱你就?自己收着,到时?给屋里?置办些器具,总不能空荡荡的。”   郑青云:“你姐说的是,若实在过意?不去,以后给你少分几个铜板?”   方桃终于把钱匣收回,一抹眼角,“不用分。”   郑青云没接她的话,转而说起找工匠、买材料的打算。   建房匠人好找,乡里?就?有不少会这行的。郑青云一番打听,找了?邻村口碑不错的万姓兄弟俩,又在村里?请了?两个帮工,加上他和秦大柱,一共六个人。   材料却?是从县城买的,付过定金,人家给送上门?,不用他一趟趟去拖运。   七月十八,宜建造动土。   大清早,山腰就?聚了?一群人,吵吵嚷嚷,好不热闹。   建房这样的大事,是要祭祀天?地,祈求神?明庇佑的。   郑青云提前在选定的地基前支上香案,摆了?猪头?、五谷和瓜果,还特意?请来?村长主持仪式。   严正行今日特意?穿上新做的长衫,花白的头?发也梳得一丝不苟,看着十分精神?。他站在香案前,手持长香,洋洋洒洒地说完一大段祈愿平安的祝词后,俯身拜上三拜,才将长香插入香炉。又倒上一杯酒,淋在香案之前的地面。   郑青云站在他身旁,一步步照做。   祭祀仪式结束,万姓兄弟俩在地基四角各埋下?一枚八卦铜钱,转回来?时?把一把锄头?递给郑青云。   “破土动工!”郑青云接过锄头?,高?高?扬起手臂,在地基正中?挖下?第一锄。炮竹声适时?响起,噼里?啪啦,淹没村人或羡慕或嫉妒的议论。   几个汉子干活都不含糊,等炮竹燃完,便开始忙忙碌碌。挖沟槽、搬砖、和泥沙、刨木头?,每个人都有事儿做,两位万师傅给安排得明明白白。   方竹她们也赶紧把香案撤走,回屋准备晌午的饭食。没什么热闹可看,村人陆陆续续散开,下?山路上瞅见枝头?挂着的石榴和柿子,也有想进去摘的,但见四条狗都绷直身子不错眼地瞧着,还是作罢。   历时?一个多月,新房终于落成。   青砖绿瓦,比之前的土房还高?出几尺,很是气派。从正面看是两栋房子,不过中?间共用一面围墙。其实后院儿栽种竹子那块特意?留有一扇小门?,连通两边。   方桃一个人搬到靠右侧房间少些的那处院子,顺便把小黑也带去养着。有什么动静方竹她们都能听见,不用太过担心。   ——————   阳春三月,映山红开满山间,红绿相间,煞是好看。   牛车慢悠悠行驶在宽阔的大路上,布帘被?掀起搭在车厢顶,外面的风景一览无余。   满满趴在方竹腿上,肉乎乎的小手轻轻摸着她的肚子,眼里?尽是好奇,“妹妹真?的在里?面吗?”   “嗯,不过不一定是妹妹,也有可能是弟弟。”   满满眨巴着大眼睛思量片刻,笑嘻嘻开口:“弟弟会给我骑大马吗?”   方竹捏捏他的鼻尖,严肃道:“做哥哥的怎么能欺负弟弟?不过你们可以一起玩儿,骑小木马呀。”   满满勉强点头?:“那好吧。”   但手却?没离开方竹的肚子,一边摸,一边跟肚里?才个把月大的娃娃嘀嘀咕咕。   “我考中?了?,考中?了?!我是秀才公了?!”   牛车驶进苍黎村,老远就?看到一身着长衫的年轻人站在一群小孩之中?,仰起头?高?声呼喊。   小孩们闻言却?无丝毫敬佩之意?,反倒指着他哈哈大笑——   “傻子!”   “滚,再不滚我打死你们。”刘芳萍提着木棍急匆匆跑来?,厉声喝退一帮小孩。转头?看着仍旧念念有词的郑文昌,深深凹陷的双眼溢出几滴泪来?,硬拉下?他高?举的右手,语带哀求:“文昌啊,跟娘回去吧。”   郑文昌一把挥开她,跑得更远,翻来?覆去都是那句话。   方竹看了?一眼就?收回视线,心中?却?不免有些唏嘘。   郑文昌次次院试都有参加,然而他在学堂并未把心思都放在钻研学问上,尽想着巴结富家子弟,因此结果总是不尽人意?。   但读书考功名本就?不易,村里?的老秀才年逾四十才考中?,村民们对郑文昌屡试不中?也没过多议论,还常常安慰他下?次一定能行。   偏生郑文昌自命不凡,不管人说什么都认为是在挖苦嘲讽,每天?神?经兮兮的,心里?始终憋着一口气。   今年放榜后,总算有人前来?报喜。郑文昌欣喜若狂,大喊几声“考中?了?”,竟昏死过去。再醒来?就?变成如今这副疯癫模样,大夫也拿他没辙。   刘芳萍还因此上他们家闹了?一场,将一切归咎于郑青云,撒泼怒骂他是扫把星,才害得郑文昌如此。   可惜郑青云早已不是当初弱小无助的孩童,家境也是村里?数一数二,村民们不愿得罪他,没几个人跟刘芳萍站一边,反倒纷纷帮郑青云说话。   刘芳萍被?赶下?山,只能守着疯癫的儿子,日夜以泪洗面。   原本以为有了?头?胎的经验,第二胎会镇定许多,没想到更加慌乱。   无他,实在是时?间不太凑巧,在大半夜发动了?。郑青云被?方竹摇醒时?,吓了?一跳,着急忙慌敲门?把陈秀兰喊醒,就?架上牛车去接稳婆。   好在一切顺利,天?将明时?,一道尖细的哭声传出,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小家伙是个女娃,比满满出生那会儿长得好看,白白净净的,没那么皱巴,头?发也多。   原本孩子在肚里?时?取的小名叫珰珰,出生后方竹临时?起意?,改成了?昭昭。大名还是郑青云想的,叫郑时?悦。   昭昭没哥哥小时?候那么能吃,但也还算乖巧,是个很喜欢笑的孩子,一咧嘴就?露出两个小酒窝,叫人心软。   ————   两年后。   果园里?桃花、梨花开得正旺,粉的白的汇成一片。   方竹她们在地里?锄草,两个小娃娃就?蹲在田埂边阴凉处,面前的绿叶上放着花瓣、泥巴或杂草。   几只狗被?迫扮演食客,听着小主人认真?介绍自家菜品。   突然,狗狗们猛地抬起头?,嘤嘤直叫,总算找到机会开溜。   听到动静的满满和昭昭也站起身,朝着翻过山坡的牛车跑去。   “爹爹!”   “哎!慢点儿跑,别?摔着了?。”   郑青云跳下?车,拉着牛车继续往前走。待两个孩子扑过来?时?,矮下?身子,长臂一伸,直接将兄妹俩都抱起来?。   “又玩泥巴了??”   满满嘻嘻笑着,低头?看见自己脏兮兮的小手,突然起了?坏心思,往郑青云脸上用力一抹。昭昭有样学样,也把自己的手贴到他脸上。   郑青云佯作生气:“不想要桃花酥和风筝了??”   满满立马讨饶,搂着他的脖子撒娇:“爹爹,我错了?。”   昭昭脆生生道:“要!”   郑青云没憋住,乐得哈哈大笑。满满大些,立马察觉出爹爹是在逗自己和妹妹玩儿,气呼呼去揉他的脸。   方竹她们停下?手里?的动作,抬眼一看,就?见人高?马大的汉子被?两个娃娃糊得满脸泥巴印子,都忍俊不禁。   天?朗气清,绿意?盎然的山间满是欢声笑语。   ———全文完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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